事实到底如何呢?我这两天查看了一些文献,发现我们的有关记载,基本上按照西方的口径记叙有关“种痘免疫”的说法。如1993年7月出版的《中国大百科全书·现代医学》第1893页“种痘”条目写道:“中国早在宋真宗时代(998~1002)即发明了人痘接种法,但此法不安全,有时候会引起天花。英国医师E·詹纳发现挤牛奶的妇女感染牛痘后不再感染天花,1796年试用牛痘预防天花,获得成功。”这个说法看上去挺“客观”,没毛病,至少承认了中国疫苗接种一千多年前就有发明,但却是提供了一个“对比”,无非就是中国虽然早有了“人痘接种法”,“但此法不安全,有时候会引起天花”云云,而西方虽然发明比较晚,却取得了“成功”。 接着,我又看到了1982年8月由科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科学技术史稿》一书,书中有标题为“人痘接种法的发明”一节,内容简略介绍了中国天花病的流行以及进行诊治的经验积累,这才知道,原来中国是疫苗疗法的创始国!根据这部书提供的线索,再往前查阅相关资料,看到了比较完整的,中国以“种痘”战胜天花疾病的整个历史实践的过程,大致厘清勾勒出以下内容,仅供参考: 最早记载和描述天花这种烈性传染病的,是葛洪(283—363)的《肘后救卒方》。该书记载:天花是“建武中于南阳击虏所得,乃乎为虏疮”。“建武”为东汉年号;“南阳”即当时马援南征的交趾国,所获战俘带入天花,所以这种传染病最早称为“虏疮”。葛洪详细描述了病情状况:“比岁有病时行,乃发疮头面及身,须臾周匝,状如火创,皆载白浆,随决随生,不即治,剧者多死。治得差者,疮癜紫黑,弥岁方灭,此恶毒之气”,并说“永徽四年,此疮从西流东,遍及海中”。唐代王焘(670~755)编纂的医著《外台秘要》记载的“斑疮”:“须叟遍身,皆戴白浆”。金代刘完素(约1110~1200)在他的医书中写道:“小儿‘疹痘’未出,误以热药发汗,致使阳热转甚,则重密出不快,多至黑陷而死”。此后,古医书上记载的“痘疮”、“疱疮”、“豌豆疮”等,都是天花的别名,医家对此皆束手无策,一直没有有效的治疗办法。 至唐、宋时期,有关天花病的流行及症状的记载越来越多,期间开始出现治疗天花的诊治经验,甚至出现“人痘接种”的记载。如唐代孙思邈(581-682)的《千金要方》中介绍:“治小儿身上有赤黑疵方:针父脚中,取血贴疵上即消”;“治小儿疣目方:以针及小刀子决目四面,令似血出,取患疮人疮中汁黄脓傅之”等,就是“人痘接种”的初始方法,也是中医药学的科学精髓——“以毒攻毒”思想的体现。清代朱纯嘏(1634-1718)在《痘疹定论》一书中写到发生在宋真宗(997~1022年)时的一则故事:当朝宰相王旦儿子王素,向四川峨嵋山 “神医”求医,就是以“接种人痘”预防天花。“王素种痘”的故事,成为中国典籍上最早的“种痘”记载。其实,按孙思邈《千金要方》“以毒攻毒”的思路和办法展开,经过三百多年的医治实践,“王素种痘”的故事还是可信的。这是中国“人痘接种”预防天花病成功的案例。早期“人痘接种”尽管技术上不成熟、不规范、不安全,而且受众范围也相当有限,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人痘接种”的应用和推广,但毕竟在治疗和预防天花的探索上取得了可贵经验,开辟了一条征服人类疾病的崭新途径! 至宋代,由于天花病主要侵袭危害儿童,而成年人大多已具有免疫力,不易感染,所以天花病归于“小儿科”病类。小儿科早在战国时期出现,小儿科医学理论至宋代也达到鼎盛时期,其中董汲的《小儿斑疹备急方论》,就是中国第一部天花(也叫斑疹、斑疮)、麻疹医治专著。元代也有天花医著,如朱震亨(1281~1358)的《心法·痘疮》。到了明代,更有相当多的专著出现,如王肯堂(1549-1613)的《证治准绳·幼科证治准绳·痘疮》;而名医万全(1495-1580)所著《家传痘疹心法》中写道:“痘本胎毒,俗名天疮,虽疠气之传染,实杀机之显彰”,甚至记载了“嘉靖甲午年春(1534年),痘毒流行,病死者什之八、九”的惨状。这些医著不仅记载了天花症状,也记载了医治方法,这时候已经出现了多种“人痘接种法”,如“痘衣法”:取天花患儿贴身内衣,给健康未出痘的小儿穿着二三天,以达种痘之目的。“痘浆法”:以棉花蘸取天花患儿的新鲜痘浆,塞入被接种对象的鼻孔,以此引起发痘,达到预防接种的目的。“旱苗法”:取天花痘痂研极细末,置细管一端,对准鼻孔吹入,以达种痘预防天花的目的。“水苗法”:取痘痂20-30粒,研为细末,以净水或人乳三、五滴调匀,用新棉摊薄片,裹所调痘苗在内,捏成枣核样,以线拴之,塞入鼻孔内,半日后取出。