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冰凌花

来源:《艰难岁月 坚毅青春》征文 作者:何企韵 时间:2017-12-10 点击:
南方的城市很少有漫天飘雪的天气。生活在上海,虽然有冬天寒冷的体验,但没有白雪皑皑的感受。在童年的记忆中,有一个特别冷的冬天,窗外飘起了雪花,第二天,家里的北窗上竟然有一小片晶莹剔透的冰凌。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致,感到那片小小的像花一样的冰凌是那样的纯美,并在心灵中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1968 年,高考制度废除了,我们都面临着被安排被分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读到了一本书——《冰凌花》,作者是林青。我好奇地打开书,才知道这本书是歌颂北大荒垦荒战士的。当年铁道兵、十万转业官兵从战场转向茫茫荒野,在一望无际的草甸子上支起马架子,描绘北大荒大规模垦荒新画卷。王震将军亲笔写下了“完达山下英雄建国立家园,密虎宝饶千里沃野变良田”的诗句。从书中我才知道,在寒冷的北方真有一种叫冰凌花的植物,又叫冰了花、冰凉花,是一种在寒风暴雪下开放的花朵。冰天雪地、四野茫茫,在冻土中萌发,迎着暴风雪昂然开放。想想这是一种多么奇特的景像,这是一种多么坚强的花朵。这本书正是用冰凌花的精神歌颂垦荒战士的。书中讴歌了垦荒战士不畏艰难战天斗地的形象,也叙述了垦荒者“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的浪漫生活。“一群新来的垦荒人,在莽莽大草甸马架子旁,围着篝火,听老垦荒者讲着动人的故事。”书中描述的场景一遍一遍地打动着我。当时我们正年轻,对生活充满着热情和幻想。那能在冻土中迎雪开放的冰凌花,那一望无际的草甸子,那熊熊燃烧的篝火,那群无惧无畏的垦荒人深深地吸引了我,我想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我放弃了到上海沪东造船厂的安排,自己到区劳动局上山下乡办公室讨了一个去黑龙江军垦农场的名额。三天后,乘上北去的列车奔
赴北大荒。 
1968 年的北大荒并没有书中描述的情景,已看不到成片马架子的粗犷,也看不到“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的生态,更看不到“围着篝火听老垦荒者讲故事”的浪漫。当时的三十三团虽然还有不少土坯茅草房,但也建成了成排的砖瓦房;虽然不少连队晚上还要用煤油灯,但电线已在接通中。成片已开垦的沃土上,种植着小麦、大豆、玉米等农作物。这里已成为祖国东北的一个大粮仓。没有和脑海中那幅幻图吻合的现实,多少有点“遗憾”,而一想到我们即将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屯垦戍边,保卫边疆”的自豪感油然而生。特别是我将能见到那朵能顽强地从冻土中钻出、汲取阳光的奇异的冰凌花,我的梦也将成为现实。



