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白纱般的薄雾轻柔的飘荡在山涧,田野里的麦苗嫩油油的一片葱绿,象一块块细绒毯铺在大地上,黄灿灿的油菜花镶嵌其中,一块葱绿,一块嫩黄;远处崖畔上,成片的映山红正无忧无虑的怒放着,山崖顶上又抹了一层松柏的苍翠;朝阳象刚过了新婚之夜的新娘,红着脸儿羞涩地将她婚床的天幕徐徐撩起,给大地镀上一片金辉;湛蓝的天空中,飘着几朵悠闲的白云;农舍的炊烟袅袅升起,给这美仑美焕的景色添了一点人气。 素来对色彩很敏感很兴奋的彭志辉,早上起来脸也顾不上洗,就跑到院子外面对着山涧大吼:“狗日的!景色真美啊!老子——”他拍拍胸口,“未来的彭毕加索、志辉凡高,都快要饿死了!” 玉梅把他拉进来:“来洗把脸,把力气省着,吼饿了,待会出工时又要磨洋工了!” “今天我们吃什么?”昨晚,彭志辉肚子饿得咕咕叫,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实在饿得受不了了,他悄悄翻爬起来,蹑手蹑脚的来到厨房,饭锅里米柜里空空如也,他只好拿了一个堆放在墙角的红苕,在衣襟上胡乱擦了两擦,狼吞虎咽的大啃起来,又舀了一瓢凉水咕嘟咕嘟喝下去,这才心满意足的摸了摸肚皮。 知青们分的粮食本来就不够吃,再加上他们没有生活经验不知俭省,下乡头一年,知青们吃饭不定量,每天煮一大锅白米干饭,敞开肚皮吃憨傻胀,赖有财说他们是猴子胯下的板栗,叫花子碗里的肉——有点吃食留不到过夜,没有存留。都是十八九岁吃长饭的年龄,因为没喂猪,便无肉可吃,三两个月都闻不到一点肉味。由于长期缺少油水,每天劳动强度又大,食量都大得惊人,两碗三碗干饭吃下肚,撒泡尿就饿了。玉梅在几个知青中食量算最小的,每天都觉得饥肠辘辘,剜心的难受。 玉梅很忧愁,春天是个美丽的季节,但对知青和农民来说,也是一个饥饿的季节。 今天轮到她煮饭,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面对空空如也的米柜,她摇头叹气,无计可施。只有墙角还有一小堆红苕,屋檐下巨大的石缸里还泡有小半缸酸菜。她拣了一筲箕红苕,掂了掂,又拣两个出去,洗洗下锅煮好,又熬了一大盆酸菜汤,等大家收工回来吃早饭。 在当地,这种酸菜是能够抵半年口粮的。将收下来的青菜稍微清洗一下,晾晒几天,等晾干水气叶片变软,然后整兜用清水泡在石缸里,盖上石头盖板,泡上几个月。要吃的时候,水淋淋的捞起来,洗洗,切细,挤干水分,掺合在饭食里。有时候,饭食里只有可数的几粒米,大部分都是这种酸菜。这种酸菜味道淡淡的,酸酸的,知青都不爱吃,吃多了痨肠寡肚的老吐酸水。开始生产队分青菜他们还不想要。 刘萍说:“我又不是兔子,我才不吃这玩意。” 赖有财说:“傻女子,春荒时你就知道它的好了。”说罢和赖有福一起不由分说帮他们把青菜背回了家。 下乡头一年吃大锅饭,大家相安无事,现在出现了粮食短缺,玉梅把剩下的粮食计划了一下,开始了定量分餐。玉梅是户长,每天就由她负责分饭。 贺重庆家里哥哥姐姐多,每人嘴里省点,换成全国粮票,每月都要给他寄十几斤来。王大鹏家里经济条件好,每月给他寄的钱是他们几个知青当中最多的。所以常常是王大鹏出钱,贺重庆出粮票,去供销社买了米来大家一起享用。刘萍和杜鹃背地里就有些犯嘀咕,觉得吃了亏。好在贺重庆和王大鹏都是属于耳根子硬的人,她们俩人的小心眼完全不足以左右他们的决定。再说,王大鹏和贺重庆怎么忍心把玉梅苏兰撇在一边,自己一对儿吃白米干饭,而让玉梅苏兰喝酸菜汤吃红苕呢! 大家收了早工回来,见又是吃红苕酸菜汤,都垂头丧气的。 刘萍嚷道:“又是这个!又是这个!我恨死红苕!