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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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溪山上,那一座坟茔

时间:2017-06-04来源:上海知青网 作者:何永根 点击:
2016年清明前夕,我在上海知青网吉林频道发表了一篇文章《永恒的青春祭》,来追忆和祭奠那些曾经在延边下乡时死亡的上海知青。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始终在不断地寻找这些不幸者死亡的真正原因,这些正处在豆蔻年华的知青们,为什么会葬身于延边大地。 前些日子


 

 2016年清明前夕,我在上海知青网吉林频道发表了一篇文章《永恒的青春祭》,来追忆和祭奠那些曾经在延边下乡时死亡的上海知青。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始终在不断地寻找这些不幸者死亡的真正原因,这些正处在豆蔻年华的知青们,为什么会葬身于延边大地。
 

  前些日子,知青朋友刘建初告诉我,他们集体户经过几十年的努力,终于找到死亡女知青庄晨敏的亲属了,户长吴绍釚准备在6月初陪同庄晨敏的亲属到延边去祭奠,问我有没有时间去采访一下。我当即答应了他的请求。

  庄晨敏是我文章《永恒的青春祭》里提到的人物,庄死亡的前前后后发生了什么?集体户的知青朋友们几十年来是怎么牵挂怀念她的?同学们又是怎么历尽千辛万苦地找到庄的亲属的?庄晨敏的亲属又是怎么打算的?这些都是我特别关心的问题。

  在他们准备去延吉祭奠庄晨敏的前夕,我先后采访了户长吴绍釚,户友刘建初,户友周海平,庄的小弟弟庄英立。

  采访吴绍釻(集体户户长}:

 

  1969年3月8日,延吉县烟集公社南溪三队迎来了一批上海知青。这个集体户,是由我们上海市鞍山中学和十五中学一共18名知青组成,后来我弟弟在1970年也从珲春马滴达转户到这里。在这个集体户中,有一位女知青叫庄晨敏,来插队前,她是上海市杨浦区第十五中学的68届初中毕业生,在未毕业前,她是班中的一名干部,学习优异,工作能力强。在家中,他们兄弟姐妹共九人,她在姐妹中排行老六。我依稀记得,她相貌端庄美丽,皮肤白皙,是我们集体户几位女生中最漂亮的一个。她留给集体户同学的印象是:有个性,说话算数,办事利索,每天打扮得很利索。至今想来关于她的自杀简直不可思议,真是个谜。

  那是下乡第二年即1970年5月间发生的事。关于她自杀前集体户发生了两件事:一是在她自杀前几天,集体户召开过一次会,由于我是集体户长,队里派我到山里去放牛,整天早出晚归,也难以管理集体户的事。那天开会的目的,就是重新选个户长,来料理、安排集体户的生活。记得那天晚上,集体户的全体成员聚集在一个房间的豆油灯光下,开始选举这个集体户长,大家七嘴八舌发表意见,最后由于庄晨敏在女生中很有威信,大家都选她当户长,而她却执意不肯。无奈之下,大家举手表决,结果还是选了她,但她很不情愿;二是在她自杀前,她一直与在上海读初中时的一位男同学保持着频繁的通信。据女同学说,从黑龙江来的信都比较厚。而且这位男同学在她死的前几天,从黑龙江某农场不远千里到我们集体户来看望她,并在我们集体户呆了三天,然后就走了。至于在这三天中,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记得她自杀那天早晨,我正在烧火做早饭,她来到厨房,把自己从上海带来的十几根香肠交给正在做饭的我,并对我说:“这些香肠做给大家吃吧。”我说:“你好不容易从上海带来,还是自己留着吃吧。”她说:“集体户过的是集体生活,共产主义生活,你们都能把自己从上海带来的好吃的东西捐献出来给大家吃,我带的这些香肠算什么?还是大家一起吃好。”我知道,在那艰苦的插队生活中,香肠是大家垂涎欲滴的食物,而她却如此慷慨地“捐献”出来,且义无反顾,使我心中很佩服。当时我看她不肯收回,只能对她说:“好吧,那我代大家就谢谢你了。”这只是集体户生活的一个普通场景,可谁能想到,这竟成为我与庄晨敏生前最后的一次对话。

