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美人母亲（上）
来源: 湘楚山地文学 作者:龙国武 时间:2020-08-06 点击:
一、古代四大美人：西施，王昭君，貂蝉，杨玉环。
我的母亲算是民国美人。
母亲的娘家离宝庆八景之一青龙桥不远，一个有着吕洞宾点水为酒故事，叫曹婆井的巷子里。那里是民国年间木工们的聚居之地。
母亲幼年丧父，全靠守寡的婆婆给人做鞋补衣、洗衣浆衫过生活。
很小的时候，母亲便显出美人模样：气质高雅，亭亭玉立，眉黑如墨，明眸皓齿，一对深深的酒窝时时仿佛能溢出酒水来。母亲的满满（叔叔）爱酒，常带携母亲喝酒，有一回母亲醉过去两三天，满满过意不去，送母亲读了一期幼学。这为聪明过人的母亲以后自学打下一定的基础。
那个年代的人守旧。婆婆信了街邻们女孩子不用长得忒高的话，叫母亲立在自家的门槛上，用刀凭母亲的脑顶在门框上划了一道线，母亲方不再长。
曹婆井紧挨的二府街，是民国年间出名的烟花柳巷，母亲年少时遭到过乱人骚扰，后来嫁到箭落门龙家，也有街痞势力非难。父亲的师父，宝庆城有名的佘把式那天把母亲叫到身边：“徒弟媳妇，来来来，师父教你几招打狼的办法，一招制敌，只是不可滥用要人性命......”
师父对母亲的深恩大义，母亲一生都念诵在心。
母亲子女多多，我的上面还有四个姐姐三个哥哥。
打记事起，家里就穷。记得那时住在回栏街，母亲半夜就要做饭，拂晓全家就去了一个叫老母坨的地方锤石头，参加工业街新马路的建设。暮色降临才回家。四岁左右的我留下看家。夕阳西下，饥饿了，我爱倚在门口念叨：“姆妈呀，快点回来啰！”隔壁周妈妈和街邻们给我饭吃，我看都不肯看一眼。
如果有点空闲，母亲就要给大家讲一个这样的故事——
那年去南岳进香，无论怎么留意，进餐时桌上总要多出一碗饭，求崽的女香客个个眉开眼笑，说圣帝爷爷（南岳祝融神，《封神榜》里参加讨伐暴君商纣王的崇黑虎）给他们送崽来了，结果全体失望。倒是不缺崽女已经四旬的她，夜梦一对犄角粗大的健牛投进怀中，生下了我。
后来，家里搬到一个叫水弄子的地方，再以后迁移到三眼井拖板车为生。不久，我进了马路对面的东塔完小读书。
二、读小学三年级时，可怕的三年大饥荒来了。
《在没有航标的河道上》的读者，和看过根据叶蔚林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观众，都对这样一个情节格外难忘：作品中的“我”的爸爸妈妈饿死于那场灾害，从此“我”的爷爷便把种瓜和精选南瓜种作为人生第一件要事，爷爷最痛悔那年忘了种南瓜，无物可食，死了儿子儿媳，总把筛选了一遍又一遍的南瓜种贴胸珍藏备饥荒。
邵阳那时也有人食野菜树皮和牛屎粑粑。自从搬到三眼井，母亲就年年挖土种菜，除了南瓜冬瓜，还有一种再生能力极强的甜菜。有时丢了瓜菜，放在有些妇女身上，会呼天抢地骂上好几天。可是母亲一句骂人的话也没有。
因为那时居民的计划食油都由公共食堂掌管，家里煮出的食物无一点油星，清汤寡水又数量有限，父母和板车主杠手二哥都有了程度不等的水肿病。母亲有时也不得不担任主杠手，有一次浑身乏力，出了车祸，被失控的板车压伤了头部。
在那人们恨不能从口里长出手来夺食的关头，母亲毅然把为全家人掌勺分食的大事交给了我。母亲相信，圣帝爷爷送给她做崽的我处事一定会公平公正。