 来自北京、上海、天津、哈尔滨等各大城市又一代垦荒者的知青们,当时都只有十七八岁,刚跨出中学校门,有着恢宏的理想,有着激情的涌动,要在这片黑土地上画出一幅不凡的图画来。然而现实的军垦生活是日复一日的出工收工:春天,手拿着锄头、簸箕,刨坑、点玉米种、抓猪粪撒肥;夏天顶着太阳锄草;秋天弯腰收割,晒场翻晒,扛麻包入粮囤;冬天在冰冻三尺的土地上抡镐开挖排水沟。知青们开拖拉机、养猪养马赶大车、脱坯烧砖建房、伙房烧灶做饭,每项工作都那么平凡,那么不易,那么艰辛。想想如今十七八岁的孩子或许还需父亲接送上学,母亲做饭洗衣叠被呢。那时,现实拂去了理想的浮尘,我们有过痛苦,有过彷徨,但我们选择了直面,选择了坚忍。想想当年的老铁兵、转业军人,他们有的参加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有的参加祖国的铁路大动脉工程建设……他们中不乏战斗英雄、工程模范,他们也有理想抱负,他们头上的光环足以去实现更大的抱负,但他们来到了这荒无人烟的大草甸,开启了垦荒的新篇章。或许一代知青来到这里,就是通过年复一年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凡来建设祖国的粮仓,通过人口的栖息和聚集来实现边疆的安宁。因此当后来一批批比我们更年轻的知青来到军垦时,我们俨然以老职工自居,对他们点拨和开导了。我想起林青的书中对冰凌花的描述,它从冻土中破出,迎着寒风开放,但不争艳,短短几天的花期,又悄然离去。
 多么像北大荒一代又一代的垦荒人啊!我刚到农场时,分配在六连。和很多连队一样,六连的老职工来自祖国的四面八方,有老铁兵、转业军人、山东支边青年及投亲靠友者,文革中也有些派系,但干活都很尽力,对我们知青也都很友好。不久,我们就认识了大多数老职工,老职工也能叫出了我们的名字。当时连队晚上总要开会,每次开会,我总看到有一个老职工,小小的矮矮的个子,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着刀刻一般的皱纹,他总坐在暗暗的一角,这是连队最不起眼的一个职工。后来我才慢慢地知道了他的一些情况。他是贵州人,是个转业老铁兵,因为家里贫穷,长相不佳,一直未娶亲,1959 年来了一批山东支边大姑娘也没人看得上他,所以一直是单身。他本有个挺斯文的名字叫敖元学,但因为个子矮,脸黑,大家都叫他敖土豆。他不苟言笑,只有在我们尊称他一声“老敖”时,他嘴角才会流露出一条柔和的曲线。当年的老敖曾经跟着队伍转战南北,到农场后是个普通一兵,什么脏活累活儿都干过。他从没怨言,活儿都干得很出色,大家都说他干活像牛一样,使蛮力气。那年,老敖调到伙房,我和他在一个厨房干活。他依然使蛮力气干活,什么脏什么累,他干什么。那时,连队的公厕就是在地上挖两个坑,四周用树枝搭个简单的围栏。一到冬天,几天不清理,冰冻的粪堆会越堆越高,人们就无法下蹲了。这活儿虽然不归老敖管,但他经常拿个镐头把高出的粪堆清理掉。单身职工得了病,伙房会做一碗葱花面作为病号饭。有一次,天寒地冻竟下起了雨,地上很湿滑,一出门就摔跤。老敖主动去给病号送饭,他用棉手套紧紧捂着面,双手端着,一步一滑硬是把病号饭送到病人手里。后来,我离开了六连,不久听说老敖也调到了其他连队在猪舍干活,再后来,我听说老敖娶亲了,妻子是一个死了丈夫拖着3 个孩子的寡妇,因为生活所迫投奔农场,老敖娶了她,成了3 个孩子的父亲,用自己微薄的工资养活一家五口人。我暗暗为老敖庆幸,总算有个热炕头可以靠一靠了。但不久,我听到了一个消息,说在一个刮大烟泡的夜晚,猪圈的母猪正好要下崽,老敖整夜守候在母猪旁,到天快亮时才忙完事。回家时,仍是漫天的飞雪,呼啸的狂风,四周白茫茫一片,几百米路,老敖竟未能找到家。直到第二年冰雪开化时,人们才在离连队不远的排水沟里找到了他的遗体。我未能见老敖最后一面,但那矮小的身躯、黑黑的刻满皱纹的脸庞却深深地刻在我心里。他那样的普通,就像一颗掉入泥中没人捡的土豆;他静静地来,又轻轻地走,像很多老一代垦荒者一样,没有惊天动地的业绩,也不会有多少人记住他的名字,但他却是成就这块黑土地骄人业绩的一员,就像那朵神奇的冰凌花,尽全力为寒天冻地增加美,人们还未看清它,它却悄然离去了。
 在北大荒有千万个像老敖这样的普通职工,也有一批有才能有水平的知识分子。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奉献着自己的才华和青春。我曾在团部宣传股当过见习干事。宣传股股长老冯是一个精神矍铄的中年人,中等个头,清秀的脸上留有岁月的痕迹, 更透着聪慧和灵气。老冯的大名叫冯文启,是三十三团的第一笔杆子,农场的重要文稿、重要报告、重要经验总结,大多出自于他的手笔。听说他有过随军记者经历,有过部队政治部工作的经验积累。老冯说他没有太高的学历,但在我心目中他是一个大知识分子。在我的记忆中,无论多难多烦的材料,老冯总能一气呵成,而且观点明确,思路清晰,数据准确,事实殷实。在这样的领导手下工作,我既高兴又忐忑。但老冯却是一个非常随和的人,他耐心地指导我如何组织活动、如何收集材料、如何搭建写作框架、如何组织文字。我每完成一份材料,他都会仔细阅读,认真修改,每一处修改他都会给我分析改动的原因;但他又尊重我的劳动,即使有一个“的”字可用,他也决不会去涂改。可以说老冯是我这辈子遇见的最认真最负责的老师。但是最使我难忘的是老冯的人格,这种人格体现在他的以实为本的撰写指导思想中。经常挂在他口上的是三句话“到连队去”“摸清情况”“不要拔高”。那时,宣传股人手不多,团部没设秘书科,宣传股显得特别忙碌。但老冯坚持要我们经常下连队,我在宣传股的这段时间,有三分之二时间是在连队度过的,有时刚从一个连队回来,洗好的衣服还没晾干,下午又到另一个连队去了。因此我也接触了各种农活:点种、锄草、施肥、割豆、砖窑脱坯、收玉米棒、挖排水沟、康拜因收割、甚至开着履带式拖拉机翻地。白天干活,晚上写材料,累是累了点,但心里感到挺踏实的。老冯审核材料,对事实的真实性的把关比对文字把关更严格。记得那时每年都要开学习毛泽东思想讲用会,他对那些先进事迹材料总要一遍一遍核对,修改,直到事实清晰为止。老冯最恨的是材料的拔高。全团的年终工作总结,对一年取得的成绩估价是“巨大”“很大”“较大”还是“较好”,他也会斟酌一番。他不讲过头话,也不让我们讲过头话。想想那个年代,一个宣传工作者,能这样做是多么不容易。这也是他求真务实人格的充分体现。老冯的这种人格感召影响了我一生,成为我“做事要实、做文要实、做人要实”的三实人生信条的启蒙和榜样。老冯在北大荒贡献了他的才华,也培养了许多宣传干部、宣传报道员。
 