  夕阳西下,我和老赵从山中放牛归来,刚走到村中,只见我的房东石龙男的弟弟石龙岩看着我,他犹疑了一会还是开口对我说:“吴大哥,你们集体户的庄晨敏自杀了。”“你小子瞎说什么呢?早晨我离开集体户到沟里去放牛前她还是好好的,她怎么会自杀?”“真的,我没懵你,现在延吉县公安局里的人正在你们集体户作调查呢。不信你自己回集体户去看,如果不是,你看到我,就扇我三个耳光,怎么样?”看着他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不禁心中纠结起来了。当我怀着沉痛的心情走到集体户房屋前,果然看到一辆延吉县公安局的吉普车停在集体户的房前的空地上。来调查的公安人员看到我回来,把我请到一个集体户的房间,向我了解她生前的情况。我实事求是地向他提供的情况也就是上面所说的这两点以及她早晨“捐献”香肠的事。了解结束后,我问集体户的同学,庄晨敏到底是怎么自杀的。他们七嘴八舌地向我描绘开来了:

  由于昨天,我们集体户男生刚从延吉市农贸市场买回来一头约克夏小猪、一头小山羊和两只小狗,又得知大队书记老李已帮我们在南溪二队买好两窝小鸡,过两天就要取回来,所以,在这一天上午,留在集体户里干活的唯一男生就是我的弟弟绍援。他忙着给集体户房屋的东面墙根边已搭建好的鸡窝的墙上再糊一层泥。集体户的几位女生当天准备在房前用铲子敲打着翻好的自留地的大土块,准备播种蔬菜。女生们临出去干活前,庄晨敏对同屋的汪庆生说:“我觉得今天有点不舒服,想在房间里躺一会儿。”汪庆生说:“你不舒服就躺一会儿吧。”说完关上门,就和其他几位女生在集体户房屋前几公尺距离远的菜园子里干起活来了。大约干了半个多小时,汪庆生觉得很热,就想回集体户去脱一件衣裳,可当她回到她和庄晨敏同住的那间房间时,却发现房间里的插销已被插上,她一连叫了几声:“晨敏,开门!”可是里面却毫无动静,她再走到后窗户一看,后窗门上也拉上了窗帘。她就觉得奇怪,晨敏怎么睡得这么沉。当她再回到那间房间的面前,又大声叫了几声,里面还是没有一丝动静,奇怪!汪庆生从门上的玻璃窗户的一条缝隙朝里一看,吓了她一大跳,她隐隐绰绰地看到一个身影悬挂在房梁上,脚下是自己从上海带来的那只樟木箱子,另一只自己的小皮箱横斜在在那只大箱子底下。看来她是踩在这只大箱子和小皮箱上上吊的,上吊后才踢掉那只小皮箱的。看到这情景,汪庆生吓得差一点没摔倒,她大声叫喊起来:“出人命了,庄晨敏自杀了!吴绍援,快过来,庄晨敏自杀了!庄晨敏自杀了!”听到她大声呼喊,绍援大吃一惊,停下手中的活,一边赶紧跑过去,一边大声地说:“汪庆生,你瞎开什么玩笑,庄晨敏早晨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会自杀?”这时汪庆生已经哭开了,“真的,真的,她已吊在房梁上,你赶紧想办法开门。抢救她!”其他的几位女生也惊慌失措,丢下手中的活,跑到这间房间前朝里张望,旋即放声大哭。绍援来到房门前,瞪大眼睛,朝门上玻璃窗缝朝里一望,房梁上果然隐隐绰绰地吊着庄晨敏,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喔唷,不得了,真的出大事了!”说着也情不自禁流下了热泪。他叫几位女生赶紧朝后退去,抬起脚,就奋力朝房门的插销处踹过去,经过几下猛踹,门终于被打开了。打开的一瞬间,几个人都惊呆了,只见庄晨敏确实已悬梁自尽。顿时,几个人放声大哭。此时正在集体户不远处自家菜园子里干活的大队书记李范洙已闻声赶到,在一片哭声中,他一见这情景,也大吃一惊,马上对绍援说:“小吴,赶紧到厨房拿把刀来!”他一抬腿上了炕,一手抱着庄晨敏,一手接过刚递来的刀,挥刀把房梁上的吊绳割断,他将庄晨敏平躺在炕上,马上掐人中进行抢救。与此同时,绍援已顾不上洗了一下泥手,撩开腿拼命地飞快地朝三里路外的大队合作医疗室奔去。

