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在网上看到一篇题为《当年知青是怎样回家过年的?》文章,说到了知青回家探亲的艰难。这种艰难,本人曾在几年前的一篇名为《56次列车》的文章中,亦有过表述,现发来供当年曾经坐过那趟车的朋友共同回忆一下那些艰难苦涩的探家之旅。 56次列车,更确切地说是56/55、58/57次直达快车,为叙述方便,此文将这趟列车统称为56次。记得,那时我们发觉了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我国铁路局车次的编号,是以北京为圆心向外辐射的。凡北京发车的都是单数,进京的则为双数。途经北京铁路局的需转换车次,这车次的编号,也是按照上面的方法。如哈尔滨至上海的列车,往返时经北京铁路局管辖段都会转换车次。因而,我们乘坐的那趟车,有两个车次号。从哈尔滨出发时为58次,到天津时便成了55次;反之,上海出发时为56次,到天津时便成了57次。 这56次本来不过是往返于上海和三棵树(哈尔滨的一个小站)之间的一趟极为普通的列车,但是,它却给当年赴黑龙江务农的知青留下了永远抹不去的深刻印象。无论是兵团的,还是农场的,或是插队的上海知青(包括浙江知青),几乎每个人都与其有过亲密的接触。这种接触包含着返家的喜悦和离别的痛苦,包含着旅途的劳顿和难以搭乘的辛酸,包含着知青往返过程中的种种艰辛和苦涩。 56次列车,大概是随着大批知青赴黑龙江上山下乡应运而生的。这是由当时较为先进的新型绿色车皮组成的,配置了那时不多见的人造革座椅、新式行李架和荧光灯顶灯,人们进入车厢就会有一种眼睛一亮的感觉。如果不是乘坐的人太多,如果有很好的交通秩序,56次在当时应该是一趟很不错的列车。但是,印象中,56次车除了第一次乘坐外,以后再也没有什么舒适的感觉了。 清楚地记得,1970年的7月20日,于逊克插队的我在小兴安岭北麓深山建设新点盖房时断了锁骨,经县医院治疗时左胳膊被掰成了错位,一个多月左臂不能动弹,无奈之下不得不回上海治疗。8月27日下午,当护送我的插友把我送上56次车后,我只能只身回沪(因为队里只让他护送至哈尔滨)。当一踏进车厢时,顿觉那车远比5个月前送我们去北疆的专列新颖、宽敞和舒适多了。如今已想不起当时左臂无法动弹、右锁骨尚未痊愈的我,是怎样熬过这30多个小时的旅程,但只记得那次的车厢秩序是不错的,乘客上座率也没有以后那么可怕,以致没有落下什么难堪的记忆,这一切应该是因为当时恰值农忙,更重要的是知青大规模的探家之旅还未开始。 黑河知青博物馆中模拟的三棵树车站 由于上海赴黑龙江务农的知青去了有16.5万人之多,且往返途中大都要走这条路,因此要买到56次的车票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一票难求”是最恰当的写照,尤其是春节期间更是难上加难。为了买上一张回程的56次车票,知青和其家人往往会到购票处,轮流排上一个通宵或是更长时间的队。那时节排队购票的场面和购票知青的遭遇,与当今春运时节返乡农民工购票的情景极为相似,所不同的是,如今秩序要好得多,人文关怀也远比那时多得多。 回上海的58次车车票也相当难买,尤其是每年冬天那阵,更是难上加难。不过,有过几次南来北往的经历之后,知青们很快找到了一些窍门,或者说是铁路部门的一些管理漏洞。我们再也不会傻傻地到哈尔滨车站去排队买那极不容易买到的车票,而是在龙镇到哈尔滨的火车途经三棵树或滨江等车站时就下车,然后穿越铁轨,找到将要发车的58次列车,趁着正在为发车忙碌的列车员无暇顾及我们时,攀上列车进入车厢再说。也许是当时铁路管理的秩序本来就比较乱,也许是采取这样做法的知青实在太多,也许是列车员动了恻隐之心,一般来说,列车员对知青的这种举动都是眼开眼闭的。有些人甚至会告诉我们该到哪节车厢去,因为那些车厢不会在哈尔滨出售车票,而是为后面车站上车乘客准备的,座位也是不需对号的。于是我们就会心安理得地选择几个较好的座位坐好,然后气定神闲地随车进入哈尔滨车站。当我们看到哈尔滨车站前挤后拥艰难上车的人群时,心中不免一阵暗暗得意。 