恨死酸菜汤了!肠子都锈掉了!” “将就点吧,连红苕也不多了,不够一个月了。”玉梅边说边把红苕分成七份,有意给王大鹏、贺重庆、彭志辉三人的碗里装得多一些,漫不经心似的递给他们。她知道男生食量大,哪里吃得饱呢。 大家不再多说,都太饿了,手也顾不上洗,端起酸菜汤拿起红苕狼吞虎咽起来。一大钵红苕转眼就被消灭干净。 彭志辉吃完自己的那一份,舔舔嘴,眼睛直勾勾看看这个,盯盯那个。 玉梅从自己碗里选了一个大的递给他:“你吃,我饱了。” “你吃吧,你本来就比我们吃得少,怎么就饱了呢?”彭志辉有点不好意思。 “我的饭量小,吃不了这么多。”玉梅说着,把红苕硬塞到彭志辉手里。 彭志辉扭捏着,终于抵抗不住食物的诱惑,他朝玉梅感激地笑笑,低头狼吞虎咽地大啃起来。 杜鹃悄悄拉了拉贺重庆的衣角,从桌子下面塞给他一颗水果糖。贺重庆对杜鹃笑了笑,走到屋外拐角处,将水果糖剥开迅速放进嘴里咬碎吞掉,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屋里。 酸菜汤不限量,王大鹏吃完了红苕,又猛灌了两大碗酸菜汤,才感觉肚子撑得有了点模样。 “富贵思淫欲,饥寒起盗心”,谁也难逃这个魔咒。 饥肠辘辘的知青们学会了偷。偷菜、偷鸡,偷狗,偷一切可吃的东西。知青把偷生产队的菜美其名曰“跳丰收舞”;偷鸡叫“打尖嘴子”;偷鸭叫“打扁嘴子”,偷狗叫“打穆仁智”。每次偷窃成功,都给他们带来一种难以名状的快感。 玉梅有些自嘲地想,赖大爷都说过,嘴巴忍得住,肚子忍不住,偷吃又犯不了死罪!继而又感叹不已:没想到啊没想到,下乡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们竟然学会了偷! 知青偷菜的时候,专挑大的偷,弄得一块菜地七零八落,社员们浑水摸鱼,也偷,还栽赃到知青身上。不出两三天,一块菜地就被偷了个精光。副业组长给知青说好话:“你们要偷,挨着秩序偷,我也好做记号,免得到头来弄不清楚到底是谁偷的。” 一次,几个男知青商量着偷狗,他们弄来雷管,扔在狗经常出没的地方,无奈狗革命警惕性高,对陌生的东西保持着与生俱来的警觉,它们不识雷管为何物,远远地看着,根本不上当。几个知青躲在一边,等得不耐烦,王大鹏自告奋勇地说:“看我的!”他往雷管上屙了一泡屎,走过来很有把握的说:“等着看好戏吧!”话音刚落,只听“砰”地一声,雷管炸了。几人忙上前捡起脑袋都炸没了的狗,准备凯旋而归。 唉!狗怎么也和人一样,为填饱肚子敢冒杀身之祸啊! 社员听到响动连忙跑过来看,见又是知青在作孽,把他们的狗祸害了,气得挽起袖子就想冲上来干架。王大鹏把手上的匕首一晃,恶狠狠地说:“谁敢上?就和狗一个下场!” 社员退缩了。和狗的命比起来,自己的命更宝贵。 知青们把可怜的狗扛在肩上,扬长而去。 开始偷鸡时,他们挎上代表知青标志的黄挎包出门,将在野外刨食的鸡活生生地摁住,把鸡脖子一拧,再用翅膀交叉卡住鸡的脑袋,等弄回家去,鸡已经差不多没气了。由于没有及时给鸡放血,吃着不新鲜。在实践中学习,渐渐地,知青偷鸡的手段越来越高明。大白天,在众目睽睽之下也能把鸡弄走,简直比时迁还厉害。他们在鱼钩上穿上蚯蚓,从裤包里撕个口,将鱼钩顺着裤管穿下,从裤脚拉出,丢在鸡吃食的地方,等鸡一咬钩,喉咙就被钩住了,越吞钩得越紧,叫也叫不出,挣不挣不掉。知青双手插在裤包里,一路吹着口哨逍遥前行,鸡只得乖乖跟在他后面,由于鱼线是从裤脚拉出贴着地面,不细看根本注意不到,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把鸡牵回了家。 知青们偷窃,胆子越来越大,已不满足于小偷小摸。