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右)插队时期照片 怒打“娄阿鼠”,是我七年知青生涯中耐人寻味的一个片断。 那是1971年农历3月,我由邵阳回到城步和平公社山口大队,在西岩街上赶场时遇上老知青刘志远。刘隔老远就打招呼,问我愿否随他去贵州搞副业。说着,他拿出一份盖有城步县革命委员会生产指挥部大印的证明让我看,证明上赫然写着:“兹有我县贫下中农刘志远数人,拟去贵省锦屏一带搞副业,敬请沿途各级革委与革命群众放行为感”等语。老知青点子多,也不知他从哪里搞的这张护身符。我略为沉思,很快就答应了。回到生产队后,以去沉江渡电站工地为由,在生产队领取了150斤谷子。卖给西岩粮站换得全国粮票后,将一直珍藏舍不得动用的一罐猪油与一包腌菜带上,第二天即随他上了路。 刘志远1965年下放在资源公社,个子短小精悍,会些武功。我是初生的牛犊不怕虎,文革初期即随六中赫赫有名的红卫兵头目范建民等走南闯北浪迹天涯,也练出了些胆识,刘志远一路上不断赞叹我与他合作真是相得益彰。沿途山花烂漫,古木参天,我俩满怀憧憬,步行到蒋坊,横插绥宁关峡,从长铺子乘车到了靖县。一条碧绿的玉带横亘眼前,河那边就是贵州省的锦屏县了。 然而,我俩却到得迟了。原与刘志远约好的那个基建工程已竣工,老板姚子奇已率工程队转移别处。我俩在锦屏访了几日未见有他们的消息,决定慢慢前行,相信总会遇上姚子奇或找到事做。好在持有县级革委会开具的铁证,有恃无恐,自信不会被当作“阶级敌人”乱抓,心里上倒也踏实。 我之所以敢于弃集体工不顾而擅自卖粮随人外出,是因为我那时心情特别苦闷。 我的父亲刘性刚,二十年代就读于岳麓书院,在安化地下党县委书记熊邵安、宣传部长熊启凡的安排下在安化名校“英武中学”教书,大革命时期任农协宣传干事,上过井冈山。后受命打入黄维兵团,淮海战役后回安化寻找党组织,经熊邵安介绍任湘中游击支队一支队三团团副(熊老于解放后任中共湖南省委组织处处长)。听母亲说,全国解放后,父亲乡情太重,谢绝过中央领导同志刘宁一去北京任事的举荐。孰料这一机遇的错过,竟铸成弥天大错,1951年4月2日,父亲满怀喜悦回到久违的梅城大桥老家,竟被农民协会误为反动军官捕捉。待二叔赶到长沙找到父亲参加革命的证人熊邵安等前辈,在省军管会请得保释批文,终因交通不便耽搁,父亲竟然人头落地。闻此噩耗,惊魂未定的母亲只得含悲茹血,凭批文在安化县军管会办得返回四川老家的放行证明,背着襁褓中的我,一担箩筐挑了哥哥启维.姐姐启蓉踏上了千里归乡路(我生于1950年8月25日,母亲系成都人)。1954年,在邵阳开车的五叔刘象生闻母亲带养我们兄妹三人万分困窘,遂上重庆要求将我收为养子带回邵阳。孰料在那阶级斗争愈演愈烈的年代,历史的阴影竟将我这烈士的后代误作有“关、管、杀”血债的被镇压对象子女处置,羁绊着我的命运。 1970年冬,祁阳县中南制药机械厂来城步招工是我离队出走的直接导火索。这以前,生产队委派我在沉江渡电站工地劳动,由于表现良好,生产队推荐了我与喻哲奎。可是,身体有毛病的喻哲奎很快招工了,身体棒棒的我却传闻因患有肺结核被刷。原以为满有把握的我一再跑去县人民医院查询,被问得着了急的医生答复问题不在他们那,我又夤夜回邵,请地区人民医院放射科主任汤芝铭做了检查,的确身体无恙。待赶到县里找到招工人员,他们却神情尴尬言语含糊,吞吞吐吐地搪塞“这个问题不好说。”很快,我敏感到政审出了问题,找到五叔刘象生所在的湘运19车队,被明确告知他们签署的政审意见很好,不知总公司持何意见。果然,湘运总公司谬将我父被“镇压”写入政审材料。这以后每逢招工犹如过“鬼门关”。对此,备受文革冲击的前辈熊老等尚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我这后生小辈又拿什么来与命运抗争?失望的我背上沉重的思想包袱,常面对莽莽群山哀叹:身体有病尚可医治,“世袭”病源百无可医。冤屈的父亲怎知儿辈亦因他在受难! 