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小占之行 1. 推入绝境 1970年6月,湖北省开始对老三届知青大规模招工,仅仅一年多,接受再教育的知青已十去七八,剩下的知青多是因“血统”株连,被剥夺了招工资格。从此,遥远的乡村,空落的知青屋中,剩下的全是出身不好的知青。在一次次的招工政审中,我处于最劣势,父亲是原国民政府财政部的视察员,在我出世前四个月他去了台湾,我一生没见过他;与母亲相依为命。尽管如此,家庭出身必须随父定性——逃台旧官吏,这种出身在那个年代的概念是反革命+海外关系+特务嫌疑,任何招工单位都不肯招我。 很巧,1970年底,妈妈的单位武汉国棉四厂,到我插队地天门县招工,那时我刚从天门汉北河挖堤下来,就去县旅社找到招工组长,招工组长翻了翻本厂职工子女名单,看到有我的名字(妈妈拜托过招工的师傅),点了头,让我在县医院参加新工人体检后,他要我把上堤的铺盖行李放在县旅社,再回队去等录取通知。 在队里,我没铺盖睡,就到社员响兰家,和她挤一床被子。谁知到了腊月27那天,公社下达的招工录取名单里却没有我名字,消息如晴天霹雳,把我击垮。为了取回我留在县城招工组的行李,腊月28那天,我只得随四棉来张港区接新工人的卡车,到了县城旅社招工组,取了行李,又随迎新车回家过年。那是怎样对比鲜明的情景,卡车上,新工人激情澎湃,高唱:“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惟独我低头缩在角落,对自己的处境无比恐惧。 已是深夜11点,寒夜里妈妈怀着无比喜悦,亮着灯等待女儿;她知道接新工人的车今晚必回,从此母女团聚,再也不会彼此牵肠挂肚。 卡车最后停在厂大门口,新工人欢天喜地卸下行李往家奔,我则背着铺盖步履沉重来到家门口。先擦干眼泪再敲房门,妈妈惊喜地帮我卸下铺盖,她说:“庆庆,我等了又等,不敢睡,怕你随时敲门。咦,还有东西呢?我跟你去抬箱子吧!” 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终于还是哭出了声:“妈妈,我没有招回来……” “啊?!”妈妈心胆俱碎。 妈妈为我去问招工组长,这招工组长即厂劳资科长,科长拍响了桌子:“我看你这人自私得很,心里只装着你女儿,人家工人出身的知青也没有抽回 ,他们怎么想?” 妈妈去问车间的支部书记,女书记说得明确点:“你男人在台湾,这多年来你还是跟他划不清界限,解放后你为什么不改嫁?再找个成份好的男人,那样你伢的成份也可以按好的填。”妈妈痛哭失声:“你说这样的话,你也是女人啊!女同志该同情女同志,嫁得不好我会变成双料货,专跟坏人……” 后来,有个消息灵通的同乡告诉妈妈实情:我和其他知青的招工表送到厂部审批时,领导们对我的事摇起了头:若招我这种有台湾关系的人,他们怕犯政治错误;若不招,我恰是下在厂里要去招工的县,我妈妈个人历史上无任何问题,只有这一个独生女。 领导最终决定不招我,既然省里对招工政审有明文规定,本厂内招子女也必须按政审规定办。 厂领导把母女推入了绝境。 到1972年夏,湖北的招工停止,即招工冻结。出身红、有路子的知青基本回城了,剩下出身黑的知青,是需要长期改造、脱胎换骨、安家落户的对象,这是省革委会掌握的既定政策。 可是丢在农村的武汉籍老三届知青还有5、6万人,69届知青也战天斗地了三年,加上后续下乡的70、71届初中知青,个个望断天涯,不知出路在何方。 后来,眼睁睁看着熟悉、不熟悉的知青办理病转手续回到了武汉。小学同学裕华,以“视网膜脱落”病回来了,分在在街办事处接电话。她眼力不差,工作从不失误。一个女采购员,把自己的女儿以“美尼尔斯综合症”名义办回来了,听说这病没法查,只凭病历记载。我下乡的区,能卷铺盖回城的知青全是以病转的名义。 这是地道里悄然潜行的一拨人,他们带着心灵的创痕,为着不公正的命运,亡命地朝着故乡的方向爬行,终达出道口。 到1973年,这个出道口开始变得拥挤、嘈杂,以至于不得不被动地膨胀开来。从里面爬出来的,全是面无人色、因病因残回城的知青。命运注定了我会去打病转的主意,注定我的病转行迹痛苦而漫长。 2. 像个“三”字 从暗楼上找出《赤脚医生手册》,这是下乡头一个春节,妈妈为我买的,她希望我学点医学,在农村当个赤脚医生,可我对学医没有兴趣。今天它却成了办病转的宝贝,与妈妈买书的初衷形成讽刺意味。接近千页的医书,内容如浩瀚大海,看得我头晕脑胀,一时无法定夺。 我决定走捷径去找姨妈,她原是武汉市一医院退休的外科护士长,又当过简易门诊的医生。 跟姨妈讲了病转打算,姨妈赞同:“我看这条路可走。”并建议以“坐骨神经痛”办病转为好,说“坐骨神经痛没有仪器好检查,顶多从屁股到脚跟有压痛点,检查时你跛着脚走就可以了。我先给你写几张陈年日期的病历,证明你下乡之前就有这种病。”几分钟功夫,她就写好了几张病历。 我算是有了坐骨神经痛的起点病历,却搞不到市级医院和县医院的正式病情诊断书,这才是办病转最关键的通行证。看来,姨妈对我的帮助只能这样了。 正因为坐骨神经痛没有仪器可检查,仅凭病历、仅凭口述,医生拒绝出具诊断证明。医生要我去查抗“0”、血沉,其实,抗“0”、血沉率高与坐骨神经痛并无直接关联,医生要的是一个保全自身的“凭据”罢了。就这样,我在武汉来回奔走了两个半月,几乎每周或半月一次,一管一管去抽血、化验,一次次失望,需要的一纸诊断书仍未搞到。我疯了般再次啃起“救命书”——《农村医生手册》,不由想,也许我当初装肾炎还好些,至少在月经期间必有血尿。就是不来月经时要尿检,把手指头割破,弄点血到尿里去,谁也不知道是掺的。一起这个念头,我马上去买来刮胡子刀片,毫不吝惜自己,先拿中指头做试验,划了一刀,没有见血,看来心不硬不行;第二次就狠下心,刀片很重地切入,一阵锥心疼痛,我龇牙咧嘴,用力一挤,一簇鲜血立于指头,顷刻淌下来,形状犹如一条血红的蚯蚓,用手绢擦,血洇红了手绢。不行,太显眼了,这么大的动作能在医生眼皮底下做?我固执地认为,取尿时,医生定会跟到厕所。就是跟到厕所,每个便池还可以关上一扇小门的话,我就可以在胳膊上想法子,在胳膊上划口子容易,流的血不会像指头那样触目惊心。 说干就干,三九寒天,我脱了衣服,用刀片在胳膊上划拉一下,破了口子却不出血,于是,紧挨下面又划了同样长的一刀,还是没血。我不甘心,再往下又划进一刀,这次用的是刀尖,划得重,然后用手指捏住第三个划口,才出现一缕淡淡的血丝,这点血丝是无法弄到尿瓶里去的,我懊丧地扔了刀片。 其实,女性胳膊皮下脂肪厚,切破皮肤后,再切进去是脂肪,怎么能挤出血? 