  当在大队合作医疗室里工作的从延边医院下放来的权大夫气虚喘喘地跟着绍援赶到那间房间里后,顾不上擦把汗,先翻开庄晨敏的眼睛一看,说:“啊哟,瞳孔已经放大了,没救了,没救了!”他再朝庄晨敏的裤子处一看,裤子已经潮湿一片,权大夫大声地说:“大小便也失禁了,唉,没救了!没救了!这孩子,怎么能干这种事!”这时大家才发现房间里的炕前的空地上有装敌敌畏的三只瓶子,女生们见了更是伤心地痛哭起来。在房间的那张简易桌上留下一张纸条,李书记拿起来一看,是庄晨敏临终前留下的遗书,在这张小小的纸上写着三行字:

           你们不要怪任何人,

           是我觉得活得没意思。

                         庄晨敏

  大家轮流看了这张遗书,谁也不明其意。但当看到庄晨敏安静地躺在炕上,倍觉凄惨。在女生们的一片哭声中,在村中阿兹玛妮的默默淌泪中,在男人们的惊惶中,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如花少女就如此地绝情,一定要下如此狠心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尽然。竟然吃了三瓶敌敌畏怕不中用,还要上吊,可想而知,她在死前要下多大的决心啊!与世诀别、与亲人、同学诀别的决心竟如此之大!人生诀别于世是一件大悲哀的事,更何况是一位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呢?可是现实就是如此残酷!它将一个活生生的只有19岁的生命在这短暂的时间内消灭了,残酷得就像秋天里的劲风在一瞬间吹落一朵美丽的秋菊一样。

  当天,公社已向庄晨敏的家人发去电报,告知庄晨敏死亡的消息,希望她的家人前来处理后事。

  当天夜里,女生们已不敢住在西边的原来住房间里,男生们腾出一个房间给他们住。可是这天晚上,集体户的同学谁也没睡个安稳的觉。毕竟年轻的我们谁也没见过死亡的事啊!可它就发生在我们身边,而庄晨敏的尸体被一块被单蒙着,静静地躺在最西边的那间房间的炕上。

  第二天清晨,当大家起身后,发现每个人都眼睛惺忪,都说一夜没睡个安稳觉。

  不久,县里、公社的知青办负责人都来到集体户,队里已派李荣春、集体户的许杭生、吴绍援、陈XX几个人接过县知青办负责人递过的一叠厚厚的钞票,赶着队里最有劲的黑白牛到延吉市的棺材铺了去买一副棺材。一路上这几个人都心情沉痛。许杭生说:“庄晨敏迢迢千里来边疆插队,死在这儿,怎么的也要为她买一副厚一点的棺材。”他们到了棺材铺,尽带来的钱,买回来一口比较厚的棺材,棺材板就有二十几公分厚。又买了一块木制的墓碑。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的许杭生挥笔用工整的楷书在墓碑上写上四行字。墓碑的右上方是四个字:上海知青,中间是几个大字:庄晨敏之墓,左下方两行字分别是:吉林省延吉县烟集公社南溪三队集体户全体同学,另一行是年月日立。写完后,棺材铺的人按照这些字刻一遍,并描上黑漆。他们是在傍晚前回到集体户的。

