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备战需要,上海68、69届毕业生没有选择余地一律下乡,时称“一片红”。下乡通知书亦不同,明确写有“备战”二字,黄浦区浦光中学带头示范,69届12个毕业班先后3批来到地处北疆前沿黑龙江爱辉县,穿着在沪分发的军绿色棉帽、大衣、棉裤棉祅,由“一片红”成了“一片绿”。不算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1团、3团和当地知青,在爱辉的上海知青集体插队人数达5221人,分布在99个村屯。在黑龙江上海集体插队知青总人数达27046人,其中沿江的呼玛县5516人、逊克县4986人。爱辉对岸就是苏联阿穆尔州(黑龙江俄称阿穆尔江)的布拉戈维申斯克(海兰泡),为苏联远东第四大城市。苏军演习的隆隆坦克声震得我方沿江屯子住房都有感觉,爱辉县到处在挖地道,知青进行射击训练。我们下乡的曹集屯离黑龙江不远,经常看见山里打起信号弹,有老乡绘声绘色说起在南山水稻沟边见到了陌生人,模样像上级传达的越境特务;又有上级指示,特务有可能在这一带过江,于是翻山岗、钻树林、蹚露水,一个一个山头拉网。我还去公社西岗子挖地道,打一个竖井,人拽着辘轳绳子上上下下,坑道里面是3人一班,三班倒。一人挖土一人装,一人提筐来回跑,井上的人用辘轳提上去。都是不懂事的上海知青,由老乡带着。老乡有家,井下危险他不下去。知青脑袋里也没有安全这两个字,一切为了战备。指标是每班掘进3米,用2寸厚上好的松木板三面支撑着。为了保证进度,得用炸药,为求节约,导火线尽量剪得短点,有时放炮人还未拽上来,里面就炸响了,往往不等硝烟散尽就又下去了。有一次为了早点完成指标,多放了一个雷管,在埋头挖土时,顶层震松了的土坍塌下来把我双腿压住了,旁边两人吓坏了好不容易把我拽出来,幸亏是小塌方无大碍,只是腿脚有好几天不太利索。备战中最让我们难以忘怀,刻骨铭记的则是我们在北疆小兴安岭密林中完成的真正意义上的成人礼——在密密的森林里,在高高的小兴安岭上,青春在那里第一次放飞,带着伤痕,带着血泪,带着骄傲—— 爱辉县接到命令,在小兴安岭原始森林腹地修筑国防战备公路——大罕公路,国防经费开支,连队建制。 大罕公路是黑河到嫩江公路中间的大岭到爱辉县战备后方的罕达气,全长112公里,穿越兴安岭主峰,沿山势而筑。大岭是小兴安岭主峰亦是嫩江和黑龙江的分水岭,地理位置险要,历来为战略要地,是清代扼守通往黑龙江流域最重要的门户,沿途驿站地名如二站、三站沿用至今,可知一斑。1910年清军主力就是在二站附近的大岭与沙俄哥萨克骑兵、炮队鏖战,清军黑龙江前线总指挥殊死抵抗捐躯大岭,清军覆没,致使俄军长驱直入,直下齐齐哈尔,黑龙江总督卧棺自尽。六十年后狼烟又起,大岭便出现了上海知青的身影。 1000多名上海知青奉命参加了筑路战斗。大罕公路东段一至五连分别由西岗子、二站、爱辉三个公社负责,每个连队要按时完成8公里筑路任务。没有施工机械,只有大锯,大斧,大锹,大镐,火药雷管。在原始森林里用原始的工具修筑战备公路,时间紧,任务重,环境艰苦,劳动强度难以承受,对于初来乍到还未缓过劲来的上海知青来说将是一场异常严峻的考验。 任务很光荣,房东大娘让我准备一张狍子皮,说山里湿气大,垫着能挡风寒,是进山必备的。当年一张狍子皮6元钱对于知青来说可是个大数目,同去好几位知青因为囊底羞涩或心存侥幸,结果好几位得了风湿病,其中一位后来是抬着下山的,知青才知森林湿气厉害。那一年我17岁。 密林中地上常见野兽脚印,单个人是不敢走远的。夜晚野兽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营地帐篷外都挂着一截导火线,据说野兽闻到硝烟味就不敢走近了。 