合上书本,想法变得现实一些了,从生产队到区知青办,都知道我以坐骨神经痛办病转,这么厚的病历积攒起来也不容易,现在另起炉灶,再搞别的病,谈何容易。我决定继续在武汉查风湿,直到查出抗“0”高为止。 至此我胳膊上就留下三道刀口,刀口愈合后变成三道隆起的疤痕。以后的日子里,我会偶然注意到这三处疤痕,就细细看上一会,怀着浅浅的痛楚、对自身些许的怜悯,毕竟时间会把痛苦逐渐淡化。那三道隆起的疤痕,经过年复一年的岁月,变粗了,变松了,到今天仍然整齐地排列在一起,像个“三”字。 3. 血红脸和苍白脸 看见天门县人民医院的牌子,我下意识摸了摸贴身口袋的信,这封信与病转命运攸关,是小学同学裕华姐夫写的,她姐夫为我病转事拜托其好友、县医院副院长。那封信带着体温,稳当当地藏在那儿,我放了心。 经过药房,见一男青年往架子上摆药。我上前问:“同志,请问你们这里有个叫张明运的副院长吗?”青年抬起头“有哇,不过他带巡回医疗队下乡去了。” “那,多长时间才能回?”我极度失望。 “半个月功夫吧,你找他有事?他爱人在这里。” “算了,我改天再来。张院长的爱人也是医生?” “是医生,皮肤科的,他们夫妻是同学,湖北医学院毕业的,张院长的爱人是本地人。”司药热心介绍。 我从头凉到脚,怎么办呢?来趟县城不容易,回到队里还要挨队长批评。不甘心就此走掉,我决定到内科去看一次病,再查查抗“0”、血沉。 天气阴霾,又是下午,内科诊室静悄悄,一个30来岁的女医生值班。我递上病历和抗“0”800单位的检验单,这是我刚查了4天的数字,以期引起医生注意。女医生瞟了一眼:“你才在武汉看的结果,又找我做什么?”一口武汉话,是个武汉人,这使我有了一种亲切感,就说:“医生,我有风湿性坐骨神经痛,想在这里确诊一下,查抗0、血沉,想请您出个诊断证明。” “啊,你是个知青,想转回去?”女医生立刻紧张了,她翻着我病历,我打量着她,此人面色通红,像泼了血。 红脸医生:“县医院没有查抗0设备,你只能去查血沉。” 又是意想不到的,我只得去化验室抽血,心想:武汉才查过,这血沉也有21毫米,连日来舟车劳顿,血沉应该高才是。心沉甸甸悬空一个小时,血沉结果出来了:18毫米/小时。我顿时呆若木鸡,这结果比在武汉还少了3毫米,要知道,20毫米以下属于正常范围。 只得把检验单递给红脸,红脸说:“血沉不高,我看没多大问题,你走路很正常。” 心顿时虚了,勉强分辩道:“可是我关节是酸的,右腿一走路就痛。” “你上床去睡倒!”红脸冷冷吩咐。 床上,红脸双手抓住我脚,一曲一伸,说:“还自如嘛。”趁我不备,她出其不意抬起我右腿,抬得很高。我吃了一惊,印象里,没见过像她这样检查的医生,等我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已经迟了。 “你这叫坐骨神经痛?”红脸冷冷睥睨我,“抬腿检查,是真是假一试就灵。坐骨神经痛的人,抬腿超过60度会痛得直叫,你的腿完全可以抬到90度嘛。” 红脸拒绝出诊断书,她说:“你是武汉人,不安心在农村;我也是武汉人,我不安心在县城,也还是要吃这碗饭,我总不能为你犯错误吧?” 最后两句才是红脸心里话,难怪一开始她就把我置于敌对位置。 只怪太没经验,才来县医院就碰得好惨。这时恰又迎面碰到司药,他说:“你是要看病?你看,那就是张院长的爱人,我跟她讲了有人要找张院长。”司药边走边喊:“代医生,就是她找你。” 忙用手按按那有体温的信,心里一阵发慌,觉得司药有点孟浪,他热心得过头了。我不知该不该迎上去,脚又不由自主跟着司药来到走廊外面。 司药指着个女人说:“她就是张院长的爱人。” 女人转向我:“你是哪个?找我做什咯?”一口天门话,一个地道天门人。 “是,是这样,我来找张院长,找你也一样。”我完全不能把握自己了。 司药望了望,走了。我马上意识到,这个司药在讨好副院长夫人,他以为我是副院长熟人,连忙地通风报信,以示他的鞍前马后,但手不由自主把信拿出来,递给了副院长夫人。 副院长夫人生着张苍白脸,她接过信看了一遍,便冷冷扫了我一眼,这一眼要把人穿透。 苍白脸指着落款名字问:“写信的人是哪个?” 我感到事情不妙,吞吞吐吐说:“是张院长的熟人。”苍白脸嗤地一声冷笑,咄咄逼人叫起来:“你没有病,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刚才你走到我跟前,腿子正常得很,有坐骨神经痛的人,走路肯定是跛的。你想病转,应当照规矩办,到内科去检查。不应该钻后门,可见你是在装病。既然你是张院长的熟人,就当爱护他。我想,你不会让张院长犯错误吧?告诉你,张院长出差去了,要很长时间,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不知道。” 她转而更加盛气凌人教训:“你是响应毛主席号召下农村的,只有安心劳动才有前途,歪门邪道的事不要去做,就是张院长回来了,也不会帮你的忙。我俩都是湖北医学院毕业的,还不是为了响应毛主席号召从武汉分到这里来的,都像你这样要转回去,那县城的医院还要不要?” 我无地自容,想走掉,脚又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我感到,在这冠冕堂皇的理论面前,我无法辩解,惟有谦恭地听着。 但是苍白脸还不算,她声音已是咆哮,逼到我跟前吼:“你这种人,就会削尖脑袋钻营,我们和你非亲非故,你会七拐八弯钻到张院长名下,你这不是要害他?我一生见不得这种事、这种人……” 我被吼得簌簌发抖,目光在哀求她,求她停下来,可是苍白脸依然气不平。我脑子被吼木了,意识里却明白这一点,这个苍白脸恨我,以为我是来害她丈夫的,要毁掉她丈夫前程,因此她决不容忍这件事。 终于训够了,苍白脸把我的信往口袋里一揣。 “完了。”望着信,我心疼得直抽气,我明白了,之所以乖乖地由她训了这久,就是放不下这封信。 苍白脸唇边露出一丝得意,表情明摆着:这封信亏得被她截获了。 她不仅恨我,也恨写信的人。 我不知道是怎样迈出县医院大门的,走在大街上,觉得自己做了一桩极丢人的事,路人都在盯着我。那阵急风暴雨袭击,使我对自己发生了怀疑:我真是个可耻的人吧?可我仍然心痛着那封信,不该仓促交出,以至于弄得一败涂地,毫无希望了。晓得张院长半个月后会回医院,就该马上走掉,回队去等着,到时再交给张院长本人。啊!我办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进医院不到两小时就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我对不起可怜的妈妈,想到妈妈,泪大滴大滴涌出来。 