  这一天,我没去山里去放牛,而是跟着村里的老乡和集体户其他男生到村边的那座高山下的高岗上去为庄晨敏挖墓穴。队里的青壮年和我们集体户的几个男生扛着铁锹、尖镐,在老队长的率领下来到那座高岗上。高岗上是一片松林,间杂着一些其他的树。老队长听从了我们几个知青的意见,在与我们集体户房子平行的位置的高岗上择地开挖。之所以选择这个位置,我们是这样想的,如果她死后有灵,庄晨敏可以很方便地看到高岗下隔着南溪不远处的我们生活的情形。在大家的轮番作业和努力下,一个两米多深的墓穴在中午前就挖好了。

  两天后的清晨,乌云满天。公社派车到延吉火车站去,接到了风尘仆仆赶来的庄晨敏的母亲和一位一起陪同来的女同志。当她们来到集体户后,庄晨敏的母亲满脸悲痛,连哭都哭不出来了,真是哀之痛者莫过于无声之悲。她来到那间房间,掀开被单,看了一下女儿平静的遗容,几乎一下子就要向后跌倒下去,她悲痛欲绝,身边的人赶紧把她扶出房间,好言劝慰。

  这一天是为庄晨敏出殡的日子。当大家吃完早饭后,天上已开始飘起丝丝细雨。根据当地风俗,我们打来了两斤白酒,炒了两个菜,请前来帮助出殡的村里的青壮年草草吃了一下。将近9点钟,女同学从庄晨敏的箱子中取出了一套干净漂亮的衣服,由集体户的男同学沈XX为她穿上。而后,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把她的遗体抬进棺材,盖上棺材板。此时,那头健壮的黑白牛拉的牛车已停在集体户的房屋前,在老队长的一声出殡的口号下,村里的青壮年和集体户的男生一同抬起了棺材,把它横放到牛车两边的挡板上。

  在一声“嗨勒”声中,在丝丝细雨中,牛车轮子缓缓启动。牛车顺着村中的土路向前行走,村中的老人、孩子、妇女都站在各自的家门口,默送着牛车朝前走去。牛车趟过潺潺奔流的南溪,向着苹果梨园地上方的那座高山下的高岗,缓缓地艰难地向上攀登。直到牛车无法再向上攀登,才停了下来。在大家的一声号令下,棺材从牛车上抬了下来,放在地上的三根大绳上,六个青壮年把这三根大绳打好结,用木杠穿过绳子,一声号令抬了起来。一行人缓缓地朝高岗上抬上去。大家穿过松林,来到墓穴边。

  此时雨已渐渐停息,一缕阳光从云层后斜射而出,照耀在山颠之上,照耀在沾着雨滴的草叶和松针的雨珠之上,照耀在每个人的身上和那口棺材之上。乡亲们看到我们知青站在墓穴的东面,赶紧进叫我们站到别处去。镶着金牙的村民朱武吉说:“你们不要把自己的影子留在墓穴中,这样不吉利,小心你们的灵魂被棺材压在底下当她的垫背。”胆小的几个集体户男生被他这话一吓,赶紧躲到墓穴的西面。有的还一个劲地问:“哪有这么迷信的?”“这不是迷信,这是我们朝鲜族的风俗。你不信就还站在那儿。”此时,老队长已用两根锯好的木棍扔到墓穴低下,又用一根长木杆把这两根木棍调整好了位置,然后在大家的努力下,利用大绳,在墓穴的两边把棺材缓缓放下,然后抽出大绳。老队长拿着一把斧子,跳到棺材上,摸出长钉,一下一下把棺材盖钉牢。老队长上来后,大家一锹一锹地把墓穴边的泥土覆盖在棺材上。在大家的努力下,没过多久,一座新坟便突兀在这片高岗上。而后,又在墓的东南方用砖头砌上个墓碑的基石,按上那块墓碑。

  阳光照耀着这片高岗,照耀着这片松林,照耀着这座新坟。

  岁月流逝,青山依旧。四十几年后,我们这批当年在南溪三队插队落户的上海知青绝大多数人已经回到上海。每个人的境遇都不一样,每个人的状况都不一样,可是大家怀恋曾经的远方的家——南溪三队的感情却一直未变。都想有机会到南溪三队去看一下,看看村里的变化,看看哪儿曾经照顾帮助过我们的乡亲,当然也想去看一看庄晨敏的墓的情况。

