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知青记忆
——难忘的探亲经历 作者:吕露光 在那个寒冬腊月下弦月月上柳梢的时候,在离城十几里外的检查站,我一个女生,独自一人,站在了一眼望不到头的,窄窄的沙土公路旁,寒冷、恐惧、疲惫、无助…… 我最初下放的乡村在县城西北,偏远闭塞,离城七十华里,不通客车。村民们平时只赶附近集市,绝大部分老乡从来没到过县城。 知青回城探亲,基本也都是步行。 探亲一般是在冬天,春节前,农闲,带上些山芋花生,自己磨的糯米面,偶尔有一点珍贵的黑芝麻和自己腌的家禽。初夏割完麦收完油菜薅完第一遍秧,也有几天农闲,去菜园里摘几个南瓜茄子辣椒带上。早起出发,先走一段田间小路,然后顺着沿河修建的土公路溯流向南,途经三个集镇,早餐一根油条,午餐一个馒头,傍晚到达河西月亮岛,乘渡船过河进城。 家乡小城这条老淠河,传说是龙的化身,靠城一侧是东岸,岸边有两大片裸露的岩石,分别在河的上下游,形似龙爪,称“上龙爪”,“下龙爪”。小时候听过很多传说,到龙爪附近游泳好似探险。那年月没有洗衣机,河水清澈,无论秋冬春夏,小城的姑娘媳妇们都喜欢到龙爪上洗衣服。每天清晨傍晚,棒槌捣衣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远远听去好似放鞭炮,是小城一景。走了一天,在傍晚的霞光里接近城市,听到上下龙爪那鞭炮似的捣衣声和浣衣女的欢声笑语,是那个年代的美好记忆。 挑着东西走一天很累,夏天太阳晒,脸上会塌一层皮,有时赤脚,有时穿自己打的草鞋,脚上也会有伤。有年冬天大雪,我们踏雪回城,路滑难行,鞋子湿透了继续穿着走,太阳照在雪地上特别刺眼,不停地流泪,脸上起了一片水泡,据说是雪地反应,如果时间再长些,有可能得雪盲症。不过,比起北大荒内蒙新疆的知青,这些都不能算事儿。 我父母都是老师,文革中都进了牛棚,母亲的问题先有了结论,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带着我弟弟下放到山区小镇中学工作了几年,这期间小城里其实已经没有我的家了。父亲从我们原来住的教工宿舍,搬到学校后面小桥边厕所旁依墙搭建的半边屋里,家具是公家的,都收走了,半边屋里只有一张很窄的学生睡的上下铺木床。我走了一天进城后,先到父亲那里看看,留点土特产给他,有时去食堂打点饭吃。有一次还带给他我亲手种的棉花纺的纱织的布,亲手染色裁剪缝制的两条土布裤子。然后我就走了。父亲那时精神上似乎有些问题,很冷漠,十几岁的女儿晚上出门,也不问我去哪里,当然,他也没有条件留我住下,之前我偶尔在知青点同学家里住过,也许他认为我是去了同学家。当时,他工资被扣到很低,抽烟,拮据,也从不问我是否需要钱。 我离开城北的一中,沿公路走到城东汽车站,在候车室的水泥座位上坐一夜,乘第二天一早的班车,去母亲所在的南部山区。如果买不到票,或车票钱不够,就沿进山的公路继续再走一天。 汽车站候车室不大,设施简陋,水泥地,沿墙壁一圈水泥座位,没有多少装修和便民服务,夏天蚊虫肆掠。但冬天,那昏暗的黄色灯光,墙上贴着的汽车班次时间表,大批判专栏上多次覆盖的厚厚的报纸,一两家挑着挑子买辣糊汤酒酿元宵的小贩,多少能给人温暖的感觉。那年月旅店少,住店需要介绍信,基本上是出公差的人才有资格住。车站候车室里经常聚集各色人等,在那里过夜,大家有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理解和信任,并不深聊,有时一起打打扑克,有时在座位上或地上铺张报纸,靠在墙边眯一会儿,互相之间无须戒备。如今我到过世界上最顶级车站机场的候车大厅,方便舒适的现代化设施,熙熙攘攘的高素质人群,但防范隔膜无处不在。 有一个冬夜,奇冷,有人提议,我们到附近农村稻场的草堆上去拔点稻草,垫在地上暖和些。反正冷得也坐不住,我们四五个人就沿着公路往城外走。不远,就看到一个稻场,场边有一个巨大的草堆,我们很兴奋,几个人蜂拥而上,开始拔草。只一会儿,就听到一阵可怕的、低沉的声音:“呜……唬……!”