多少年来,我不敢回想这场面和自己那副样子,苍白脸的气势把我精神击垮了,我像被剥光衣裳押在光天化日下示众,对自己发生了怀疑,觉得自己很丑恶,因为我无法反驳她那革命大道理。可我异常害怕这正统理论,犹如悬在头上的利剑,以至于后来,一次次噩梦中,我灵魂在黑暗里挣扎,如坠入深渊不能自拔。惊恐中醒来,无限压抑。 4. 绝处逢生 就这样,跌倒,爬起,再跌,再爬,我不停在暗处摸索,也终于看到一线亮光。我认识了姨妈的一个病友,绰号拐子,此人是瓦楞厂工人,27岁,有些江湖义气,脑瓜子特别活。他对我说:“庆庆,在武汉医院搞张证明不成问题,三天后你等我消息。” 第三天,在市一医院门口,拐子带来个叫汉娥的女房管员。拐子要我与汉娥扮成表姐妹,他对汉娥说:“汉娥,(19)67年七 · 二0事件时,我是厂里造反派头头,外面‘百万雄师’要揍我的人,你晓得我是住厂里单身宿舍,冇得位置躲,求到庆庆的姨妈高大夫名下。高大夫一张入院证救了我,我躲在武汉医院里住了半个月的院。幸亏中央表了态,七 · 二0定成反革命事件,我才敢出院,出院后,医药费、住院费照报,工资照拿。不是高大夫恩情,早叫‘百万雄师’捶瘪了,就是这个原因,你要帮庆庆的忙,医生跟前,你包票打硬点。” 在骨科的单间诊室,拐子向吴姓医生介绍:“这就是汉娥,荣华街房管所的房管员,这是汉娥的姨表妹庆庆。吴医生,你把汉娥妹妹的这个忙帮了,房子的事包在她身上。” 为了把房子以小换大,吴医生为我开出了“右侧坐骨神经痛”的诊断书。吴医生和汉娥谈了一会换房子的事,又转向我说:“帮人帮到底,我干脆再给你介绍一个天门县的关系,当地的土皇帝,说话顶事,这人是县公安局刑侦股长,是我的一个病人,他到武汉来过两趟,看病住院都是找的我。我给你写封信带去,托他在下面帮你说个话。” 吴医生用空白病历作信纸,问了我的具体要求和下乡地址,给那个刑侦股长写了封拜托信。后来他又说:“搞刑侦的人是满天飞,不好找的,照我说,你干脆春节初四就去找他,那天过完年刚上班,人好碰。” 捏着诊断书和拜托信,当时的心情有如绝处逢生:这个拐子,看不出真是个有神通的人! 从拐子口里,我才搞清楚,吴医生想把他的房子以小换大,并调到离单位近一点的地段。拐子是吴医生的病友,吴医生托过他,拐子就把他的房管员熟人请来,演出了刚才那出戏。 临去县城那晚,我像个顺从的小孩,一声不吭挨着妈妈的脚睡下,我紧紧挨着,后来干脆把妈妈的双腿抱着,像个依恋母亲的婴儿,内心里无比凄惶,“妈妈,我心底呻吟着,天门县城太可怕了,我不想离开你,不想离开家……” 可是妈妈好像睡着了,屋外墨云翻滚,朔风从过道门的缝隙里挤进来,天奇冷,整个宇宙像是沉寂了,没有谁知道一个渺小的人物在哀吟。 清晨,看准了巷子里没人,我拿起行李,走到宿舍门口时,又回过头,见妈妈正倚着门框,神情凄楚地望着我,我的泪就要流下来,一扭头,大步走了。 由于逃台家庭出身,我对公安局人有种生来的惧怕,因此,找到县公安局刑侦股长后,未曾开口心就突突跳。刑侦股长以其职业立场警觉地问:“天门县走了好多武汉知青,你怎么没有招工?你什么家庭出身?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我老老实实招供:“我家庭出身是旧官吏,父亲逃到台湾去了。”说完,屈辱的泪涌上眼眶,却不敢掉下来。刑侦股长听到“台湾”二字后重重地“哦”了一声:“那你就想了这条门路?”他严厉地问,最后才说:“吴医生的信放在这里,我要调查核实了再答复你,你先走吧。 我从书包里拿出一提糖果点心:“这是吴医生托我带给您的。” 刑侦股长极烦躁:“你收起来吧,搞这一套做什么?” 只得嗫嗫嚅嚅收起东西,出门时听得刑侦股长不满地自语:“头天上班就见了……”下面的字没吐出来,可能他觉得这还是过年,应忌讳一点。 年初五回到生产队,把吴医生的诊断书交到区知青办。日子在焦虑、失望、绝望里捱过半个月。那天我在麦田里撒完饼肥,收工时,会计递来一封信,信的地址是天门县公安局,我身上一阵痉挛,明白怎么回事了。刑侦股长终于来信,告知已为我在区里托了人,使病转关系能转到县里,并许诺关系转到县知青办,他再想办法。 刑侦股长要治病,要保命,离不开武汉大医院和熟人医生,但他也还是个说话算数的人。 在队里守到三月,打听到区知青办把我病转证明转到县知青办了,我乘上一辆便车回到武汉,在家等待县知青办的消息。 5. 和拐子共设圈套的姑娘 后来,拐子去拜访姨妈,还带了一个姓占的女知青求姨妈帮忙写张“陈年”病历。 第2次又带着小占来了,刚巧我也在姨妈家,见到了他们。拐子告诉我,小占是武汉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毕业的,和他爱人是同学。拐子与他爱人关系很僵,小占在帮忙调解。 未婚姑娘去调解夫妻关系?我很惊疑,小占即使不避嫌疑,就不怕拐子老婆生疑? 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听起来响彻云霄,其实里面“杀、关、管”的子女占了八成,文革中“共大”被斥为黑七类子女庇护所,老三届知青上山下乡时,“共大生”全体被强行下了户口,押到乡下。 看来,病转,小占是豁出去了。 拐子不无得意告诉我:“你问小占,是我一手跟她帮的忙,她下在武昌县,病转也是扯的坐骨神经痛,比你办得晚多了,她现在武汉市大医院的证明有了,县医院的证明也有了,手续放在下面区里,跟你一样,再只等往县里转。” 我不由望望小占,这人真是神了!我搞了这长时间病转,最终也没在县医院搞到张正规证明,心里不由对小占生出反感。 小占却对我粲然一笑:“多亏你姨妈帮忙,给我写了一次病历,今天又来麻烦她给我写最近的病历。” 小占总主动找我,极亲热,渐渐地,我和她关系密切起来,共同的命运把我俩联在一起。拐子对我讲起他帮小占的原因:“小占下到武昌县纸坊公社,跟我老家挨得很近,这多年来,我跟她并没有交道。她的老头解放前是警察局的处长,解放后死在牢里了,你想,这样的出身么样回得来。春节前我回乡,碰到她,她问起我爱人,我讲了爱人跟我闹离婚,小占主动说,她去找我爱人做做工作,让我们和好,免得小伢遭罪。我一听,这人还够意思,会为人,自己落到这个地步还记着旁人。我就问她,你出不来,为么事不想点法子,死守在乡里?小占眼圈当时就红了,说她身体不好,想病转就是没有路子。他弟弟也跟她下在一起,不守在队里不行,家里养不活她。这样,我就着手替她想法子,根据你办病转扯的理由,也帮她搞了个坐骨神经痛。” “那医生证明呢?县医院顶不好办呀?”我不由瞪起眼睛。 拐子呵呵笑,笑得脸发红。他“嚓”地点燃支烟,猛吸一口:“事在人为,我先跟她搞到武汉医院的证明,有了大医院证明,就不怕你县医院不承认。” “那,是在哪个医院开的?” ” “协和医院。” “医生肯开?” 