  也正因为这样想,又一次使我遥想到南溪三队,遥想那座高岗上青松林下的那座孤冢。2009年6月中旬,我与绍援弟以及我的好朋友驱车到东北一游。6月16日下午,我们驱车到南溪三队,去看望老队长及其夫人。下午四时,我和绍援弟扛着铁锹上山岗上去,到那片松林里去准备给庄晨敏的墓除除草,上点土,可是找了许久也没发现她的坟墓。因为在那片松林里,已有十几座坟墓,估计都是当年与我们一起战天斗地、共同劳动的队里的乡亲们的墓。这些墓都无墓碑,很难分清哪一座是庄晨敏的。无奈之下,我们两人只能对着这片这片墓地祷告几声,叫喊几声,表达我们的哀思之情。

  2014年8月,集体户的小兄弟、小妹妹卢德明、刘建初、赵铮回延边,特地回南溪三队看了一下。在离开上海之前,刘建初特地到上海南京路食品公司去买了大白兔糖和五香豆,这些当年我们爱吃的食品和一瓶上海的矿泉水,一路带到南溪三队。在当年我们集体户政治户长崔长春(已逝)的儿子崔龙海等人的帮助下,他们终于找到了庄晨敏的墓。赵铮把从延吉买来的一棵金达莱栽种在庄晨敏的墓前。并把带来的大白兔糖、五香豆撒在她的坟墓上,撒在队里的其他已逝的乡亲的墓地上,喃喃祈祷,表示哀思。

  他们回来后来到我家,向我描述了庄晨敏墓的情况,说庄晨敏的墓已坍塌了不少,墓碑已不见了。我问他们怎么没挖一些土覆盖上去?他们说当时土质太硬,挖不动,毫无办法。我只能看着他们,对他们说,你们的心意到了,但是心里还是埋怨他们嘴边没毛,办事不牢啊。

  2014年9月18日上午,我趁到延边大学参加中国比较文学学会第十一届年会暨国际学术研讨会之际,我又一次再回到了南溪。在当年我的房东石龙男的儿子的指引下,我和我的大学老同学殷继海以及我的学生张振亭扛着铁锹,跟着小石绕道来到苹果梨园中间的一条小径上,攀上高岗,我们终于在小石的指引下,在那片松林中找到了庄晨敏的墓。

  之所以这座墓是庄晨敏的,是因为墓前用砖头垒起的简单的墓碑座基还在。小石说,村里老乡的坟墓上是不立墓碑的。我这才确信他的话是正确的。我看了看墓,确实有些地方已经塌了,墓前赵铮他们为了忘却的纪念而栽种的那棵金达莱也已经凋萎了。我和张振亭各自拿起铁锹,从墓地的周围铲来几十锹土覆盖在坍塌的地方。我掏出黑粗笔,在事先嘱咐由张振亭带来的一块木板上,工工整整地重写了一块墓碑:上海知青庄晨敏之墓。写完后把它安插在墓前的碑基上。然后对着墓地喃喃祈祷。

  祈祷完毕,我用相机拍了几张照片。依稀记得,在庄晨敏的墓的周围有八棵黑松和几棵杂树,其中在墓地右面最粗的一棵黑松的直径已有一尺多粗了,在坟墓的西面不远处有一颗双枝并生的黑松,它枝繁叶茂。秋日的阳光透过厚密的松针,照耀在这座坟墓上,洒下碎金似的光芒。我真不知道,生活在九泉之下的她能否感知现在还活在人世的当年集体户的兄弟姐妹怀念她的一腔真情?