三、1968年冬，在三届高初中生一齐分配的情势下(66届、67届、68届)，我和一些同学去了湘西南绥宁县插队。才两年多一点的时间里，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额头前竟出现一团分明自己能看得见，却怎么也驱散不去的乌云，剧烈咳嗽，大口吐血，体重骤减到80市斤，脖子细瘦如小说《红岩》里的小萝卜头，有人落井下石骂落魄的我“死了十个只五双”，这使母亲伤心不已。
好在生产队人好，队长会计看我为人诚实，平时干活扎实不耍奸，后来安排我去干活相对轻松的大队园艺场出工。
人生最低落的时刻，昼思夜想的母亲看我来了。
母亲来一趟绥宁实在不容易。那时，家里人已分居成五个地方，母亲俨然家里的“救火大队长”，既要照顾疯了的二哥，又要照顾风烛残年的父亲，还得探看久病乡下无钱医治的小姐姐。
我好痛恨自己也不争气！
母亲来了，我无望的心底透进一缕阳光。
母亲来了，知青好友喻文好仗义！他所在的高西坪生产队是全大队最穷的生产队，年年靠吃返销粮，他竟说动队长老高、保管员永山预支了百斤稻谷送来，帮助解决母亲的吃饭问题。
母亲来了，我的窘况有了改变。
母亲一面精心调养我，一面采药给乡亲们看病。乡亲们虽然贫穷，但是不亏人，往往回报以一升米、几蔸菜、一小块肉或两三个鸡蛋，或者扛来一根木头相送。慢慢，吃的困难基本解决，还攒下做一套家具的木料。
乡亲们看到母亲，远远就亲亲热热地喊开了“伙计娘”（当地对成年女性的称呼），他们不太相信一个贫苦出身的女人，和同样贫苦出身的男人，凭借自己辛苦劳动挣了点钱，过上好一点的日子就成了坏人。慈眉善目清爽宜人的母亲，在缺医少药的他们眼里几乎成了观音弟子的化身。
后来，母亲在这里收了三个徒弟，其中一个叫刘来生的青年被母亲治愈后，还被招工进了发电站。返城17年后，我携妻带女去绥宁玩了十天，刘来生以当地最高礼节接待了我们，办了16碗大菜，请来电站指挥部全体成员作陪。还用一条红绸子系上一沓十元面额的人民币要我交给母亲。重情的来生继承母亲的美德，至今还在为乡亲们无偿看病。
母亲总是随身携带一副问神的卦，好几次感恩喟叹：“绥宁这地方清静，菩萨和师父都愿意来，治病也容易好。”
母亲来了，我紧绷的心弦也放松了。以往场里收工社员们都回家了，唯剩下孤零零的我一个人守场，心里总感觉有来自于园艺场近旁那一大片坟塚的威胁。每每弄过饭吃，我便警惕地用锄头等农具把门顶牢，拿了把磨得锃亮的柴刀放在身边，躺在床上看点书或唱着电影《闪闪的红星》里潘冬子唱的歌壮胆，祈盼漫漫长夜早点过去。
可是，那晚我和母亲正坐在园艺场茅舍里说话，一件不可思议的怵人事情发生了，却也让我见证了母亲的真功：先是听见屋外坟山那边发出一阵瘆人的呼啸，紧跟着一团旋风进屋翻着筋斗直扑煤油灯，屋里刹时一片漆黑，并且这风带来一团瘆人的冷气，空气都变得冰凉，顿时我头皮发麻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我怪叫一声，拿起柴刀砍向那团旋风，可是那旋风反向我脸上扑来！母亲急忙把我叫到身旁，口中念起了《火轮咒》。真是奇了！随着咒声的响起，先是灶塘这边出现一片红光，将母亲和我圈定，随之红光弥漫，整座房子都红亮起来，那股怪风被驱出了屋......