拐子不答,侧过脸去笑了,好一会,才说:“这我不能讲,天机不可泄露。” 小占却向我泄露了“天机”——在协和医院,拐子是怎么帮她搞到医生证明的。 拐子结识了协和医院一位医生,这人是个部队军医,来此医院内科进修,28岁了,很想在武汉找个对象,把家安在大城市,可惜他脸上有麻子,以至于高不成低不就。拐子就利用这一点,适时把小占介绍给军医,当然不能讲出小占的真实身份。拐子把小占带到内科诊室,让麻子与她既相面又看病。 拐子压低嗓子:“她叫小占,是从农村抽到宝丰路菜场卖菜的。菜场又脏又累,一个年轻姑娘伢搞下去不是个事,她有坐骨神经痛的病,你能不能出个诊断证明,好让她调个单位?” 麻子军医笑了:对小占说:“卖菜也是革命工作,并不低人一等嘛,你好好干,争取解决组织问题,照样有前途,为什么一定要调单位呢?” 小占红着脸,用准备好的话说:“菜场领导要我踩三轮车出去跑货,我坐骨神经痛,踩不动三轮车。领导说了,换工作,要有医生证明才行;如果有了医生证明 ,领导同意把我调到调料柜台去卖酱油、榨菜这些东西,工作轻松些。”麻子打量小占,颇为动容,也是的,让这么个孱弱的女孩蹬三轮车,的确说不过去。当时就给她出了诊断书。 对这事,小占这么看:“我利用了麻子军医,那不怪我,怪社会对我太不公平了,假如麻子想在我身上打歪主意,那我决不会答应。我搞病转就抱着这个宗旨,既要利用别人,又要保护自己的清白。” 在我眼里,县医院的检查是森严可怕的一关,拐子竟带小占一举拿下了这个关隘。 揣着麻子军医的诊断书,春节后,拐子随小占姐弟俩来到他们插队地方。小占给队长老婆送了酥糖、京果各一包,拐子向生产队长递了烟,假称自己是小占的姐夫,要队长相机帮忙。然后,小占坐骨神经痛“发作”,队长派了辆板车,由队长、拐子、小占的弟弟连夜急送到县医院。 值班医生接诊后,做检查,小占跛着腿,弯着腰,一步一挪上床接受检查。医生在病历上刚写下:“左侧坐骨神经痛…… ”拐子就相机要医生开诊断书,队长在旁证明:小占因腿子痛,这一年来出不得工,成了生产队的包袱,全组知青走得就只剩了这姐弟2人,也蛮可怜。医生仍然推诿,说,不能根据一次发作就出诊断书,这种病没有仪器可查。拐子顿时眼露凶光,“霍”地一拳砸在桌上:“你病历上承认我妹妹有坐骨神经痛,你诊断书又不肯开,是么样个讲究?今天我把病人就丢在这里,等你几时想转了几时出证明!” 小占弟弟不声不响逼近医生,高壮的身躯足以让医生胆寒。 医生是个外地中年人,夜阑人静的内科诊室,只他一人当班,看这伙亡命之徒来势,内心不由得哆嗦。好汉不吃眼前亏,中年医生乖乖出具了诊断书。 凯旋回队路上,小占姐弟兴奋不已,当着队长面,姐弟俩竟说漏了嘴,他们真心称赞拐子,说比自家的姐夫强远了。 拐子喷口烟,轻描淡写:“他们医生有权嘛,这权就该我们遭孽人用上一把,不用白不用,莫让它作了废。” 小占受恩于拐子,总得寻思报答一二,她看拐子穿的实在太邋遢了,工作服油腻腻,袜子露破洞,就到拐子的单身宿舍去帮他洗衣被。拐子的单身宿舍在厂食堂楼上,离生产车间不过几步路,这事立马在厂里炸开了,当班职工全部关了机床,涌到单身宿舍。拐子那间房窗口、门道挤满看稀奇的人,无所顾忌的议论钻进小占耳朵: “拐子的板眼蛮大嘛,婚还冇离脱,又找了这清爽的一个。” “看样子还是个姑娘。” “巧话,不是姑娘还是个大娘?” “这女的我见过,跟拐子压过马路的。” “难怪拐子要打脱离,想换堂客了。” 小占垂着眼,脸发白,忍受着放肆的议论,打肥皂的手直哆嗦。 这事眨眼传到拐子老婆耳朵,老婆跑到厂里,跟拐子抓打起来;嘴里“皮绊、婊子”乱骂,口口声声要离婚,扬言要铲小占的脸。 恰恰这当口,麻子军医一封控告信寄给拐子厂领导,愤怒控诉了拐子对他的欺骗、对他人格的侮辱。 小占这个调解人顷刻间卷入是非漩涡,人人都说小占为了回城,不惜一切手段。 不管旁人如何评价拐子,基于自身遭遇,我始终认为他是个侠义之人。但迫于舆论和个人名声,小占和我不得不疏远了他。 转眼到了1973年夏,我病转已办了整整一年。在反反复复一管一管抽血检验中,我抗“0”不断地出现600和800单位数字,这说明我至少患了关节炎,尽管程度不重,为此我抱定决战的勇气。 没了拐子,就剩下我和小占互相扶助,患难之情使我们彼此真诚,真诚到无话不谈。 由于有县市两级医院过硬的诊断书,五月里,小占病转关系终于从下面转到所隶属的硚口区“毕办”(中学毕业生上山下乡办公室)。只要病转知青的证明能从县知青办转到武汉的区毕办,后面事情就好办了。累积了一批病转知青名单后,就定期由区毕办开具病情复查单,要当事人到指定医院复查。小占一脸严肃对我:“我已经想好了,复查那天,让我姐姐搀着我去,我一定要舍得做,跛着腿走,装得象真的一样,这一关我一定要闯过去。庆庆,你必须想到你落到了是死是活的关键时刻,你就不会怕了,也装得出来了。” 我心里却很虚,妈妈有那个胆量搀着我去?她是装得出来的人?况且迄今为止,我还没有搞到县医院一张正式诊断书,总在希望刑侦股长会为我催县知青办。 6. 三闯县城,瞒天过海 到七月,县知青办向武昌区毕办转上来一批病转知青名单,名单中有同班同学接锋,她和我下在同一区,是以肾炎理由办的病转。县知青办转来的名单上却看不到我名字,这消息对我如一个焦雷,我苦苦想着病转被卡住的事,慢慢悟出点道理来:前段时间无论如何也该去县城一趟,直接与县知青办人接触,反正死活总是这一遭。都因为我招工、病转曾在县城一败涂地,以至于听到天门县城心就哆嗦,总指望刑侦股长能动用他的关系,帮我过这一关。看来时间久了,事情只会越拖越疲,结果自然落空。 我告诉妈妈,要到县城去催病转,妈妈倒空口袋,给我12块钱,问够不够?12块钱该是够了,可是我说:“妈妈,干脆想办法再借个10块钱吧,万一我去了县城,没碰到要找的人,就暂时回到队里,过些时再去县城。”我这样说确是做了回队准备的,万一县知青办坚持说我不够病转条件,我决心回队去用自残办法,把双腿浸在水里,搞成真正的风湿症,或用石头砸断腿,不进则退,我一定要闯过“县”这一关。这么筹划的时候,心里便升起了悲壮的成功预感。 风萧萧兮易水寒,犹如赴死一般,我第三次来到县城。 畏缩地走进县公安局刑侦股,却被告知股长出差去了,问什么时候回来,办公室的人不肯讲。我极度失望,垂着头,漫无目的地走着。举目无亲,不究底里,怎敢随便去县知青办? 一个始终不敢正视的问题突然清晰起来——自从上面规定了要县级医院诊断书,这一关是绕不过去的。九个月来,我无法正视它,因此在公社、区、县,过每道关都底气不足,心中有鬼,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刑侦股长身上,靠得住吗?