通常至七日发热见痘,为种痘成功。 以上四种接种法,有三种是通过鼻腔进行的,统称之为“鼻苗种痘法”,其中以“水苗法”为人痘接种效果最好。据清初“国手”张璐(1637-1699)《张氏医通》说,当时种痘法包括痘衣、痘浆、旱苗等,已经得到推广,“始自江右,达于燕齐,近者遍行南北”,说明“人痘接种法”已经在全国范围推行了,而且实际效果还是不错的。俞茂鲲在《痘科金镜赋集解》证实了张璐的说法:“闻种痘法起于明朝隆庆年间宁国府太平县,姓氏失考,得之异人丹传之家,由此蔓延天下,至今种花者,宁国人居多。” 隆庆年间即1567~1572年,有安徽太平县医家以人痘接种法预防和治疗天花,得到显著效益,事迹上报隆庆皇帝,得到了朝廷的赞许和嘉奖,种痘法遂得以“蔓延天下”。俞茂鲲的说法不错,但种痘法并非“起于”太平县,而是太平县运用种痘法扼制了天花病的肆虐,这倒是事实。 1682年,康熙皇帝颁令《庭训格言》:训曰:国初人多畏出痘,至朕得种痘方,诸子女及尔等子女,皆以种痘得无恙。今边外四十九旗及喀尔喀诸藩,俱命种痘;凡所种皆得善愈。尝记初种时,年老人尚以为怪,朕坚意为之,遂全此千万人之生者,岂偶然耶? 张琰出身于痘医世家,“余祖承聂久吾先生之教,种痘箕裘,已经数代”。他于1741年刊印出版《种痘新书》,其中写到他一生行医,为人接种痘苗的疗效:“经余种者不下八、九千人,屈指记之,所莫救者二、三十耳”。这个记载可能有自我吹嘘的成分,但至少可以说明当时“人痘接种”的成功率已经相当高了。俞正燮(1775—1840)的《癸巳存稿》明确记录着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俄国派皇家医学院师生至中国学痘医,“由撒纳特衙门移会理藩院衙门,在京城肄业。”此后1717年,英国驻土耳其大使蒙塔古夫人在君士坦丁堡(伊斯坦布尔)学得“种痘法”,人痘接种法由此传入英国。还有1744年中国医生李仁山将人痘接种带到日本等等。由此可知,人痘接种法在十七世纪就已经从中国传入欧亚大陆,并在各国传授、培训,出现了专以人痘接种为职业的“痘医” “痘医”是风险巨大的职业,不仅自身面对具有强烈感染性的病毒侵袭,而且承担着天花病人生死的责任,毕竟太多的感染和死亡是医生无法承受的。郑望颐的《种痘方》写道:医师种痘,若是有效率能达到百分之八、九十的成功,人们则称为“太平痘(医)”;假若达不到这个标准,则种痘的医师要接受政府处罚。在如此社会压力之下的“痘医”,除了坚定的人道精神,还必须具有种痘的一般常识,特别是甄别和使用痘苗的经验。人痘接种的方法,关键还在于痘苗的选育,这才是“以毒攻毒”能够奏效的原因,于是才有了“熟苗”、“时苗”之分。所谓“时苗”,即早期的种痘术使用的是人体自然生成的天花疮痂。按《医宗金鉴》说法,这样的痘苗要选“苍蜡光泽,肥大厚实,可以收而用之”。所谓“熟苗”,即采用的痘苗要经过“养苗”、“选炼”,使之成为“熟苗”才可使用。如朱奕梁《种痘心法》所说:“其苗传种愈久,则药力之提拔愈清,人工之选炼愈熟,火毒汰尽,精气独存,所以万全而无害也。”在科学技术尚未达到相当水平的历史条件下,能够将“痘苗”选育应用到这种地步,这是现代制备技术难以想象的! 按照《中国大百科全书》的说法,“英国的牛痘发明者琴纳原是一名种人痘的医生”,这种说法是可信的。试想,一个没有人痘接种法的职业培训和行医实践的人,他怎么可能发明“牛痘接种法”?况且到琴纳发明牛痘接种法的时候,来自中国的人痘接种法在欧洲大陆已经流行应用了一百多年,疫苗的培育和接种技术都已经相当成熟了,琴纳只不过是在这个基础上,改变了一个疫苗对象,以“牛痘”取代“人痘”获得了成功。琴纳的大胆尝试应该肯定,但我们不能因为琴纳的成功,就忘记了人类付出的一千多年的生命代价和艰难探索,而将所有的历史光环都特特地套在英国人身上? 1796年“牛痘接种法”发明以后,1805年由葡萄牙商人传入中国。因为牛痘接种法更为方便、安全、有效,遂逐渐取代了“人痘接种法”。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后,通过“讲究卫生,消灭疾病,提高健康水平”的群众运动,至1960年中国政府宣布彻底消灭了天花病。1980年,世界卫生组织宣布在全世界范围彻底消灭天花病。至此,天花病成为被人类彻底消灭的唯一传染病,人痘接种法和牛痘接种法也随之成为历史的遗响。但疫苗疗法依然是人类预防和战胜疾病的武器,这也是中医药科学所以不断探索,世代更新、长盛不衰,至今发挥着重要作用的原因。 2021-01-27-21-29完稿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