这是我永生不可忘怀的一天，母亲临危不慌高大伟岸的形象在我脑海里永远定格下来。
很快，大约三个月过去了，母亲又要回邵阳当“救火队长了”。母亲叮嘱我：“出门在外，你要多练点本事，别忘了坚持念《火轮咒》，你年轻记性好，就像你平时里背诵唐诗宋词那样，要能随时背诵不忘。还要记住，日子再难，也不能丢了志气。相信我们全家总会有团圆的那一天”。
四、母亲的预言兑现了。
十年内乱结束后，神州大地拨乱反正，云南西双版纳5万知青义无反顾地喊出了：“我们要回家！”
终于盼来了这一天，“三十而立”的我，与大我四岁仍打光棍的小哥哥，和在农村苦苦捱了15年，已经来日无多的小姐姐，终于回到了魂牵梦绕的家乡。
可是，事情远没有完结。我们这些栉风沐雨十几年的老知青，回城后连个简单的栖身之窝都没有，就似流浪狗那般无奈。那天，母亲带我拿了求房报告去房产公司反映情况，一个女工作人员看也不看，就把报告丢在地上，我耐着性子拾起报告再递给她，又被那冷漠已极的女人丢在地上。我刚说了一句：“你们何必如此？”办公室那个当官的造反派头头即暴跳如雷，引来六七个咄咄逼人的壮汉，拟对我痛下杀手！
房产公司是文革内乱时出了名的派性窝，平时仗势欺人家常便饭，我们那天无异进了虎穴。凑巧，那天下着滂沱大雨，我带了一把金属伞尖的雨伞。更凑巧，几天前有人群殴用金属伞尖捅死了人。义愤填膺的我见事情危急，索性拿出赵子龙大战长坂坡的勇气，一个箭步冲上去，用金属伞尖抵住那个头头的咽喉，控制住了这个不可一世的家伙，怒不可遏地训斥：“文革结束了，你们依然这样欺压百姓，就不怕走夜路？！”一个个子高大也来求房遭到羞辱的中年男人，这时竟出乎意料投机取巧颠倒黑白，一副献媚的小人嘴脸替恶人帮腔，被我厉声喝止：“狗奴才！我刚才看到你给他们敬烟，他们看也不看就把烟扔在地上，你这个助纣为虐的狗汉奸汪精卫，还有脸在世上做人吗？还不趁早给我快滚！”那大汉见势不妙赶紧溜了。
我又大吼了一声：“不要命的就来！”
有母亲在，我胸有成竹。看到小小个子的我真不怕死，还能一口气骂出点名堂，眼中的怒火仿佛能烧死人，这些人开始服软。打手中的一个跑出去叫来了一位穿灰制服的领导来解围，看来这干部刚从牛棚解放不久，余悸未消却很会说话。
走出田家湾房产公司，母亲平静地对我一笑：“人害人，天不肯。”
又是四年过去了。那天母亲在工厂找到已近34岁的我，告诉我一位老香客分到了一套新房，决定把原住的房子送给我们。
不用说，这是母亲用她的善良和德行换来的喜讯和福报，那位帮助我们的老香客也是有佛心的好人。
看到我脸上终于有了些笑容，母亲如释重负，仿佛年轻了十岁，灿烂的阳光照过来，工厂的机器叫得正欢，母亲开怀地笑了。裹在金色阳光中的母亲光彩照人，毫不逊色于佘太君。
母亲那天的话至今响在耳畔：“你还年轻。男子汉不要怕吃苦，要经得起磨难，好好干总有办法。”
“儿行千里母担忧，
近在咫尺亦担心。”
哎，我的美人母亲！
作者简介：湖南教育出版社2018年4月出版了中英文对照世纪大书《地球村的邵阳人》，龙国武是该书的第一副主编。该书主编、邵阳市人民政府原副市长李兰君特撰《知青编著龙国武》一文，尽显龙国武筚路蓝缕为知青文化研究奋斗奉献的一生；该书文化名人陈西川、李自健、吴人豪、岳楚渔的传记，皆出自于龙国武之手。
龙国武1949年出生，老三届知青，插队于湘西南绥宁县。幼受父亲启蒙，痴迷诗文，插队期间即进行诗歌创作。
他是《邵阳知青回忆录》丛书编辑、《湖南知青纪念文集》主编、邵阳文库《知青史话》主编、邵阳市政协文史研究员。
他是《中国知青纪念文集》主编，该书分上下二集，封面设计为著名书画家刘人岛先生，序言撰写为著名作家梁晓声先生，2011年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
龙国武的事迹，散见于《中国文化报》《湖南日报》《潇湘晨报》。
龙国武是邵阳市知青文化研究会创建人。他几十年奋斗不倦开创性的文化成果，为邵阳市知青文化研究会的成立奠定了坚实坚强的基础，具有深邃而发人深省的意义。
2019年3月1日，他又创建了由作家教授诗人书法家美术家和各类艺术大家组构的纯文化平台——《读书与写作群》，这个名人荟萃的文化团体生机勃勃，制作的气势磅礴的抗战美篇和抗洪美篇，弘扬了中华民族的光荣传承，声名远播，堪称民间文学艺术的夺目奇葩。
2020年5月，龙国武受聘为湘楚山地文学平台顾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