当列车过了哈尔滨,列车员就会进行例行的查票,这时我们就会主动补票(因为一般情况下,我们都是买的自龙镇至上海的慢车通票,需要在哈尔滨补上至上海的那段快车差价),然后便笃笃定定地在火车上度过三十几个小时。一般来说,同样的三十多个小时,回上海与离开上海坐车的感觉完全不同,一种是回家的喜悦,一种是离家的怅然,那两种感情的差异那时是非常强烈的。 那时节,乘车逃票应该是司空见惯的。无论是老乡或是知青,无论是快车或是慢车,有机会的话,很多人是不会放弃的。不过我们那儿的知青是很少逃票的,因为毕竟收入还是可以,况且不愿接受逃票被抓的那种有辱人格的事实。那时,逃票现象在龙镇至哈尔滨间的慢车上尤为普遍,经常会出现那种情况,先前还和我们面对面坐着闲聊的老乡,突然间会似乎神经质地离开座位,当我们还在感到诧异时,就会发现查票的乘警或列车员已经来到跟前。更让我们感到惊异的是,一旦列车再次开动后,那些原先被赶下车的逃票者,又会出现在车厢内。 我们也曾就其他知青的经验,或者是就买的通票的使用期限(一般是有一个多星期的期限),在理论上探讨过实施逃票的可能,这就是通票完全可以使用两次。不过,要付之于其他一些特殊的手段。这就是在火车到达离上海最近的苏州或无锡站时,持票人就得下车,然后持其它车票进入上海,以确保通票的完整,即不被检票。然后,由在上海的回黑人员迅速将此票带回黑龙江,交给第二个人再次使用。这种方法在理论上完全成立,时间衔接得好的话根本没有问题。事实上有些地方的知青也曾使用过此法,不过新立的知青好像更多地只是纸上谈兵,而从未付诸于实践。大约在1974-1975年间,火车的联票有效期大大缩短,那种技术逃票也就不可能了。其实,那时逃票的手法和花样是非常多的,这也许就是那个年代的一种特性。 由于56次车行程较长,加上其经过的沪宁、津浦、京哈线上车的人特别多,因此,印象中除了刚离开上海或哈尔滨的一段时间内,全程都是挤得满满登登的。列车的走道上到处坐满了中途上车的乘客。最严重时,人们只得如插蜡烛般地站立在过道中。那种情况下,上厕所也是一件比较艰难的事,更不要说穿越几节车厢去餐车用餐,那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因此往往会省却,然后以离家时所带的干粮或其他方式取代。尽管56次车是一趟硬件设施不错的直达快车,但是限于当时的交通状况、历史条件和人们的生活水平,无论是行车速度,还是列车设施,或是服务水平,都是无法与如今的列车相比的。当然,那趟车所挂的车厢大都是硬座的,卧铺车厢有没有我们是从不关心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使有的话一定也是很少的。因此在两天一夜多的旅程中,根本不可能像如今那样伸长腿脚平躺在卧铺之上,一旦犯困,我们都是靠坐在椅子上或靠在车桌上打盹打发的。不过,也有一些豁得开的知青,会在椅子底下铺上几张报纸,然后平躺在上面权作卧铺美美地睡上一觉。这种做法尽管有些不雅,多数人也不会仿效,但却是非常实惠的。 那时节,是个物资贫乏的年代。因此,搭乘56次列车的知青也就非常自然地担当起了搬运物资的角色。回沪探亲的知青,都会千方百计地在当地寻觅或采购一些黑龙江的农副产品,知青们也会手提肩扛大袋小包,将上海难得的白瓜子、葵花籽、榛子、黄花菜、木耳,甚至大豆、豆油和白面、东北大米等,千里迢迢带回上海,让上海的家人或朋友品尝东北的特产,分享他们劳动换来的那份喜悦。知青们带回的那些黑龙江特产,绝对是招待亲朋好友的“上好佳”食品。 探假结束回黑的知青,回程时自然少不了将那些已卸空的大袋小包装得结结实实,带上寄托着上海家人亲情,由上海家人精心采购的香肠、咸肉、罐头、糖果等食品;或是捎上帮着老乡采购、当地根本没有的新潮衣物或日用品,再次踏上56次列车的车厢,开始一次相当疲惫的新的旅程。那时的知青们,就是每年或几年这样周而复始、有些乐此不疲地往返于几千里的铁道线上。 其实,那时所有有知青的地方,所有搭载知青的交通工具上,都会有那种知青携带不同物资往返的现象。记得,那时回沪时路过安徽,我们也会经常见到插队在安徽的知青携带当地的农副产品,甚至活鸡活鸭准备搭车回沪的景象。尽管在那里插队的知青每天的工分只有几分钱,一年到头的分红拿不了多少钱,但是他们还会省吃俭用,将手中不多的收入、甚至是变卖口粮的钱,换回上海很难买到的活鸡活鸭、或者麻油等物,带给家乡的亲人品尝。 