筑路先要锯树,树根要炸掉。那活儿要胆大心细,连续点燃十几个炮捻,导火线从一米来长到30厘米,往最后一炮还没点燃,前面第一炮就炸响了,树根碎块横飞。知青初来乍到,不知厉害,像点鞭炮似的。就怕响了多少炮对不上数:有两炮连着响的、有哑炮、有导火线超时才引爆的。有时炸一个山头,地崩天裂,躲在安全地带也能看见乱石横飞,我眼睛近视,躲避最慢。 修路要在两边挖边沟,每天指标4米,并在宽10米的路面铺上新土。北大荒有一种小飞虫咬人,直往头发里钻,当地叫小咬。男生头发短,且可抽烟熏去。女生头发长可遭罪了,小咬死缠着,头顶上转圈飞,黄昏时森林小咬最厉害,远看像个轮胎在头上转,女知青被叮得脑袋都肿起来,像个大头娃娃,一边流泪一边拿铁锹平整路面,哪能腾出手来驱赶小咬。要知道,修的是战备路,谁也不敢落后。有同一个村庄的光明中学一知青被草爬子咬了,感染了森林脑炎,在山里又得不到及时的救治,不幸英年早逝,永远安眠在爱辉的土地上。 山上缺水,一天两茶缸水,衣服是没法洗了,衣服后背一层盐花都能刮下来,头天汗水浸湿的衣服,晾干了再穿,两三件脏衣服换着穿,每天挑一件,总不能穿最脏的吧。浑身长满虱子,闲时就掐,嘎嘣响,短裤腰上密密匝匝一溜,俗话说虱多不痒,虱子安营扎寨,已无力赶它们走了。以后回上海时都不能进家门,净身进户,内衣裤扔出去,绒衣裤沸水杀虫,女知青头发长费事,只能用烧酒浇上,然后用毛巾把脑袋捂住,此是后话。 我们西岗子曹集屯一队知青所在的2连营地,周边森林沼泽地里还有些溪水。收工后,虽然很累,也要找到小溪,把个人卫生搞搞。越往里走山越高,水更稀缺。有个连队因清一色男性,衣服被汗水沤烂了,留一套吧,总不能像叫花子样凯旋回屯吧。于是一丝不挂, 早出晚归,并通知下面连队,如有上来送给养送信的,请预先打个招呼,以免不雅。战备公路全线贯通时,他们把红被单扯下,登上高高的小兴安岭主峰,让其高高飘扬,纵情欢呼,热泪夺眶而出…… 当年有我们的歌声: 在这巍巍的小兴安岭上 欢乐的劳动歌声阵阵激荡 我们是大罕公路的筑路战士 肩负着党的期望人民的嘱托! 从未去过深山老林,更甭说劈山开路了,刚离开大城市,转眼在大山里,反差之大,战备修路强度之大始料未及,但谁也不肯拉下,谁也不愿落后。 露宿星光下——回营地太远了,任务太重了,时间太紧了,体力消耗太大了。 有时给养送不上,只能天天喝酱油汤,有咸菜疙瘩就不错了。 缺医少药,紧急中只能用兽医的针管打针治病。在遥远陌生,远离故乡的地方,上海的儿女们没有丢脸,没有一个逃兵!集体的荣誉感,高高飘扬的旗帜,知青的团队。爱辉从此改变了对上海知青的看法。 2004年我在爱辉上海知青联谊会当秘书长时,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爱辉知青出版了一本回忆录《那山那水那嘎达》,其中有一块内容就是“难忘的大罕公路”,编入18篇文章,现摘编若干章节,以证历史: —-工地断水,口渴难忍,嘴里冒白沫,眼中冒火星,有时在沼泽地筑路,当把塔头扒去后,地上露出小兴安岭终年不化的冰块,我们就捡没有泥沙、透明的放在口中,戏称小兴安岭冰棍。(施孝方) ——深山老林,方圆数十里荒无人烟,山上山下联络全靠步行,每当出现伤病员,为了不延误治疗,必须连夜将患者送下山去,抬着担架在山岭中奔跑,见者无不感动,热泪盈眶。(田俊人) ——从中午走到晚上9点又饿又累,前方路标找不到,排长回来传达命令,就地露营,四周没有一片干土,我们站在没脚踝的水中,几个女生手拉手,不敢移动半步,密林中时而传来狼的嚎叫,时而传来黑瞎子的低吼,莫名的恐惧,使我们忍不住哭了,但又不敢哭出声,生怕引来野兽。我们几个紧紧地搂在一起,互相用身体温暖着,心里默默祈祷:天,快些亮起来吧!