还没怎么反应过来,一条硕大的黑色看场狗就从场棚里匍匐着向我们扑过来!那时候的看家狗可不是什么宠物,是真正保家护院,敢拼敢咬的斗士,被它咬一口,轻则伤皮肉,重则见筋骨。紧接其后,又扑过来一条看不清毛色,形体同样硕大的狗,黑夜里,两条狗的眼睛发着绿光,我们吓得落荒而逃。我一只手挥舞着几根稻草,一只手挥舞着书包,跌跌撞撞,摔倒又爬起来,回到候车室时,腿都软了。 这么一折腾,倒是不冷了,可是能量消耗太多,饿得不行。我狠狠心,花两毛钱买了碗带鸡蛋皮豆腐丝的糊辣汤,奢侈地补偿了自己一把。 探亲返程同样不易,要先从母亲的山区小镇乘车到城里。小镇到城里的班车是过路车,很不稳定,经常买不到票,有时根本不停。如果这样,就要想办法拦过路的货车,搭便车。 下乡头几年,我从没在家过过春节。一方面是因为家庭政治包袱重,想表现好,响应号召过革命化春节,在农村参加吃忆苦饭,破旧俗这些活动。另一方面那时在宣传队,排了样板戏和一些歌舞节目,春节要到各个村庄去演出,农村文化生活落后,这些还挺受欢迎的。所以我冬天探亲在家住的时间不长,必须在春节前赶回知青点。 那年,大约是腊月二十,班车连续几天在小镇都没停,我不得不走了。虽然母亲有些不解,有些生气,我还是在临近傍晚时分拦到一辆小型敞篷货车,爬上车厢,搭便车进城去了。 这是一辆道班修路专用的小货车,驾驶室里坐着正副驾驶,年纪都不小了,二人有说有笑。开了大约二三十里,在路边一个叫“土门店”的道班停下,好像是说进去喝口水,可是一直就没有出来。 天渐渐黑了,冬天天黑的早,特别黑。敞篷车上没遮挡,风特别大,特别冷。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偶尔有只野狗跑过来,围着货车转一圈又跑走了。几十米外的道班小屋里有微弱灯光,我有些胆怯,不敢下车冒然走进去。天越来越黑,越来越冷,我的恐惧感也越来越强烈。车上有修路落下的几块半截红砖,我找了块最大的握在手里,把棉衣罩衫翻上来包住头,尽量缩成一团,靠着车厢前部坐在角落里。当时,我下了决心,无论是狗,还是人,只要敢上到车厢上来,我就拼了! 不知过了多久,其实可能也没过太久,两位驾驶员回来了,微醺。原来,土门店道班那天炖了条狗腿,他们赶上了,一起吃狗肉喝小酒呢!我总算松了口气。 暗里,小货车开着灯,继续颠颠簸簸往城里开。半个月亮升起的时候,车又在路边停下了,这里离南门检查站还有几十米,两位司机让我下车。 那个年代,山区很多物资统购统销,不允许民间买卖。山区通往城市的道路都要设检查站,对来往车辆进行盘查,私带物资要没收,私带乘客更要处罚,即使是免费搭车也不行。为了不给二位司机添麻烦,我只好下了车。 在那个寒冬腊月下弦月月上柳梢的时候,在离城十几里外的检查站,我一个女生,独自一人,站在了一眼望不到头的,窄窄的沙土公路旁,寒冷、恐惧、疲惫、无助……。 稍稍犹豫,我打起精神,顺着公路,快步往汽车站方向走去。 从南门外到东门,路很长。夜已深,路上没有行人,远处村庄寂寥,半个月亮挂在天上,像凄凉的老人的脸。有那么一个片刻,我确实想到过哈姆莱特那个著名的问题,不过,仅仅是一闪而过。我的目标很现实、很明确,去汽车站候车室坐到天亮,争取买到早上开往知青点最近集镇的车票,这样走虽然花点钱,绕点路,但步行路途短,可以早一点回到知青点。宣传队的队友们在等着我,村里的乡亲们也欢迎我。我紧紧攥住那半截红砖,在那个时刻,重要的是自卫,无暇自怜! 半个世纪后的今天,少小离家历经磨难的老知青们在回忆往事时,往往并不仅仅只有痛苦和感伤,还会有一些激动和自豪,有人还说“青春无悔”,确实有些令人费解。也许,正是经历了那些苦难,那些屈辱,那些突发的困境,那些无助的瞬间,造就了坚韧自信的品质,培养了自救自强的能力,让他们在后来的生命中受益,也使他们在后来的社会发展中能够成为中坚。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吧。
(作者:吕露光,老三届68届初中,新三届77级大学。)
(责编: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