老冯退休后和子女一起在秦皇岛安了家,他现在已年近90 高龄。在我的心目中,老冯多么像那朵把美留给茫茫四野、冰天雪地的冰凌花啊!
 
经过几年的磨砺,一代知青在北大荒成长起来,他们有的成为农活行家里手,有的成为拖拉机手,有的成为医生,有的成为人民教师,涌现出优秀赤脚医生付松珍、以全菊英为车长的三八包车组、中医麻醉士钱华等一批先进典型;更有一批知青挑起了指挥连队生产,组织连队生活的大梁。如奚忠其、朱金鸟、刘国润、陈佩芬、李小沪、李峰、韓在辰、裴海荣、郭新元、朱爱文、马琳、潘家元、陈颖、傅矢修、杨润芳、施连久、任葆青、赵华生等等,都先后担任了连队正副连长、指导员。
 
在众多的优秀青年中最让我灵魂受到震撼的是张荣震。张荣震是上海四平中学1966 届高中毕业生,高中时入的党,在校时曾作为出国深造的培养人选,在即将起程出国时爆发了“文化大革命”,于是和同学们一起来到北大荒,安排在十四连。或许是他年长一些,或许入党早较成熟一些,或许是他的吃苦耐劳,聪明能干,或许是他的大哥范儿,在连队很快获得大家的信任,他是三十三团最早从知青中提拔的指导员之一。当然,这些并不能说明什么,当年那些老高中的知青都有这样的魅力。只是后来发生的一些事,让我看到了他的坚韧、磊落和高洁。当时,连队发生了一起“反标”案,“反标”就夹在连队办公室的报纸中,作为指导员的张荣震拿报纸时,“反标”和报纸就捏在他手中,当然他就是第一嫌疑人了。这个案子惊动了师团两级,连队进驻了师团两级工作组。张荣震作为嫌疑人被隔离审查,和当时的“牛鬼蛇神”一起干活。在整个过程中,他坦然面对,白天和“牛鬼蛇神”干重体力活,晚上接受专案组调查讯问。他是那样的平静、那样的坦然;直到案子侦破,他恢复原来的职务,仍旧那么平静,也不抱怨,继续抓好连队的工作。这种荣辱不惊,顺逆坦然的风范深深地打动了我,感到他正是可以托付终身的那个人。
 
张荣震后来真成了我的丈夫。结婚后,他仍旧那样坦荡荡地做人,他对团里的水利开发提出建议,对违反计划生育的现役团长面对面提出意见,每年年底召开的连以上干部意见听取会上,他从不顾及领导脸面,直言不讳地提出自己的看法。他曾对我说,以后小孩长大了,可以有出息也可以没出息,但做人一定得要坦坦荡荡。
 
回上海后,张荣震在上海市委宣传部工作。1992 年4 月26 日,那是我永远难忘的一天。张荣震在嘉定县组织一部宣传生态的公益片的拍摄。期间接到回宣传部开会的通知,嘉定县委要派车送他,但他执意坐公交车回城。不幸,在途中换车时遇车祸因公牺牲。他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就静静地走了,我也没能见他最后一面,他就像那不畏风寒、坚强、高洁的冰凌花,短暂的开放,留下了自己的美就悄悄地离去了。
 
在北大荒的十一年,我一直没见到那位写《冰凌花》的作者林青(据说他是某师的一个宣传干部),也没看到过毛莨科侧金盏花属的冰凌花。但我并不遗憾,那一批批前赴后继奋斗在巍巍山岭、莽莽林海、漫漫湿地、幽幽绿野的垦荒人不正是我心中的冰凌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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