既然刑侦股长已出差,干脆再去县医院闯一次,查个血沉,在武汉,我血沉也高过,证明我确实患了关节炎。 可巧内科诊室当班的是个男医生,没有第一次遇到的血红脸女医生。我诉说自己关节痛,男医生要我查抗“0”和血沉。 我惊讶:“你们这里没有查抗‘0’设备呀!” 医生:“有了,春上才搞的这个检查项目。” 按捺住剧烈心跳,预感到成功的机会来了,装着不经意样子说:“那就查一个吧。”第2天,化验结果出来了:抗“0” 650个单位,血沉16毫米/小时,这令我双手颤抖,激动得难以名状。我知道,抗“0”只要达到600单位就具备风湿性关节炎要求,两项检查仅凭一项就能证明有风湿症,我对化验员说:“感谢你,真感谢你了。”弄得化验员莫名其妙。 成功的关键就在这一次,经验告诉我,医生不会轻易为一个知青出诊断书。回到旅社,看着那张血沉16毫米化验单,心想,就是这个数字低了点,我决定冒险一试,把血沉16改为26,马上去文具店买来橡皮,用橡皮在“16”的那个“1”字上轻轻地擦着,渐渐那个“1”字变短了变淡了,松了口气,再拿钢笔在别的纸上划划,墨水的颜色与化验单上很一致,于是用钢笔尖对着那个又短又浅的“1”字悬腕改划了两次“2”字,觉得有把握了,就一笔将那个“1”竖变成个“2”,啊!成功了,血沉16变成26。我把两张化验单连同病历小心翼翼地叠好。 才下午一点钟,我来到内科诊室,想趁此时病人少好行事。捏着化验单,我对医生亮明知青身份,要求开诊断书,青年医生显得有点失措,不敢做主,叫人去把内科主任叫来,主任来了,看了我的化验单,在抗“0”、血沉双高的数字面前,他不再多言,为我出具了病情诊断书: 高志远 女 24岁 风湿性关节炎 抗“0 ”650单位 血沉 26毫米/小时 主任把诊断书给我:“我只能证明你有风湿性关节炎,把你的检查数字写上,至于你这种情况够不够条件转回去,由上面决定。” 我说:“可以,我本来就是这样要求的。” 我却清楚,既有了武汉医院的坐骨神经痛诊断书,现在又查出来风湿性关节炎,两病相加,县知青办的一关不成问题了。 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一张县医院的真正诊断书! 老实木讷的我,学会了瞒天过海。也终于悟出病转的真谛:要有非常手段、更要有鱼死网破的胆量! 二、他(她)之行 1.奇迹的创造 前文提到女同学接锋,看她是如何以肾炎回城的。 接锋,原来不叫此名,文革时改名接锋,顾名思义,是要接过雷锋的枪,说明又一个雷锋在成长,可是“雷锋”也要病转了。接锋父亲是原国民党一个军被服厂的会计,又是国民党员,因为这,连菜场招工也不要她,知青组走得只剩下她和妹妹。好在她家邻居是个肾病患者,接锋用女邻的尿换取了武汉二医院诊断书。之后又央求女邻留了泡晨尿,如捧救命神水,她捧着女邻的尿坐长途车去县医院闯关,谁知时间长了,尿液变质无法化验。脑瓜活络的她想到了县医院住院部,只要是住院部,必定住着各种病人。上苍保佑,她果然了解到正有一个10岁男孩因肾炎住院,男孩早晨尿检结果已出来,血尿竟有3个加号。接锋如遇神灵,把男孩的父亲——一个农民扯到一边:“我奶奶病了,中医说要用有肾病的童子尿作引子,以毒攻毒。求您把儿子的尿给我奶奶,借我奶奶寿,您儿子的病也会好得快一些。” 农民信了她,何况又是一文不值的尿。接锋再去门诊复查,病孩的尿终使接锋如愿以偿,叫人发怵的县医院证明顺利到手。 接锋的病转关系刚刚转到武昌区毕办,马上着手为妹妹找一种能转回的“病”.她反读医书,了解到吃一种叫麻黄素的药,可以使人心跳加快,血压升高。说干就干,尽职的姐姐先拿自己做实验:试着要吃下多少量,多少分钟血压会升高?反复实验结果,她血压都升上去了,接锋就此打定了主意。她送了包香烟给退休的街坊医生,央求街坊写两张陈年日期病历,然后自己又用左手反写病历。姐姐在前披荆斩棘,妹妹亦步亦趋,病转倒也办得有些眉目了。 八月初,县知青办终于将我病转关系转到武昌区毕办了,欣喜激动中,我又意外在走廊看到一则通知:病残生如持有下乡所在地的县级医院近期病情诊断书,可视为复查结果,不用再到毕办指定的医院复查。 这则通知像是专为我制定的,顿时千斤压力落下,知道前方绿灯亮起。其实,1973年是湖北知青病转高峰年,区毕办工作量过大,人手有限,才有了这一规定。 在区毕办门口,我和迎面走来的应笙碰了个正着。我惊喜叫:“应笙,大半年没见你了,想不到在这里碰上,我听别人讲过,你在办病转。” 应笙神色陡地变了。 应笙是高中六七届的,和我同校又同公社。她是北京人,随父母工作调动来到武汉,转入我校。1965年五四青年节,校团委组织诗歌朗诵比赛,应笙站在全班队列前领诵,嗓音清亮,气质优雅,为班上争得了荣誉。 1971年秋,公社传达林彪叛逃的九· 一三事件,我和应笙同坐一处,由此相识并成为好朋友,她有思想有主见,当时她对我说,就是这么回事,我们已经成了某些人政治上的替罪羊。这话对我是振聋发聩,引起我强烈共鸣。由于她爸爸的历史问题未定性,她不能招工。 去年秋冬,由于公社中学搞军事拉练,占了应笙的知青屋,她投奔到我队里住。我们山南海北聊天,应笙给我鼓劲,要我一定把病转办成功;又问病转要哪些手续,我一一告诉她,最后说:“一共要盖11个章子,最关键的是武汉市级医院、县医院、武昌区毕办指定复查医院的章子,有了这三个医院的证明,其它关卡就容易了。” “哦”,应笙沉思,“你这样化繁为简一讲,我心里就亮堂了,可惜我没病。” 区毕办见面后,应笙给我来了信,寥寥几行,邀我去她家玩。 在她家,应笙从容、不动声色地告诉我:“我有癫痫病,想不到吧?” 我惊愕,一向健康、思维清晰的应笙怎么能与癫痫扯到一起? 应笙这样描述自己:“今年春节我在家突然倒地,口里吐出了泡沫。到医院瞧,医生说我发作的症状像癫痫,这种病在我这个年龄照样可以发生。不久我在生产队又倒了一次,是社员们把我抬回来的。队里请来了公社医生,细哥在旁边介绍我症状,医生说我是癫痫病。大队干部怕我出问题,派细哥和公社医生送我到县医院检查,县医院就出了诊断书。” “是细哥陪你去的?”我赞叹道。 应笙勉强说:“大队派的他。” 这细哥,是应笙同村的复员军人,他同情知青,是知青们的铁杆朋友。 等我上了公共汽车,开始品出一点味来了:我今天来,是为了和应笙的友谊;应笙召我来,是为了解释她的病。 应笙在防备我,怕我走漏口风,唯恐病转失败。 在我写回忆录时,问过表哥(他是医生,曾在红安县基层行医多年):“应笙当着农田里众多社员,倒在地上,口吐白沫,这羊癫疯的样子装得出来吗?”还有句话存在我心里:应笙出身于高知家庭啊! 