1982年,在时任湖南省委委员、省党校副校长熊邵安、老红军熊启凡等一批革命前辈的亲切关怀下,中共湖南省委根据中共中央(1979)6号文件,下发了(1982)48号文件,为父亲彻底昭雪。当然,这已是后话。 这天傍晚,我与刘志远肩负行李来到锦屏县灯寨区,眼见农户家炊烟飘起,欲在这里的一个小伙铺食宿。闻得我俩的邵阳口音,正与服务员闲聊的一位面容和善的中年人热情插话,自称姓戴,祖籍双峰三塘铺茶冲,湘西会战时为避日寇杀掠举家流落至此。戴诚恳好客,认定邵阳至双峰不过百里,应属正宗老乡。正所谓“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有聊不尽的家乡典故。这老戴一手拽着我,一手拽着刘志远,非要延请到他家做客不可。老戴当生产队长的哥哥亦如见亲人,戴父戴母更视我们为子侄,问寒问暖十分亲切,在喜庆的气氛中,吩咐儿辈杀鸡沽酒款待。戴家还有一个儿子在贵州凯里运输公司开车。翌日,戴家介绍我俩在这里的一个小水泥厂砌了七天保坎,工程竣工后又留我们玩了一天。眼见此处无事可做,我们给戴家留下3斤猪油、30斤粮票,千恩万谢过戴家人,欲往黎平觅事并寻访姚子奇。时近中午,我俩秣兵厉马,拟在灯寨街上的小伙铺吃过中饭再走。 时值阴雨绵绵,天色阴暗,细雨霏霏,正是杜牧“绿满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桑蚕又插田”诗中所云的季节,能见度不佳。布谷声声,引动了我俩的离愁别绪。正当我与刘志远借酒浇愁之际,忽门外闪进一个人来。此人不用招呼,即打横坐在我俩之间的一张长凳上,我与刘志远初感惊愕,不由同时停箸相看。此人三十四五岁年纪,生得獐头鼠目面皮白净,一对眼睛骨碌碌乱转,活脱脱一副《十五贯》中的娄阿鼠形象。不待我俩发话,他即一见如故久违的朋友般打拱作揖,操一口纯正的长沙腔,自我介绍姓张,在隔壁三四间铺面开了一带有“赤脚医生”性质的诊所。他声称看我二人风度亦像是大口岸来的,故此过来相问。俗语云:“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见他这等义气,又来自省城,我与刘志远暗忖这世上也许有面恶心善之人。为聊解旅途寂寞,我俩给他也上了一份饭菜,姑且边吃边聊。 张氏并不设防,口似悬河,自称湖南医学院毕业,分配在附一医院工作,医术良好,仅因犯男女关系被发配于此,引起我俩同情。此人许诺可为我们找到事做,又十分体贴地说出门在外钱粮艰贵,能省则省,不妨去他处暂宿。见其盛情相邀,所居铺面又临街,我俩便随他去了诊所,果见有些医疗器械及出诊箱等,我俩心里更踏实了。20多岁本是好结交的年龄段,当晚,我俩去附近农家买了一只鸭子,割了一小块猪肉,去供销社沽了些金刚刺蔸制的烈酒(当时供销社普遍卖这种酒,没有粮食熬制的酒卖)。我俩以为是像遇戴家人那样他乡遇故知,兴冲冲地招待了他一餐。那年头,这自然是一顿丰盛的美餐,那张氏乐得咂嘴咂舌手舞足蹈,苍白的脸上显出兴奋的红晕。 谈话中,他得知我与刘志远携有200多斤粮票、100余块钱。这在当时不是一笔小数目。张氏十分关切,说贵州这地方既穷且乱,大白天也有人“关羊”抢劫,不妨将钱粮由他保管,况且此去黎平不通客车,路程百余里,中间需翻越两座没有人烟的大山,强人野兽出没,途中恐怕出事,待他为我们找到事做,再将钱粮完璧归赵,这样既安全也不枉相识一场。刘志远到底比我年长几岁老练些,不管他如何说,始终没有答应。但当时贵州粮食奇缺,粮票每斤卖到8角,人们面有菜色确是事实。何况那时正处青黄不接期间。当晚,张氏让我俩睡在诊所内的一张床上,自言另觅宿处,酒嗝不断地蛇行鼠步去了。 锦屏不过弹丸之地,地瘠民穷,属下的灯寨区更不待说,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前的乡镇大抵如此。我与刘志远这两张陌生面孔,早引起本地人关注,但见我们与在本地有些声望的戴家人交好,倒也未见麻烦。翌晨,我俩仍邀张氏到隔壁的小伙铺吃了一份五角钱的客饭,敬上飞马牌香烟,这在当时都算难得的礼遇,张氏连呼“好香!”