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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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永远在云岩河畔的阳坡上

时间:2019-11-07来源:老知青家园 作者:虚步凌云 点击:
新的一年又快到了,雾霾时时笼罩着大地。夜风狂劲,吹扫得满地落叶沙沙作响,似乎有一个精灵在这深夜里徘徊,令我连夜辗转反侧。想起四十四年前不幸罹难的插友,泪水噗哒噗哒顺颊流淌着。 几十年了,常翠呀,你安睡在那云岩河畔杜梨山的东阳坡上,你可听见我

新的一年又快到了,雾霾时时笼罩着大地。夜风狂劲,吹扫得满地落叶沙沙作响,似乎有一个精灵在这深夜里徘徊,令我连夜辗转反侧。想起四十四年前不幸罹难的插友,泪水噗哒噗哒顺颊流淌着。
几十年了,常翠呀,你安睡在那云岩河畔杜梨山的东阳坡上,你可听见我心底的呼唤吗?你一个人孤零零睡在那百草坡上,可曾感到过寂寞?
哦,你是不会寂寞的,我知道。你深情地望着对面的杏花卯,那里有你曾经住过的土窑洞;你深情地望着脚下的云岩河,那微绿的河水里撒下过我们的欢笑声;你细心地聆听牛铃的叮咚、群羊此起彼伏的咩叫声,那声音对你有回归自然的吸引力;你细心聆听着婆姨女子赶集路上款款的乡音,那抑扬顿挫、咯里咯拐的陕北土话,你会觉得那么娓娓动听······
几十年前那一幕,对我来讲真是刻骨铭心!那是1970年的1月7日,大清早,料峭冰寒的一天。
那天,听到常翠从山上摔下来,我发疯似的往云岩公社院外跑,迎面遇上抬着常翠的担架队。当时她只有往出捯的气了。经过狭窄的、通往卫生院的夹道时,人们把简易担架往高处举了一下,以便通过。这时,常翠头部冻住的伤口被震开了,像开足的水龙头,赤红的鲜血哗哗倾流下来,那么粗的血注呀,我一生一世都不能忘记、也无法忘记,人的鲜血竟是这种流法!常翠的后脑顺着骨缝儿,摔开三瓣儿,居然能看到里面的组织!我被惊得目瞪口呆,即便这样,我也根本想不到常翠会死。
一个来钟头过去后,医生放我进了手术窑,我看到头部包扎严实,面色如纸的常翠静静地躺在那里,躺在恍惚的灰蓝色光影里。我一头扑上去,变了声调地连声急呼:“常翠,常翠!常翠!······”
医生告诉我,不要再叫了,常翠死了!真的死了!
死了?常翠死了?!我无法相信,一个绚丽蓬勃、宛如朝霞的生命攸然间就消失了,我无法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我抱着卫生院里光秃粗粗砺的枣树哭得昏天黑地。插队才一年,我竟亲眼目睹了插友极其惨烈的死亡,目睹了生命的犹如灯灭!时至今日,我只要想起那一幕,想起常翠,热泪依然流淌不止。
1969年1月,我和常翠同一批来到宜川县云岩公社插队,尽管不在一个村子里。记得临行时分,北京火车站一片惜别的哭声,常翠却一脸纯真地笑着:“妈妈,延安是革命老根据地,我们就像是战士出征!”
那年清明,布谷声声,常翠倔强地跟上三老汉,学会了吆牛、扶犁、耕种。她梳着两把小刷子,穿着一身褪色的学生蓝,袖管、裤腿都高高挽着,手里扬着红缨长鞭,脚下踩着紫荆大耱,口里吆喝着:哞啾!哞啾!弯儿——弯儿!指挥着一黑一黄两犋犍牛,在潮润的泥浪上麻利地前行。耱平后的土地像平展的地毯一样,崖畔飘逸过来的晨雾,白纱般在她身边涌动。
那年麦收后,常翠很不满意队里的麦子产量太低,地力太差。她去找队长,说一堆(合公算七分)地才上一车粪,当然不够。队里牛羊圈肥太少,还应该积人粪尿。队长说谁个不解粪多了好,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可谁愿意担茅粪筒哩嘛?常翠毫不犹豫地说:我来担!