表哥答:“怎么装不出来,就是得这样装,类似的情况我在红安见过。” 无独有偶,汉口有个男知青,当年也是以癫痫转回来。他听说我在收集这方面材料,主动告诉我,当年他纯是借用了别人的病历,用褪色精改为自己的名字。后来,区毕办审查通过他病症的同时,在每页病历上盖上了“作废”图章。以防止他的病历再被他人利用。“看到那些‘作废’章子,我自己都做贼心虚。”男知青不胜感叹。 2. 知青都病得七死八活? 当年10月下旬,我病转终获批准,妈妈陪着我,万分欣喜去武昌区公安分局上户口,转粮油关系。进得户口科,见已有几个等着上户口的病转知青。户籍警告诉我们,只能上临时户口,半年后还得到医院复查。妈妈急得语无伦次,我却恍然明白过来,仅武昌区一上午就有这多人来上户口,如此下去,不消两年,知青们会从农村逃个精光,难道知青个个都病得七死八活?上山下乡的革命大方向如何坚守?公安局肯定是觉察到这种不正常现象,开始严防严守了。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形形色色、无比悲壮的病转之举却继续演绎着,因为招工已停止了三年之久,大学招生倒是开始了,数量又极少,公社分配的名额多被本地有背景的人挤占了。招工、升学讲政审,病转却体现了革委会政权的革命人道主义,回城的标准只能看病残程度,而不能看其家庭出身。招不上工的知青们必然会前赴后继,挤向这条灰暗狭窄的通道。 1973——1975年是知青病转的最高峰时段。 没有病?可以来个外科“手术” 一个男知青本来是低度近视,偏又达不到规定的近视度数800度,他强自戴上了800度近视眼镜,进而戴到1000度,期望加速近视病变,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还有个男知青决定铤而走险,把自己搞成骨折。他邀来知心好友,然后趴在床板上,要求好友举起石磨上半部,对着自己椎骨砸下去,砸的部位定在尾椎上。同伴却临阵手软,趴在床上的知吼叫:“你妈的,快点给老子来一下!个把妈的,不就意思。”好友终不忍心,错过“手术”良机,事情却在小道上传开来,要砸尾椎的知青被公社大会上点名批判,残疾人没当上,反弄得名声臭哄哄的。 这两个知青和小占同校,从武汉共产主义劳动大学下放的,属于黑七类出身。 没有病?也可以装疯卖傻 有个高中66届男知青,家住武昌杨园,父亲虽逝,却给他留下了工商业兼地主的出身,女友招工后抛弃了他,曾一度伤心不已,变得阴郁寡言,让家人担惊受怕。痛定思痛后,他幡然醒悟,暗发誓言:“我一定要回城。”他与哥姐密谋于暗室,达成共识,决定将女友的背叛变为=成新生的契机,装疯子,谋求一条逃生之路。当然,密谋之举不能告诉他们胆小怕事的娘。 每天傍晚,他绕着附近的塘边转,嘴里吼叫着不成调的歌:引得人们团转拢来看稀奇。“疯子”忍受着小孩树枝瓦块的袭击、大人们的哄笑,持之以恒地吼唱着,声调怪异悲凉。 白天,他缩在家里睡觉,以防过多的表演会露出破绽 某日,“疯子”昏倒在小学院墙外,于是,身上仅有的毛角子钱被人搜走,脚上尚新的鞋被人下跑,“疯子”竟死了一般纹丝不动,可见没有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心理素质,根本无法忍受这超越常规的挑战。 然而,他达到了目的。白色救护车呼啸而至,在“疯子”妈痛彻心肺的哭声中,哥哥扒开围观人群,将“疯”弟弟送往精神病院。“疯子”终于获得一纸“精神分裂症”诊断书。 装疯卖傻这条路虽然陡峭奇险,却能速战速决,有了武汉精神病医院出具的权威诊断、公社和街道的舆论认可就行。它悄悄绕开了高度戒备的县医院这道病转关隘。 为避免“疯子”弟弟再出意外,哥哥将他送到河南的姐姐家休息治疗,“疯子”户口由农村转回武汉了,“疯子”却始终住在河南。亲人不禁担忧:哪年哪月,“疯子”才能以一个正常人的面目,回到自己的故乡? 同样是伪装精神病,女知青的风格又是不同。 先梅,66届初中知青,和我同大队。她父亲是针织厂的资方代理人,无论大队怎么推荐,她硬是招不上去,7人的知青组走得只剩她和男知青一撮毛。 我病转批准后,走之前去与先梅道别,谁知她愤愤然,说:“这些个歪门邪道,别个搞得,我也搞得!”她对我好一阵讽刺挖苦,不依不饶。 她最终也开始病转了,依据父母、哥姐策划,她得了“反应性精神病”。整个大队、公社风传她因招工受了刺激,经常哭泣,不想活了。先梅再不去大队小学上课(她是代课教师),成天坐在知青屋门槛上,麻木地望着人,时不时还冒出一两句奇奇怪怪的话。之后,先梅的姆妈老天拔地赶来,给干部和熟悉的社员送礼,干部社员也以鸡蛋、醪糟、腌菜回送,造成众人都来探望先梅的景象。一撮毛清楚先梅是在演戏,话又说回来,人落到这一步,谁还管谁呢。那天一撮毛的女友来了,两人淘米洗菜,准备做饭。哪知先梅来到厨房,不望这对恋人,抓起生莴苣叶就吃;一撮毛和女友先是奇怪,等明白了先梅是在卖傻,不由相视一笑。先梅赶紧转身离开,一撮毛注意到先梅从脸到耳根都羞得通红。第二天,先梅姆妈唉声叹气带着“精神失常”的姑娘回了武汉。为避人耳目,先梅一直躲在大姐家,足不出户,痴痴呆呆模样,由家人为她奔波病转手续,硬是演了一年半“华子良”角色,到1976年秋,先梅才算病转办妥,从大姐家回到了父母身边。 说我的病不够格?我偏说够格 小占转回城后,当上中学代课教师。她来我家玩,讲起正着手为弟弟办病转:“弟弟也搞我一样的病,坐骨神经痛。我把现成的病历都给了弟弟,只消用褪色精改动一点,姓名由占斯琴改成占斯明,一个字,年龄由26岁改成24岁,也一个字。 ” 谁知,武昌区毕办把小占弟弟的病转关系退回农村,说他不够病残标准。小占弟弟百折不挠,坚称自己有病,将退到公社的证明又从头办起。 时间到了1975年6月,我已经上了正式户口,被街里分配了工作。一日下班回家,见桌上摆着小占的来信,她要求我把坐骨神经痛的老病历送给她弟弟办病转用。 我去送病历,小占不在家,小占弟弟连连称谢接过病历,他告诉我,现在相关机构对病转卡得很严,我的旧病历会给他办病转加重砝码。 我注意到小占弟弟在自己家中竟也猴着腰、跛着腿,心想:姐姐当初的戏只需扮给医生看,弟弟却要随时随地扮给公众看。当着周遭邻里的眼睛,他的神色是自然的。 有志者,事竟成。小占弟弟于当年秋转回武汉。回城后,小占弟弟还是继续跛着腿,过了一段时间,才逐渐恢复到正常。 没有病?去盗个病。 有个华中工学院附中初中66届男知青小戈,文革中加入毛泽东思想新华工敢死队,因此卷入全国性“北决扬”冤案,祸及他的妹妹,他妹妹为了回城,数九寒冬,每天把双脚浸在冰冷的水盆里,硬生生想把自己整成风湿性关节炎。 小戈更绝,他和男知青廖童焕,盯上了查抗0试剂。