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虹镇老街其实是我姑姑的家，姑父原是个远洋轮的海员，租住在沪东八埭头隆仁里远亲的家里，与隆义里的我家只是隔了一条汾州路相望。解放时，那条远洋轮正在南洋，船主要去投奔台湾的国民党，就把坚持要回大陆的姑父等一批船员丢在了新加坡。姑父是花光了钱并借了债才辗转回到了上海。那时刚解放不久，就业困难，姑父只能做一些小生意度日，家境堕入贫困。因为拖欠房租，那个远亲房东便翻了脸，逼我姑姑一家搬离。1953年春他们无奈在虹镇买了一处茅草屋居住。我家有三个幼孩，我爸妈要上班，我先前就只能寄养他处。因为我实在不适应寄人篱下的生活。姑姑安家在虹镇后，爸妈就把我和二弟寄养在姑姑家了。 姑姑到底是至亲，而且除了二弟，还有一个表妹作伴。房屋像那一带的一样，竹木柱梁茅草顶，虽然破旧，但有一个非常小的带篱笆的院子，活动天地明显比以往寄养人家的房间大了不少。为了给我们增加一点乐趣，姑姑还买了几只小鸡苗，让我们饲养玩耍。 但好日子没过多久，大火灾就发生了。那天叔叔来姑姑家吃了午饭走后，不久就传来了令人恐惧的巨大叫喊声。我随着姑姑出门一看，西面天空已见一片烟火，人群背着箱子包袱，带着老人孩子，挤满了狭窄的小弄发疯似的往外跑。姑姑奔回屋内，急急忙忙地往一只大箱子里扔了一些东西。随后一手提着箱子，一手抱起两岁的二弟，叫我和表妹拉住她的衣服后襟千万不可放松，跟着她往外逃。但我跑了几步想起了那几只毛茸茸的可爱小鸡雏。于是放开了姑姑的后衣襟，转身回到院子里想去救小鸡。好不容易抓了两只，看了看剩下几只四处乱逃，狠狠心跑离了院子。 跑到了小弄里，我不由得大哭起来。哪里还有姑姑的身影？我不知道该在这曲里拐弯的小弄里往哪里跑才能找到姑姑他们。随着汹涌的人流跑了几步，就被一个逃难人的箱子撞倒在地，接着被人群连续地踩踏，手中的两只小鸡雏不知什么时候已丢掉了。我只能绝望地大哭，大哭，大哭…… 突然一双手拨开人群把我从地上拉起，这是个学生模样的大哥哥。我已记不清他问了我什么，我又是怎么回答的。我只记得他用手帕擦干了我的泪水，一把抱起了我，随着人群拼命往外跑去。 头顶天空是一团团拖着长长尾巴的通红火球，耳边是一片撕心裂肺的大人的喊叫声和孩子们的哭叫声……我长大以后才知道，漫天的火球，是大火造成了猛烈的上升气流，掀起了屋顶的茅草又四面散开。火球拖的长尾巴是还没烧着的茅草，所以那火球又叫“火乌鸦”，落到哪里烧到哪里，旧时茅草顶的村庄和城市里棚户区火灾，危害最大的就是它。 跑了几条马路后，已经脱离了火场。大哥哥问我家人在哪里，我当然回答不了，只告诉他我爸妈的家。这时我突然认出一家商店门口放着的大箱子就是姑姑家的。这个大哥哥就把我放在箱子边上，才掏出手帕擦擦满脸的汗水。 姑姑终于抱着二弟拎着表妹走来了，一看到我就惊喜万状。一边不叠地感谢大哥哥，一边连连念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虹镇特大火灾的消息惊动了全上海，爸妈他们也赶来了。 爸妈问姑姑，那个中学生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要去好好谢谢他。姑姑回答，那时惊魂甫定，忘记问了。爸爸说，没有那个中学生，我不是被烧死，就是被踩死。 我后来多次走过当年的火场。那片废墟上，已在政府资助和社会捐助下建造了“爱国新村”，此外还建造了虹口区第一工人俱乐部和飞虹中学。根据我依稀的回忆判断，姑姑家的茅草屋应该就在工人俱乐部西的体育场一带。那个大哥哥把我带到火场外的商店口，它就在唐山路保定路十字路口的西南角，因为那建筑此后五六十年依然保持着原貌，印象非常深刻。 我不知道那位大哥哥的姓名，我只记得他中等身材，瘦瘦的，穿着蓝上衣，左胸别着一枚校徽。 这场虹镇大火灾已过去六十八年了，他如健在，该是耄耋老人了。 大哥哥，你还好吗？当年被你救出火场的5岁小孩子一直铭记着你。你已永远烙印在他的生命里。 2021.3.1. (责任编辑：晓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