(林兰新) ——我们十姐妹班的一位女生叫金建平的,在大罕公路被传染了出血热,当时不知道,因为出血热的潜伏期有三四个月,结果在12月被查出就病逝了,那时她才18岁,一个花样年华就这样去了!(周迈) ——队伍前面有人发出来惊叫声,原来走在最前面的几个知青连人带行李都陷进了沼泽地,越是挣扎越是往下陷,腰部都几乎被淹没了,如果不是踩到硬土层…… (孙国英) ——送给养的丰收35型拖拉机下一个大坡时,虽然已熄火,但惯性太大,驾驶员只能一个猛拐,车斗侧翻了过去,知青全部扣在了下面。当把持枪的晏智勤拖出后,他口中猛地喷出了一股鲜血,前胸已是血肉模糊。他的手想抬起来却又无力地垂下了......当棺木放入墓穴时,枪声响了,几枝步枪在为我们的小晏子送行。(钱中五) ——我高烧三天后,浑身发冷酥软,原始森林的施工点没医没药,兽医就用兽用青霉素兑些井水,然后用给马打针的针具(针头和纳鞋底的锥子一样粗,针筒大部分是钢管)装上药后猛地扎进了我的肌肉里,针点处直往外冒血,疼得我满床爬。(毛仁昌) ——上山个把月,连下好几天雨,刚整好的路基泡得就像酸菜缸,拖拉机拉粮几次上山都陷在半道,我们整整断粮断炊三天。四个女知青编了一首歌,被指导员定为五连连歌:穿过深山密林,跨过溪流塔头,我们是钢铁的战士,英雄的队伍百战百胜,要使天堑变通途。一手拿枪去战斗,一手拿镐来筑路,毛泽东思想照耀着我们,我们都是铁打的汉子。(李建民王沪红) ———再见了,大罕公路!就是这支一无所有的队伍,曾用自己的肉身和灵魂,在山野里搏击,创造了筑路史上的奇迹,此刻下山的我们每个人衣裤都破了,布片随便在破烂处耷拉着,棉衣也露出了乌黑的棉花,还有受了臂伤的战友吊着绷带。大家面色凝重,深沉,排着整齐的队伍向山下走去,显得格外悲壮。(傅今文) 黑河作家高云凌闻之动容,慨然作诗,以为张扬—— 谁说原始裸体不雅观 这是人类高尚劳动真实之再现 山中的老虎美在背 谁见过共和国的知青成裸男 林中的鸟儿美在嘴 谁知道知青裸男在大罕 自古英雄出少年 知青血汗浇大罕 我们是共和国骄傲的好儿男 我们是修建战备公路的裸男...... 这首诗是上海知青的第一部组诗《真情岁月》中的一首——为2007年10月20日开幕的上海第一届知青文化艺术节而创作,现场由黑龙江知青周惠中朗诵,充满深情,催人泪下,全场屏息,深感震动。 多么想在大岭建立一座筑路知青纪念碑啊,2009年下乡40周年爱辉知青大规模组团回访第二故乡期间,我特意向县里要了一辆小车,我要到200公里外当年修路的森林营地去看看。年轻司机不解,那有什么好看的?到了大岭,我执意要司机一直往里开,沿途多是白桦次生林,已不复见当年的森林景象,寻寻觅觅估摸到了营地,已无物可辨。30年了,时间已经将当年山里的一切掩埋了,不留痕迹。怅然四顾,蓝天白云,群山逶迤,少年已非,无以诉说。 当年县委书记吴龙州说,知青在大罕公路考验过,上战场也可以。 我在《爱辉之旅》一文结尾中这样写道: 岁月悠悠,世事沧桑,知我识我知青者又有多少?飞鸟无痕,当年知青又能留下几多痕迹?然而,天地苍茫,终有能与天地古今以深刻之痕者。莫非可以这么说,大罕公路就是知青在爱辉大地上用青春刻画出的一道深刻之痕。 我心底一直有个愿望,欲请人将这传奇故事编成一个从衣着整洁至褴褛直到裸体的3段式舞蹈。什么叫中国故事,这不就是中国故事吗?知青故事不就是中国故事吗? 共和国的裸男,共和国还记得吗, 共和国的裸男,国人,你们还记得吗?! 把共和国最崇高的荣誉花环献给大罕战备公路上的裸男吧! 把共和国最崇高的敬意献给来自上海的少男少女的筑路知青吧! 补记:2014年为庆贺《上海知青》创刊十周年,在上海青音乐学院献演了《知青组歌》,内有情景舞蹈《共和国裸男》以不忘当年共和国的少男少女。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