白天,他俩勘察花园山中医院化验室地形位置,晚上,趁月黑风高,翻墙撬窗盗得查抗0试剂。查抗0的药,是查抗溶血性链球菌0的试剂,小戈了解,这种试剂吃下去后会有溶血性链球菌感染,以致抗0单位升高,小戈小廖豁出去了,以身试药拼死一搏,他俩双双以抗0单位高的显赫数字挣得风湿症的诊断书,成功病转。 小戈,1977年恢复高考后升入大学,如今是著名学者,美国某大学的终身教授,这在病转知青里是鲜见的。他对我说:“自从办了那场病转后,整个人生观念都颠覆了。” 3. 办砸了锅的 这其中多为老三届初中生,性格张扬,心智简单,必为险恶的病转时势所不容。 我下乡的张港区,有个初中68届男知青,绰号顺子,下乡之前,他就会用水彩笔自己画学生月票,用“红山”肥皂雕月票章子,把章子盖在月票和照片上,外面蒙上一个透明塑料皮的月票夹,乘车时,顺子回回都混过去了。 由于出身之累,顺子招不回去,他决心办病转,但他过分相信自己的篆刻技术,像武汉的市级医院和县级医院的章子都是他刻的。病转证明在最后审查时,被区毕办干部看出了“马脚”,顺子的公章与众知青不同,字迹模糊,圆圈的线条粗细不匀。这下事情闹发了,区毕办将此事移交“公检法”机构专案处理。由于顺子的父亲是旧军官,反动出身兼私刻公章,这就构成破坏毛主席的战略部署、抗拒上山下乡罪,法院判他三年有期徒刑,监外执行,在原生产队监督劳动。公社召开了对顺子的现场批判会,公社各届知情及贫下中农代表都要参加,会场上,知青们个个低着头,心情压抑,批判会气氛低沉凄凉;知青们心里的话不敢明说:私刻公章只不过为了病转回家,何罪之有! 这当口,顺子的命运发生了小说般的变化,队里有个曾姓姑娘,暗恋着顺子又羞于启齿。如今见顺子成了改造犯,认为机会来了,她对顺子表达了爱意,顺子接受了,只想快点完婚,但姑娘的同族长辈死活反对。原来,姑娘和顺子都姓曾,由辈分推算,两人相隔一代,姑娘和顺子应为姑侄辈,尽管顺子与姑娘并无血缘关系,同族人却认为这种结合有辱先人。最后区知青办出面将顺子和姑娘分到区里的十周农场。农场一片汪洋,只有七家农户,都住在半岛上;这里人烟稀少,自然条件差,劳动强度大,工分低。把这对青年发配到那里,往后的艰难可想而知。然而顺子携爱人去了,他料定此生难有出头之日,唯有死心塌地扎根农村。 徐玲,我的街坊,下乡时和我同区不同公社,她丰满健康,谁也不会相信她有肾炎。偏偏她缺乏必要的城府,在知青里公开说自己有个表舅是天门县医院的外科主任,她病转是不成问题的。谁知,被大队知青一封检举信,告到区毕办,毕办干部义正词严教育她不得弄虚作假,徐玲吓得说不出一句整话来。可见,肾炎最好伪装也最容易戳穿,若想辩白,那就现窝一泡尿吧,显微镜下见分晓。 4. 未雨绸缪 ,抢先当上病残生 徐玲的妹妹74届高中毕业,徐玲妈向学校申请,小女儿有痛经病,应作病残生留城。班上同学反应强烈,告到校党支部,徐玲妈连夜急急把小女儿送进医院住下。 为此我问徐玲妈:“如果医生检查出没病怎么办?” 徐玲妈冷冷一笑:“女孩子得了痛经病是无法查的,哪个医生敢动手检查,弄破了处女膜谁敢负责?”我继续问:“医生是不是熟人 ?”答:“当然是,这种没法子查的病,不找熟人谁肯出诊断书?为这,我送了一段的确良衣料给医生,还有女儿的住院费,都是自费,不花点代价留不下人啊。” 徐玲妹妹有了住院证明,名正言顺留了城。小小年纪的中学生闹得成事?谁敢推翻医学鉴定? 两个女儿先后办病转,姐姐失败妹妹成功了,记取教训,未雨绸缪,徐玲妈抢先一步,把小女儿截留在城市。 病转被检举后,徐玲十分难堪地回到生产队,曾经8人的知青组,剩得她一人。三间三拖的大房子,是用知青每人220元的安家费盖的,里面的8张床空了7张,原有的一大堆农具生满铁锈静静地靠在堂屋角落。 夏天里队长分配她去打农药,有一天用的农药名叫3911,打过这3911的社员个个闻风丧胆。一开药坛,一股俗称打屁虫的气味立时钻出,比自然界的打屁虫气味不知浓烈多少倍,徐玲不敢不背起药水桶。棉枝子已蹿得如人一般高,在不透风的棉田里,她觉得自己似乎要窒息,收工后便一头栽倒在床上。 后来徐玲对我讲起那一夜情景:“我没力气做饭,躺在铺上不停地流泪,没有谁来问候我一声,没有谁知道我中毒了;我怕自己就这么死了,挣扎着摸到厨房,水缸里还剩一点底子水,我舀了一瓢灌下肚。如果不是这瓢水为我解了毒,我不知道会不会活过来。” 我病转回来卸行李那天,邻居金姨来看我和妈妈收拾东西,她是个工宣队员,入党积极分子,却对我们说 :“庆庆,你算是回来了,庆庆姆妈 ,你算是卸了块心病。遭孽啊!我的三丫头明年高中毕业,还不是要下乡。下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总得有个规定期限,我们当家长的才放心。如今的政策只要你下乡,别的话冇得。虽说我家成份好,可眼看毛主席、周总理都老得这样了,万一有个么事,到时我们老百姓去靠哪个?将来知识青年会是个么情况、么讲究,我这心里总在打颤,不得安神哪。” 严酷的知青现状,让金姨道出了老百姓的恐慌心理。 三、沉重的代价 1. 抹不去的行迹 1975年夏,星期天,在武昌解放路,我与两年不见的好友应笙相遇,分明她看见了我,看见我迎向她的热切神态,她却慌慌张张,钻进人群拥挤的百货商店,硬是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因为装了癫痫病,她耻于见我。 我很沮丧,回到家里怔怔地想,应笙,我一向看重你,看重我们的友谊。我们办病转,没有挤兑别人,也没有坑陷同伙;我们用不着羞愧,用不着躲避人啊!病转,病转,为什么人一踏上这条路,就该变成另一个人? 小占后来由代课教师转正,我俩的友谊却始终保持着。忘不了79年春,她来看我并告诉我,她已有了对象,准备暑假结婚,未婚夫还是个工农兵大学生哩,幸福溢满小占的脸。她不容易,多年来孤军奋战,为自己为弟弟争来平头百姓应有的生活。 这个婚没结成,小占疯了。还是起因于小占名声,和有妇之夫的拐子勾勾搭搭,设下美人计,骗得军医诊断书,导致拐子夫妻关系破裂……。 夫家得知小占的劣迹,断然与她断交。小占很镇定,不辩白也不求饶。半个月后她却疯了,剪了头发口口声声要去当尼姑。 小占住进六角亭精神病院,强制治疗未有好转,学校承受不起她的医疗费,又转到汉阳一所小医院治疗。出院后,武汉亲属无法照料她,她被在外县农场工作的姐姐接走,终生要靠姐姐照料,终生要服一种叫氯丙嗪的药,药物使她神情麻木,她怎么也不认得我了。 她从此再没上过班,我从此失去了这位患难朋友。 2003年,我在修改病转回忆录时,辗转寻访到一撮毛,他插队10年,直到1979全国知青返城才回来,现在依靠家里的门面屋,当了副食店店主。 