白天,他们在乡里乱串,踩好点,侦查好地形,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掺和了足量的安眠药的饭团扔给狗吃了,待社员和狗沉入梦乡,他们用铁丝把社员的房门栓死,然后摸到鸡窝,把惊恐万状的鸡一只一只往袋子里装。偷猪的时候,先把预先准备的高度白酒掺和在饭食里,倒进猪槽,这贪吃的傻东西哪里知道这是最后的晚餐,喜出望外,美滋滋地吃了,不一会儿就成了醉仙,满足得倒地直哼哼,几人翻进猪圈,麻绳一捆,把这尚在幼年的二师兄扛起就跑,在野外溪沟边杀了,把血迹冲洗干净,只把肉鸦雀不闻地提回了家。 一次,他们踩点的这户农家二师兄已经长得快要出栏了,也许是他们用的酒量不够,也许这个二师兄本身就是酒罐,能喝。反正它把和了酒的吃食吃下肚,仍然毫无醉意。王大鹏几人等得不耐烦,跳进猪圈,按住二师兄就想绑架,无奈二师兄誓死不从,拼命嚎叫挣扎,不肯就范。王大鹏硬是生生把二师兄的两只耳朵血淋淋的割了下来,好歹也能炒一盘菜了。 二师兄的嚎叫惊动了这家社员,却出不来,只有在屋里干嚎跺脚咒骂。农民居住分散,加上他们素来胆小怕事,且勇于私斗,怯于公愤,夜半三更黑灯瞎火的,没有谁出来帮忙捉强盗。 后院赖有财家几棵桃树的早桃快要成熟了,煞是诱人,惹得王大鹏常常望着树上的桃子发愣。贺重庆警告他:“不要打桃子的主意!我们先就说好的,兔子不吃窝边草!再说,你看花儿防贼似的,怎么有机会下手!” 王大鹏嘿嘿一笑:“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到时候你看我的!” 严防死守了一段时间见知青们没有动静,赖有财家放松了警惕。 机会终于来了。 一天,赖有财一家走人户回赖大嫂娘家去了,恰好赖大爷病了躺在床上,赖有福也出工不在家,王大鹏一个响指,一声吆喝:“走,吃福喜去!” 馋慌了的知青们如欢喜猴儿一般一人爬上一棵桃树,坐在树上大吃起来。起初玉梅还有一点犹豫,下乡以来,赖有财一家对他们帮助不少,偷吃他们视若宝贝的桃子,总觉得对不起他们。 刘萍摘下一个桃子扔给玉梅:“吃!你装什么装!我们大家都偷了,就算你不偷,贼名声也背定了!” 玉梅接住刘萍扔给她的桃子,闻了闻,一股桃子特有的香甜味沁入心脾,勾引她肚子里饥渴难耐的馋虫爬出来,涌出谗涎,唆使它的主人不得不放弃良心的道德审判,美美地咬了一大口。自嘲曰:“嗨!偷就偷吧,不然我就成了大家的反叛了!偷吃的东西阎王都会宽恕的。” 刘萍大口大口地啃着桃子,不知想到什么,她“扑哧”一笑,说:“嘿!我演了那么多次抓小偷,没想到现在下乡来我自己真变成了小偷!” 彭志辉嘴里塞满桃子,含混不清地说:“龟儿赖老大太抠门了,这么多桃子也舍不得摘点给我们知识青年尝尝。害得我们做贼!” 刘萍说:“我考你们一个问题……”话音未落,苏兰挖苦道:“稀奇,别字先生居然敢考我们问题了!” “你不要打岔,听我说完——答对了,我给你们端洗脚水,答错了,你们轮流给我端洗脚水。一对六。” 彭志辉藐视她:“就凭你,敢和我们六个对决?” 刘萍“哼”了一声:“听好——世界上什么东西最好吃?” 知青们异口同声地说,那还用说,肉最好吃。 “错!白食最好吃!你们想想,是不是?” 大家想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第二个题:世界上什么东西最不好吃?” 杜鹃抢答:“药最不好吃,谁愿意吃药啊!” “错!亏最不好吃”,她学杜鹃的腔调“谁愿意吃亏啊!你们想想,是不是?第三题:世界上什么人记性最好?” 苏兰抢答:“学习成绩好的人记性最好,你看玉梅,看过什么书,看一遍就能给我们讲出来。” “错!