  采访刘建初{集体户户友}:

  我和庄晨敏不是一个学校的,和她不熟悉,相互之间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她说话的声音和语调我好像也记不得了,只记得她个子不高有1.62吧,五官均匀的分布在白皙的脸上,给我的感觉她沉默寡言,性格忧郁很内向,有点小家碧玉式的内向和孤傲。后来知道她的父母工作单位是在上海控江路上一家大型仪表厂,对她的了解仅此而已。我是鞍山中学六八届初中生,她大概是十五中学六八届的初中生吧,她是我们集体户十五中学四名女知青中的一员,因为当时都分散住在社员家中,所以集体户内很少聚在一起开会,即便是偶尔开一次会,她总是静静地躲在昏暗的角落里让我看不清,不发一声。我不知道她和集体户内其他男知青有过什么交谈或来往,反正我是没有过,可能当年我还属于那种老实本分少不更事的青年吧。

  据汪庆生女士说,当年庄的母亲得知心爱的女儿在异地他乡突然故世后,独自一人在陪同人员看护下千里迢迢赶到生产队处理后事,与女儿作最后告别(他父亲因身体原因没有前往)。临行前和途中陪同人员曾警告说庄是自杀的,属于那种自绝于人民的性质,有破坏和干扰伟大的上山下乡运动嫌疑,到生产队说话表态都要慎重云云。所以庄的母亲在生产队期间一直有陪同人员寸步不离,只能强忍锥骨之痛没有提任何疑问和要求,只按当地风俗草草地处理了女儿后事,众所周知的原因没有开追悼会,也没有悼词没有哀乐没有黑纱没有挽联。

  每当我想起这段往事,就出现“庄”的孤坟在这四十年的冷雨秋风,荒草孤独中不胜凄凉寂寥的景象。这份纠结一生的知青情怀,时时刻刻地让我想起那段异常艰苦的岁月和永远留在那里的‘庄’,还有几十年无人凭吊的无人祭扫的那座孤坟。她的面孔已经渐渐地模糊,留下的只是一个女知青的曾经,感叹之余我写下了《金达莱相伴》一文来祭奠她。

  岁月如梭,一晃过去四十多年了,我们公社的几百名上海知青先后都离开了曾经挥洒过我们青春热血的这片土地。2009年的早春,我们当年生活劳动在同一屋檐下一起挣工分在一口锅里吃饭的集体户12位知青们,在历经坎坷,熬过苦难阔别四十年后,又团聚在一起了,现在大家都已经退休了,但是我们经常聚会。大家畅谈这些尘封的不愿意回想的往事和重叠在一起的生活片段。追昔抚今之后自然而然的又谈到‘庄’,大家百感交集,谈着谈着都眼含热泪,动情之处引来几位女士的欷歔,大家都没有忘记她,然而只能空悲切。时至今日,一切都已过去然而一切又似乎没有过去,她永远是我们心中的隐痛和挥之不去的阴影。

  我们集体户成员是有情有义的,曾经工作在延边的吴绍釚、邵云龙和我退休后曾经多次回到生产队,多次回到生产队祭扫她的墓地,2014年初夏我们原集体户五人再次回到生产队。在她墓前我们含着眼泪进行了俭朴而不失隆重的祭奠仪式,并把从上海带去的大白兔奶糖、话梅糖、五香豆、云片糕和代表黄浦江的矿泉水作为供品分散在她周围,一部分分散在周边,以答谢几十年来先后来到这里永远陪伴着她当年的父老乡亲们。仪式结束后我们还从墓前带回来两锹土带回了上海。

  有人说“青春无悔”,那是他没有那段苦难的经历,前几天我们集体户的户长吴绍釚还和我说过,09年他回过母校延边大学时,曾回过那个小山村,曾经的村子已经很寂静,已经没有了原来的热闹和喧嚣,只是南溪山比以前更加绿了,更加秀美了。那里正酝酿着修建生态园度假村,我们曾经存在过的任何痕迹随着日月变迁也已荡然无存。

  南溪依然在默默的泊泊流淌,认识我们,记得我们的人已经不多了,那年,那月,那日的事包括我们逐渐被人遗忘,“庄”的坟墓因无人凭吊年久失修,分辨不清夷为平地了,每到春天来临周围就开着几簇金达莱花。愿金达莱花永远陪伴着她,关于她的凄惨故事渐渐地也只能成为一个凄凉的传说......