以下是一撮毛介绍的先梅情况:“回到武汉这多年了,我只碰到过先梅两次。头一次是(19)91年,先梅的单位童装社垮了,她在胭脂路摆了个缝纫机,替人换拉练补衣服,看到我以后,就把头低着,脸都红了。 第二次是前年,先梅和她的儿子一起走,儿子长得跟她一般高了。迎面和我碰上,我本想喊住她,问问她的伢几大了,哪晓得她像碰到鬼一样,头一扭,拉着儿子就冲过去了。” “为什么?”我问。 “还不是当年装精神病,吃生菜那些事。” 看来,不管是好友应笙,还是同大队的先梅,都想抹掉过去的行迹。 2. 另册工人 病转回来的知青,被城市冠以新名称,叫做病残待业青年,与那些小自己几届的留城病残生一起归街道办、居委会管理,得参加居委会批林批孔学习;戴个红袖章去车站执勤,当个灰来泥巴来临时工。经过诸多时日等待,然后由居委会、街道写出思想表现鉴定,再分批被“批发”到集体性质的街办厂或合作社当徒工。这类工厂专收残疾、智障、劳改释放以及社会闲散人员。上世纪七十年代国有企业的工人属于响当当硬梆梆工人阶级,社会却不会承认街办小厂的职工属于工人阶级。 我和我们那一批人就这样当上了另册工人。 我那老实懦弱的妈妈,对我这个归宿已是千恩万谢了。 弄假也成真,你既然办了病转,就得铁定当个二等公民,待业期间不算工龄,因此工资比同龄知青矮了一截,人前也就矮了一头。更悲哀的是,集体厂休想有职工宿舍,病转的知青,婚嫁时只能挤进父母陈旧的老屋,在逼仄的空间里,利用暗楼和上下铺,三代同室,尴尬度日。 再往后,连这份穷且安宁的日子也失去了。集体企业简陋落后,职工素质低下,市场经济大潮兴起时,这类厂垮得最快,以至于许多病转知青,成为城市最早的下岗者,譬如先梅;小占弟弟的情况更糟,他参加工作进的是集体织布厂,厂倒闭了,他只得去贩水果谋生,后来老来病重,衣食艰难,沦为低保对象。 这里还须向读者交代,当年那个办病转失败了的徐玲,她的今昔故事,借此作为文章的结尾吧。 她后来是以婚姻为代价,嫁得一户实权人家,实权人家点名招工,让她进了大型国营企业武冶。分的工种轻松,在劳保用品仓库当保管员。只是这实权人家的儿子,徐玲的丈夫,是个独眼龙,性格乖戾,这桩婚姻勉强维持了两年,徐玲只得离婚,造成终生不幸。徐玲带着女儿住了多年职工单身宿舍,后来才分到团结户房子。现在她已退休,女儿也工作了,又买了福利房,日子算是熬出了头。 我和徐玲能够说点知心话,她告诉我:“同学聚会年年搞,我去了一次就再也不想去了。人家只年把两年就招上来,谈起农村岁月,总是美好回忆。居然没有人问问我农村七年是怎么过来的,他们不可能了解我的痛苦。人老了,大家开始怀旧了,上山下乡到现在,很多同学回到插队地方与农民叙旧、拍照,有的还开着私家车去。那是他们农村的蜜月时期嘛。故地重游,我心里其实也很羡慕这种风光场面,唯独我不能回去。回城后的噩梦做了几多次,不是梦见没有招上来,就是梦见又要下农村了,唬得我冷汗淋漓,哭醒过来,还能旧梦添新梦?那个地方我不敢想更不敢望。庆庆,你不是在写病转的书吗?就把我的话写上去吧。” 是的,徐玲、还有我、还有无数病转知青,我们没有田园梦、没有第二故乡之说。因为屈辱,因为见不得光,我们只能就此打住了。 作者的话 作为老三届知青,我经历过病转,也结识了不少病转回城知青,那种阴郁的创痛总是伴随我。 病转人生犹如蜗牛生涯,负着重壳,躲躲缩缩、跌跌爬爬回到城市。所行之处,留下的是弯曲肮脏、不忍瞩目的行迹,因此病转知青被喻为爬回来的人,在知青中被视为异己,不光彩人群。狡猾、投机、堕落——是病转知青终生抹不去的人格形象。我们只能低头做人,一俟风吹草动,就惶恐不安。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看到一篇小说,里面有对病转知青的谴责:病转是人性的堕落。 这话对我触动很深,当时我就萌发了强烈愿望,以后会写一本知青病转的书。 岁月催人老,埋藏于心底的愿望日炽一日。 作为停产企业留守人员,我本可以轻松地领一份干薪,呆在厂里悠闲。但我决意下岗,获取时间自由后动笔。 回忆残酷,伤痛处,泪湿稿纸几多回。最初的稿子却是失败的,“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勇气不足,内心几多冲突。 最终,洪水冲决堤坝,多年积郁的忧愤奔涌而出,我义无反顾,直抒胸臆,这才回复到当年的感觉里。 书写出来了,书中有种种色色、耻于阳光的病转,但我目的决非展示堕落,炫耀鬼魅伎俩。要说的是,办病转这一反常现象背后,有其深刻的社会背景。 如果湖北省对文革各届毕业生有独生子女和两丁留一的政策,我不存在病转事。 如果湖北省没有大招工,没有只问出身的招工,我们不会去亡命病转。 如果我们知道下乡十年后,中央会来政策,全国的知青都可以返城,我们还会不择手段地办病转吗? 文革终于过去,1979年,以邓小平为首的中央领导果断地结束了上山下乡的强制政令。由此,病转——一代知青史中最不堪的一页,永远翻过去了。 借此想告诉关心我的读者,1982年,我与旅居美国的姑妈联系上,才得知我父亲已于1970年病逝于台湾。父亲姓名邹仲融,曾是于抗战有功之人。姑妈给我寄来父亲照片,我终于见到了父亲。 2018年,知青上山下乡五十载,注定了是个热闹纷呈之年,而我为全体知青朋友们呈上的、只能是另一道风景。因为,这境况也是知青历史的组成部分。 该文摘选自我原著《回城之路》(2000年自费在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由于众所周知原因,这本纪实的书只能冠以小说名。后由工人出版社岳建一先生推荐,2012年武汉大学出版社分社张福臣社长再版。又由于原书名敏感了,只得改书名为<归来>。同时,在书的宣传发行中,我结识了更多知青朋友并获得更多个体病转真相,今日尽力收入其中,并听从岳建一先生建议,将真实的人物事例拎出来,浓缩,以抢救知青史,还原一页历史真相。同样,由于病转知青的特殊性,除了我,还有已逝的廖童焕,其他人物无法用实名。版权所有,如若有意转载或摘取,请一定征得作者同意。(18120439651) 作者简介: 高志远 (原名邹庆庆),祖籍江苏无锡, 1949年圣诞夜出生。1966年初中毕业于武汉十四中, 1968年12月去湖北省天门县张港区张港公社周铺一队插队落户,1974年办病转回到武汉。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2018年7月22日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