抢占行李架的情形 虽然那时知青都很年轻,大都也没什么钱,但大家都懂得用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不多的钱,表达一下那份回报亲人的爱心,以至于尽管在路途中会遇到那么多艰难,但是大家似乎都是毫无怨言,因而,往往在面对当时的“乘车难”时,显得异常的不屑,甚至表现出一种强烈的迎难而上精神。于是,每次返家我们总能见到聚集在火车站,身穿不同棉大衣的上海、北京、天津等地的知青,身背肩扛旅行袋集体攀爬列车的情形。 大规模的攀爬列车行为大概出自于文革初期的大串联时节,以后很自然地延续至上山下乡时代。可以说,攀爬列车是当时那个时代一道特有的风景线,至今仍深深地留在我们的记忆之中。那时,为了能赶上一趟回家的火车,知青中不论男的还是女的,无论是胖的或是瘦的,也不管是充满野性的,或是文弱腼腆的,甚至是似乎有些矜持的,都会抛开性别和性格的差异,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非常步调一致且极为迅速地通过列车车窗装卸行李物品,甚至整个人从中爬上落下。当时知青的那份执著、豪爽、兴奋,甚至是机灵劲,真是让人赞叹。 那种情形不仅表现在回家的路上,离家时也绝不逊色。那时的上海火车站在北站,每逢知青探亲高潮,那里就成为人的海洋,一批批探假期满、心情怅然的知青会显得无奈地聚集到那里。为了争得一个放置行李的有利位置,知青或亲友们会想尽办法,通过购买站台票或其他方式事先进入候车室、甚至是进入站台,捷足先登进入列车抢得位置较好的行李架。为了争夺行李架,相互吵架谩骂、推搡,或者大打出手的事屡见不鲜。造成那种现象的最直接原因,无非是知青们为了能够多带一些农村中难得的食品或日用品。其实,出现这种状况,更应归咎于当时的物资供应贫乏。 由于物资供应贫乏,那些如56次那样装载知青南来北往的列车,自然也就成了装运物资的载体。那些经过农村生活锻炼、为了将物资搬运上车的知青们,往往也就表现得极为亢奋、极为吃苦、极为好斗,甚至是非常粗鲁。因此,56次车也被当时的人们称之为“强盗车”,一般来说,出行的人们若有其他办法的话,是绝对不会搭乘56次列车的。 那时节,除了探亲期间捎带物资外,一些沿铁路线且有办法的兵团或林场知青,还会通过这条钢铁运输线,将在黑龙江设法采购到的大豆、白面、东北大米,甚至是整立方的木材,利用托运的方式运回上海。这对当时白面和大米限量供应、靠户口簿只能购买几元钱杂木料的上海来说,有些不可思议,这也让那些有法道的知青的亲朋好友和邻居们惊羡不已。 因为那段历史、那段黑土地插队的经历,我们和56次列车有了多次的亲密接触,也为此结下了不解之缘。尽管在那多次的接触中,有许多苦涩和忧伤,也留下了许多遗憾,但是,我们毕竟也从中体会到了回家的那份甜蜜,感受到了许多人间的真情,品尝到了世间的万般艰辛,也增长了不少见识。完全可以说,56次列车是我们生命旅程和成长经历中无法割舍的一部分,我们会永远记得它。 今天,56次车(经三次提速后改为T74/71,T72/73次)仍然行驶在上海至哈尔滨间的铁道线上,不过,经过铁路设备的改造、列车设施的更新,以及几次的列车大提速,56次车已今非昔比,远比以往舒适和快捷,想必乘车人不再会有当年的那份艰辛、苦涩和尴尬,漫长的旅途生活也一定会比当年快活和惬意得多。近些年,许多回黑龙江探亲的知青,宁可放弃乘坐快捷和舒适的飞机,而选用56次列车作为交通工具。知青们之所以这么做,更多地可能是缘于当年与56次车结下的那份无法割舍的感情,是想重温一下已渐行渐远的曾经的青春岁月。 不少回黑土地寻找逝去岁月的知青,在登车前总忘不了与56次列车合影留念,尽管人已不是当年充满青春活力的年轻人,列车也不再是往日的老式绿皮直达快车,但合影者相互间的那份情感依然是如此亲密,如此令人羡慕,使人感叹。当然,我也相信,我们一定会重新踏上56次列车的踏板,重新体会一下当年长途跋涉的感受,重新回到梦开始的地方——一直魂牵梦萦的黑土地去看一看。看看那儿的乡亲,看看我们奉献过青春和热血的那块心中无法割舍的大地。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