打那以后,常翠经常一层层从底窑科往塬上担粪。七八十斤的担子,压得她两肩通红,育出几千斤上好的肥料。可惜,常翠没有看见第二年的麦子、玉米长得有多好。
常翠向甜杏妈学纺线,三晚上熬了两灯油,终于把纺车摇得吱嗡嗡,线线拉溜不断地纺成了。甜杏妈笑着拍手说:“吆喓哟,这猴女子巧得忒太,啥都能学成!”常翠说:“这算啥,听说当年咱边区大生产,周恩来同志还得过纺线第一名哩!可是这年代火箭、原子弹都上天了,还手工纺线线、手工织布,这也太费工、费时了。”甜杏妈撇撇嘴:“谁位不解(xie)条子绒、洋平布好咧,没钱备呀。你看这墙上这一片子糊墙纸,全是公家发的布证呢。你没见伏天里,娃娃们个个精沟子(光腚)?穷啊!”
常翠曾困惑地问我:党中央知不知道革命老区这样穷呀?怎么能反映反映呢?从此,你显得总是心事重重。
那年,刚开过“九大”,队友们大都左得出奇,宁可盐水拌面条、酸馍蘸辣子,也不愿意到分给知青的自留地种菜,觉得这是“资本主义的小尾巴”。只有你,为了让大家吃上点菜,叫河北的姨妈寄来各样菜籽儿,顶着烈日点种南瓜、豆角、洋白菜(陕北叫茴子白),叼空去除草、捉虫。可惜旱塬缺水,那胡萝卜最终只长了小指头粗细,洋白菜长了四个月才皮球大,干柴巴巴的,咬不动。可你那片心,却宛如一团火,温暖了每个人。
那年秋收后,队友陆陆续续接到家里寄来的路费,带着困惑、疑虑、一年劳作的疲乏回了北京。有的想给中央反映情况;有的要办病退手续;有的想转到父母下放的五七干校;有的悄悄走后门当了兵。你却留下来了,和我一起,还有李淑琴、郭健、武桂岑等插友被选调到云岩公社,参加了“三结合”的文艺宣传队。
我们这几个北京知青,和大家一起,背着背包、夹着乐器,徒步走遍了云岩的山山水水、川里塬上。把精心编排的节目送到各个村庄。
常翠总是抢着多背一些铜响乐器、大家共用的化妆品,比如大口粗瓶的凡士林卸妆油等不好拿的东西。她还常常双手捧着毛主席相框,走在队伍的最前边。雪地里一跌一滑地走,陡坡上一步三跪地爬。负重的常翠,疲累可想而知。但她总是乐乐呵呵的,眼晴常笑得月牙似的眯成一条缝儿。
在那个年代,常翠和我,我们那些知青,我们那一代人,有着怎样的虔诚和热情!
还记得吗?常翠,我们最喜欢那首我创编的歌儿:
宝塔山高延水长,
我爱我的新家乡。
我爱高原每寸土,
我爱陕北好风光!
······


 
常翠经常动情地唱着,充满了憧憬和希望。啊,这一片皇天后土,这千万父老乡亲,常翠,你是怎样地爱着他们呀!
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那天后晌同意你回插队的杏花峁,你执意要赶擦黑前回村里,去看望分别几十天的乡亲们。我劝常翠,明天八点公社就要开宣传演出总结会,你来回跑路,不过回村睡一晚上,寒窑冷灶的,一个插友没有,何必呢?
常翠恬然一笑“我就是想村里人呗,我得回去一趟!”
那天后晌,常翠马不停蹄,一进村就挨家挨户看望乡亲,分赠年画。老窑科里到处撒下你银铃般的笑声。乡亲们是那么喜欢你,管你叫“燕雀子”、“红火人儿”。家家想拉你去吃饭,你却一一谢绝,自己回到知青窑,把后窑贮存的红薯检查了一遍,烂的扔了,大的、好的码放得整整齐齐,留给回京探亲的插友们。你蒸了一些有毛病的小红薯,凑合吃了顿晚饭。你哪里想到,那是你在这世上吃的最后一顿饭!