  前年上海奉贤海湾园上海知青陵园要举行公祭活动,户长通知大家,准备在前一天前往上海知青陵园,我将从庄晨敏墓地带回来的那包土撒在了知青陵园一颗茶树下。

  公祭的那天,我们集体户一行10个人,来到了奉贤海湾上海知青陵园,大家肃立在那棵茶树下,听户长吴绍釚宣读他写的祭文,大家怀着一腔悲痛,寄托对庄晨敏的哀思。

  已故女知青庄晨敏70年去世后,至今还孤孤伶仃地埋在原烟集公社南溪大队,47年来,因与其亲人失联,几十年都没有去祭典过,祭扫成了她家两代人包括已故父母的夙愿。经过我们集体户大部分成员的不懈努力,终于在去冬今春找到了其家人,她家人想去延边为庄晨敏扫墓,为帮助她家人了此心愿,户长吴绍釚有情有义有担当,主动提出陪同他们前去延边扫墓,当我得知户长吴绍釚准备陪同庄的亲属去延边祭奠,我认为是这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我由衷地佩服

      庄晨敏在延吉留下的最后一张照片
 

 

  采访周海平{集体户小妹}:

  我叫周海平,和庄晨敏是上海十五中学的同班同学。一九六九年三月四日同去吉林延吉县烟集公社南溪三队插队,庄晨敏于一九七0年五月非正常去世。四十多年来,我们集体户兄弟姐妹对她都非常怀念,每次集体户聚会都会讲起她,记得去年在上海浦东川沙农家乐聚会时,又有同学讲到庄晨敏,听后我表示有可能的话,我去寻找一下庄晨敏的家人,四十多年了,我想她的家人也一定很想她。2016年11月21日上午9点左右我从家里出发,那天天气特别不好,寒冷潮湿,西北风夹着蒙蒙细雨,一个劲地往我脖子里钻,我坐公交975路到大连路长阳路,再转25路电车到平凉路通北路站下车。在我的记忆中,庄晨敏的旧居在平凉路福禄街上。但是到了那里,没想到她家的房子已经动迁,我一下子懵了,怎么办呢?我现在居住的地方离庄晨敏的旧居还是比较远的,乘公交单程也要1个多小时。我想既然来了就一定要想方设法找到她的家人。一开始我找到设在平凉路上的一个拆迁办,打听都说不知道,未果。这时已经中午是11点半了,我又冷又饿,浑身没有劲了,于是我在全家便利店吃了午餐,然后我又先后走访了两家居委会,这样我来来回回折腾了近2个多小时,通过居委会工作人员指点,终于在榆林路上找到了负责庄晨敏旧居拆迁的办公大楼,但办公楼很大,找谁呢?打听都回答不知道。无奈之下,我干脆去找拆迁办的领导,说明我的来意,同时把庄旧居的地址告诉他,在这位好心领导的帮助下,找到了负责庄家动迁的经办人员,这个经办人员是个姓陈的女同志,工作还是很负责很仔细的,她拿张纸出来,让我先把庄的名字写下来,又问了一些有关庄的问题,在她看来基本上没有什么疑问了,她才跟我说,她先和庄的弟弟通个电话,看看庄的弟弟是否愿意和我通话。就这样,我和庄的小九弟联系上了。从而把这四十多年来断了的线给接上了。离开拆迁办时,我特意向陈女士表示深深的感谢。我回到家里已经下午5点多了,一回到家我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我们的户长吴绍釚。

  这一天虽然自己又冷又饿,累得实在是不想动弹了,但是心里特别高兴,很有成就感。

  采访庄英立{庄晨敏弟弟}:

  我是晨敏姐最小的弟弟,晨敏姐去下乡时候我还只有10来岁,还不太懂事呢,我们兄弟姐妹比较多,晨敏姐排行老六是我六姐,我排行老九。文革期间,我家三姐在新疆,四姐在浙江,七姐在上海郊区南汇,六姐又去了延边,所以家里几乎有一半人上山下乡。