要我俩在诊所内略等片时,他去联系事做,一定待有个准信后再走。 等了两三个小时,未见张本人回来,却等来了两个所谓查户口的公安。大盖帽那时颇有点吓人。我俩颇感蹊跷,哪有大白天查户口的?果然,两公安很快直奔目标:“快把投机倒把的罪行如实招来!”两公安一口一声“知罪否?”一口咬定我俩是投机倒把的粮票贩子,并言“决不冤枉一个好人,亦决不放过一个坏人。经过几天调查,已查明我们携带粮票300多斤由湖南入境,除去卖掉与挥霍的,身上尚有200余斤及百余元赃款。”两公安不容分说,动手动脚,责令我俩将手高高举起作投降状面壁而立,从我俩身上掏出“赃物赃款”。我俩大声呼冤,引得路人围观,一时间群口喧嚷,有人说我俩是张氏的同伙,张以前倒卖粮票肯定是我俩提供的;有人说张嫁娲于人,我俩携带的黄挎包内各有吊板砌刀及衣裤上的水泥斑渍就是证明。我与刘志远亦不信邪火,硬是不肯让他们拿走我们的钱粮,相持不下之际,又来了几名带红袖章者,推推搡搡将我们带到派出所。透过围观的人头,不远的小巷口伸出一张狞笑的猴脸,向我们这边探头探脑时伸时缩,我看得分明,正是那娄阿鼠!无奈两只胳膊被几名大汉箍住动弹不得…… 到了派出所内,刘志远从紧身衬衣里取出城步县革委会生产指挥部的证明,述说了到锦屏搞副业的来历,两公安未置可否,但脸色有所和缓,几名戴红袖章者却虎视眈眈有意刁难,非要有当地人担保方能释放。那年头抓人关人乃寻常之事,弄不好鸡飞蛋打呷大亏!我见其中一年稍长者似有恻隐之心但又不便启齿的样子,便许诺给他4斤粮票,申言离此五六里处有一家姓戴的老乡可以担保,戴家的一个儿子还是生产队长。那人欢天喜地打起飞脚去了。 锦屏苗人多,民风强悍,内部交谈多用苗语,两公安亦是苗胞,幸刘志远也能侃几句苗语,气氛稍有缓和后,我俩便在桌上瞌睡“闭门思过”,也不知何时能找来戴家人?昏昏糊糊几近黄昏时,忽闻院外汽车喇叭叫,竟是戴家在凯里运输公司工作的儿子开着车领全家人前来保释。两公安和颜悦色退还了被扣钱粮,唯有戴红袖章的几名壮汉犹抱不甘之表情,怏怏然看我们离开。戴氏兄弟告知,此去黎平其实有客车可乘,至于那姓张的,乃远近闻名一街痞而已。 此时暮霭沉沉,眼噙热泪谢绝了戴家的挽留,我极想找那姓张的教训一顿。我这人恶小人慕英雄,一次在沉江渡电站工地,因爱慕一手掌残废而能溺水捕鱼从不落空、口含一鱼手抓一鱼的陌生青年,在他遭多人围攻时竟毅然出拳相助。对于这张氏鼠辈,血气方刚的我何能放过?遂与刘志远相商去诊所内守株待兔,来一个鲁提辖怒打镇关西。刘志远性格善良软弱,受了这番折腾,气得长吁短叹饭都吃不下,连说算了算了,不同意我这方案,执意要转换到隔壁旅店去睡,只求明早平安离开。我只得依了他,但夜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那娄阿鼠的鬼样总在眼前徘徊。在旅店将要关门时,我复穿衣起床,恳请服务员稍待,又去诊所内看了。正好那家伙前脚进屋我即后脚跟进,我从背后一把揪住头发便打,将其丢翻在地,打了个天翻地覆,边打边骂:“看你这孬种还敢不敢陷害好人!”打得这家伙呼天抢地连连告饶,左右邻舍多对他投以鄙夷眼色。打到兴起处,索性连出诊箱与几样医疗器械也砸了。 光阴熬得白发生,一眨眼30多年过去,苦熬得一小份家业的刘志远兄于1998年洪灾过后不顾年过半百上屋检漏不幸殉身,我辈则迎来工厂倒闭重谋生计。前年元旦,去省交警总队高速公路支队打工,在长沙的公交车上遭遇一伙劫人钱财还要伤人的歹徒,便由《十五贯》中的娄阿鼠联想到当年在贵州锦屏遇上的娄阿鼠,顿时怒火上蹿挥拳便打,知青战友李尔之亦在旁甩腿相助,在芸芸众生畏贼如虎的情势下又小试了一回牛刀,为日益靓丽的星城增添了一抹春色。呜呼!怎忘当年娄阿鼠,此生得失谁能知? 作者简介:刘起渝,湖南邵阳老三届知青,革命烈士后代,插队于城步苗族自治县西岩和平公社,招工于邵阳市有机化工厂,爱读《水浒》《三国演义》及武侠小说,崇拜英雄。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