晚上,马灯、方灯笼、手电筒的光晕一团团向知青窑移动,这山路上美丽的流萤,代表了乡亲们一片真挚的深情。猴娃娃们打打闹闹,后生们揣着手憨笑,婆姨们叽嘎叽嘎笑着搓着砣儿在合纳鞋底用的细麻绳儿,老汉们闷嗤闷嗤挖着烟袋锅子,圪蹴在灶火前听年轻人谝闲传,真是热热闹闹一片乡情。常翠放开喉咙,一支支为乡亲们唱歌:《八角楼的灯光》、《南飞的大雁》、《桥工想念毛主席》、《高楼万丈平地起》,还有那支我写的歌儿《我爱陕北新家乡》······
第二天天不亮,常翠帮三老汉推了会儿碾子,还是叽叽喳喳说呀唱呀,像一只快乐的百灵鸟。然后,她带上三老汉给的十个摊米黄软饼,相跟上两个去云岩上学的娃娃上路了。
甜杏妈从底窑科追上来:“猴(小)女子,你急啥哩,要再停半晌,我给你做的松紧口布鞋(那时称副统帅鞋)就做好啦!”常翠摆摆手:“不啦,我还得赶到云岩开会!下回回来穿你做的新鞋!”
甜杏妈立在长满圪针的窑背上呐喊:“常翠吔,你那塑料底底滑忒忒哩,走路要小小心心哦!等你回来着!”
淡淡的晨曦照在蜿蜒的山路上,背洼洼上还积着厚厚的白雪,常翠把摊米黄交给一个学生娃提着(那是她想和我分享的),硬是把两个学生娃上学的口粮背在肩上。常翠谈笑风生地给孩子们讲北京的故宫、北海、颐和园,还有有趣的北京动物园······
可是,常翠没能等上穿甜杏妈做的布底鞋,也没能尝一口三老汉的摊米黄,她脚下一滑,从几十丈高的鱼背岭上摔下去了!那天寒地冻的深沟下都是些坚硬的大块料僵石呀!
只是一夜之间,一夜之间呀,常翠,你我姐妹怎么就被分隔在永不相逢的两个世界了?我的心被撕扯得生痛生痛,我的嗓子一下子出不来声音了。我如何能相信,我怎么能相信,昨天那个活生生、笑眯眯、乐不颠颠的你永远离开了!死亡的黑袍迅疾地覆盖了花朵一样的你!你只有18岁,18岁呀!
你妈妈和哥哥、嫂子千里迢迢,从北京赶来与你的遗体告别。你面部无伤,神态安详,后脑却摔裂开三瓣,缠满了洁白的绷带!我为你戴了一顶藏蓝色的帽子,大体掩盖住那怵目惊心的一片惨白。望见面如土灰、死不复生的亲生女儿,你妈妈痛叫一声“翠儿--!”就晕厥过去。老人醒来只说了一句话:“翠儿,我的翠儿,18岁,正是干事的时候,可你就这么走啦,什么也没来得及呀······”
常翠的遗物,她妈妈都赠给了杏花峁的乡亲。摸着她用过的脸盆、木箱,捧着她读过的书籍、报纸,抱着她的衣物、被褥,杏花峁乡亲们泪如雨下、一片哭声:“常翠!北京好女子咧,好女子呀!恓惶死啦,恓惶死啦!”大地动情,云岩河的水都呜咽了!
几十年了,高原白了,黄了、又绿了,往复了整整几十轮。常翠,你一直静静地睡在云岩河畔杜梨山的东阳坡上。荒草萋萋,掩没了你的坟头,你和黄土、和大地融为一体了。山风吹过,那金黄的蒲公英、那粉红的山桃花、那如火焰一样的山丹丹花都在随风摇动,它们仿佛一年又一年听见、听见常翠的歌声:
 宝塔山高延水长,
 我爱我的新家乡。
 我爱高原每寸土,
 我爱陕北好风光!

(责任编辑: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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