世界上债主的记性最好,借了钱给别人,心里随时都是记挂着的呢,哪里忘得了?你们想想,是不是?还有一个题:人和动物的最大区别是什么?” 大家纷纷抢答,一个说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是人会站着走路,动物不会;一个说人会说话,动物不会;一个说人会制造工具,动物不会…… 刘萍不屑地一挥手:“你们都答错了!告诉你们,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是:人知羞不知足,动物知足不知羞!你们好好想想,是不是这样的!” 大家想了想,全都笑了。 杜鹃说:“你正经学问没学到,歪门邪道的东西倒懂得不少!” 刘萍得意:“废话少说,从今晚开始,你们轮流给我端洗脚水吧!说话不算数,地下爬起走。” 说笑之间,大家肚子也吃饱了。知青们偷吃桃子也没个藏头,赖有财走人户回来发现扔得满地的桃核儿,气得七窍冒烟,他将桃核一个一个捡起来,数数足有五十几颗。他心疼得肝儿发颤,这些桃子如果卖了换钱,够买好多斤盐巴了!他将桃核拿给赖大爷看,带着哭腔说:“爹,您看您做的好事!您哪里是接来一群知青,明明是引来一窝贼嘛。您把我做得好好的自留地划给他们,让他们享现成福,却给我换一块又瘦又远的地,爹,胳膊有您这么拐的吗?” 赖大爷被儿子数落,无话可说,气得就想挣扎着起床去找知青算账,有些伤心地说:“狗日的知青娃子啊,怎么不服我们贫下中农的教育,偷到我家头上来了!知青娃子啊,你们对不起我们贫下中农啊!” 赖有福拦住了他:“算了,爹,我们本该摘些给知青们尝尝鲜,说不定他们就不会偷吃了,是我们礼数不周全,肚子饿,也难怪他们。” 赖有财瘪瘪嘴,忿忿不平地说:“我还不晓得你的心思,对他们再好也没用,半路儿子喂不家!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说罢拂袖而去。 过了几天,赖有财一家又回娘家去了,知青们偷了一回见平安无事,胆子越发大了,赖有财一家前脚刚走,知青们就后脚又上了树,海吃起来。谁知这回事情可没那么美妙,桃子下肚还没一个时辰,知青们就翻江倒海地轮番呕吐起来。 玉梅蓦然醒悟:遭了!桃子喷了农药,我们又中毒了!有了上一次的教训,大家赶紧熬了一盆肥皂水喝了催吐。 王大鹏捂住肚子苦笑:“狗日的赖老大,看不出来还敢暗算我们革命知识青年呢!” 傍晚,赖有财一家回来,他来到知青屋里探虚实,见知青们一个个软绵绵的躺在床上,哂笑道:“太阳都落山了,你们还在睡觉哇?肚子怕也饿了吧,我去摘几个桃子给你们吃!” 王大鹏笑骂道:“赖老大你有种,你敢当着我们的面把桃子吃下去,老子就敢吃!” 赖有才狡黠地一笑,说:“吃别人的冤枉,咋吃进去的,咋吐出来!这才公平!” 赖大爷知道了,把赖有财一顿痛骂:“我的天娘老子吔,你是揣了吃雷的胆子,要给你爹惹天祸哇。” 赖有财委屈的低声咕哝道:“我只抹了一点点,只是想教训他们一下,吃不死人!教育他们没有用,只好教训他们。” 赖大爷气不打一处来:“吃不死人就没事了?万一哪天你爹馋了去摘一个两个,你莫不是连你爹也要下毒?” “哪敢?您要吃,说一声,我去摘来孝敬您就行了,哪用您亲自爬树上去摘,仔细摔着!” “你舍得?今天老子不开这个口,我估摸你是把你爹忘记了呢!” “爹,您老这么说可冤枉我了,我是打算这么着,可桃子还没熟呢,您老吃了涩嘴,我可又该挨骂了!” 赖大爷这才消了气,说:“这事就过去了,以后可再不敢了,听见没有!”反过来又骂“这些狗日的知青,到我们这塔塔来,什么没学会,偷倒学会了!”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