  1970年五月的一天早上,妈妈厂里工宣队突然到我们家,说让我爸爸妈妈马上和他们一起去延边,因为庄晨敏已经身亡,让家里人去处理后事。爸爸妈妈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后失声痛哭,但没有告诉我们具体情况,由于爸爸身体特别不好,所以就妈妈与工宣队一起去延边了。几天后,妈妈回到了家里,心情特别不好,我们大家都迫不及待地问妈妈,姐姐死亡的原因,妈妈说是六姐上山砍柴,不小心从山上摔了下来受伤,抢救无效死亡了。我亲爱的六姐就这么不明不白的离开了我们,我们抱头痛哭,全家人沉浸在悲痛欲绝的气氛之中。六姐晨敏性格内向平时话语很少,什么事情都自己放在心里,不善于与人交流,但是我特别尊敬她,与她感情最深。

  自从晨敏姐去世后,妈妈的性格变得沉默寡言了,特别不愿意提起晨敏姐,如果家里人一提起她,妈妈就会默默地流泪。我们兄弟姐妹都是小辈,当时都不敢深问,所以只知道晨敏就是工伤身故。虽然事情过去了几十年,但是在这几十年里,我们全家人都在痛苦的煎熬中生活,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安息在远离上海千山万水的晨敏姐。

  妈妈在2013年去世,老人家在临终前也没有把晨敏姐死亡的原因告诉我们,说实在的,老人家一定是带着深深地遗憾离开了世界。

  2016年冬天,与晨敏姐一起下乡的周海平同学,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联系到了我。今年3月份,她通知我去晨敏姐曾经一起下乡的集体户户长吴绍釚老师家里聚会。在那里,吴绍釚沉重地告诉我晨敏姐去世的真正原因。吴绍釚老师和集体户的知青们告诉我,几十年了,他们一直没有停止在寻找庄晨敏的亲属,现在找到了,就是想找机会领着庄晨敏亲属去延边给她扫墓祭奠。吴绍釚老师给了我一本他撰写的书《南溪语林》,其中有一篇文章《晨敏之死》,就是写我六姐晨敏死亡的前前后后。我当时就表示自己要去延吉祭扫,看望离开我们已经47年的姐姐。

  回到家里,我们全家聚集在一起,动情地看了吴绍釚老师写的文章,这个时候才知道晨敏是怎么死亡的,也理解妈妈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死亡的真正原因。文革的上山下乡,是毛主席的号召,谁敢反对?晨敏姐自杀身亡,当时可以定性为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的啊,这不是光彩的事情。现在我们兄弟姐妹们特别感谢晨敏姐集体户的知青们,想不到这些知青,那么有情有义,几十年都没有忘记我的六姐,一直在尽他们的能力多次去延边祭奠她,始终把晨敏当自己的亲人一样对待,几十年来,他们默默地做了我们应该做的事情,这些老知青对晨敏那一种感情,是我们一辈子都感激不尽的呀。

  当我和姐妹们提出要和吴绍釚老师一起去延吉祭扫姐姐墓时,大家纷纷提出要去延边,大姐都快80岁了,不顾年迈体弱,也提出与我们一起去祭扫。这样我们大姐,四姐,五姐,七姐夫妇和我夫妇,一共七个人,买了6月1号上海一延吉的机票,准备奔赴延吉,看望和我们分别了47年的骨肉,我们的至亲--庄晨敏。

  采访结束后,我想得很多,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如果没有上山下乡,如果不去插队落户,如果庄晨敏遇到想不开的事情多与大家说说,思想不走极端,这么年轻漂亮的姑娘,会有很多前途,或许她成为一个受人敬仰的演员,或许她成为一个受孩子们爱戴的老师,或许她成为一名称职的工程师,在自己喜爱的岗位上,为祖国建设事业加砖添瓦,因为她学习成绩优异,工作能力特别强。

  安息吧,我最亲爱的知青妹妹--庄晨敏!

 
(责任编辑: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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