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霞圃故事中的不寻常
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张旻 时间:2023-10-15 点击:
摄影/日升
■张 旻
在我的心里,一直将那个早已恢复古典名园身份和面貌的园林看作自己的中学校园。
那是42年前。1981年夏天,中学毕业5年后,我们班搞了一次返校同学会。那时秋霞圃的重修、重建工程正在进行,在原音乐教室门前的工地上,同学们兴味盎然地留了影。后来才听闻这所留下我们许多记忆的老房子原名叫“碧梧轩”,门前废池则称“桃花潭”,潭边沿南北假山有过各种佳构,各具美名。我们当年那几帧留影不可多得地见证了园子的此番变迁。当我起念要再写一写曾经的中学校园时却事与愿违,竟写成了秋霞圃游记。
之后我就注意到,秋霞圃的故事中最不寻常的是在它作为私家园林的两百多年间(1502年—1726年),其园主在龚氏和汪氏两家之间两度变换。据2008年版《秋霞圃志(重修本)》记载:龚氏园系明代工部尚书龚弘宅第之后园,即秋霞圃前身,始建于明正德嘉靖年间(作者按:一说始建于明弘治十五年,龚弘辞官返乡之时),时园内景物不见著录。明嘉靖三十四年,龚弘曾孙龚敏卿(又名敏行)为家奴所害(一说死于盗事),家道中落,遂售宅园于汪姓徽商。明万历元年,敏卿子锡爵赴乡试乏资,向汪添价,汪答,价不可添,秀才若中举,宅园可无偿退还。是年锡爵中举,汪果然践诺。万历至崇祯年间,锡爵子方中常邀“嘉定四先生”唐时升、娄坚、李流芳、程嘉燧和客居嘉定的名士宋珏、马元调在龚氏园会文唱和。时园内有丛桂轩、浴德堂诸胜。清初,清兵三屠嘉定,龚氏后裔龚用圆、龚用广等十余人与侯峒曾、黄淳耀一起守城,英勇殉节。龚氏再次衰败,其残存的宅园复归汪姓。
在这个可歌可泣的故事背后,龚氏多达12人殉节,龚用广的儿子龚元昉在殉难前还留下一首《石冈别》,文中有“双眼泪尽继以血,垂向江边哭父烈”。下自注:“母与弟妹避地石冈,七月二十七日兵猝至,同殉于此。”
我最初读《秋霞圃志(重修本)》中的这段文字,在感佩嘉定龚氏“再次衰败”的原因时,也特别觉得前一个故事过于离奇,内容有穿凿附会之嫌。后经考据研究,我对这一故事列出几处质疑:其一,关于龚氏宅园何时售给汪姓徽商,据查最早记载此事的清嘉庆《嘉定县志》卷八“第宅园亭”里,只说龚锡爵成年后,从收养他的舅舅沈兆家返乡时,“其城隍庙西故宅已售一徽商”,并未明确售出时间和经手人。此后史志传记中的相关说法则是时隔越久情节越丰,益显“演绎”特征。据此可知,所谓汪姓徽商在龚家遭难时“趁火打劫”压价购入龚氏宅园的推测未经实锤;其二,关于龚敏卿的死因,我查到最早的记载出现于明万历《嘉定县志》卷十二“隐德”中,是“死于盗”,后来演变为死于“奴变”,并演绎出家仆李崧于月黑风高之夜背负幼主龚锡爵逃离“奴变”现场的情节。即使是这样,那时龚家已失户主,是谁出售龚氏尚书园给汪姓?其三,从清康熙《嘉定县志》、清光绪《嘉定县志》等史志所记龚锡爵做人为官的事迹看,他是一个正直、刚正的人,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很难想象他会向多年前已由自家长辈售出之宅园的买主要求“添价”。何况龚锡爵那次是“赴乡试”,明朝乡试试场通常安排在地方上,所费不多,即使“乏资”,名门后代也不至于去动那种歪脑筋;其四,清康熙《嘉定县续志》、清光绪《嘉定县志》中均有关于在清初第二次接手龚氏宅园的汪氏后裔汪凤来(字于梧)的小传,志书赞誉他乐善好施,这一描述的确符合当年一般成功徽商的品行。从汪凤来的祖辈在龚锡爵中举后送还宅园的义举看,他也不是等闲之辈,对龚锡爵有所求,资助在先应更合情理。
我推断,事情或许更接近这样:1555年,龚敏卿意外死于盗事,遗子锡爵时年5岁,成了孤儿。其舅沈兆时客居常州金坛,得到噩耗后即派人联系到龚家仆人李崧,由李崧悄悄带着锡爵投奔沈兆处。沈兆对锡爵视如己出,“抚而教之,凡十五年”。龚锡爵成年后,沈兆将他送回嘉定老家,并资助他自立门户。3年后,即1573年,龚锡爵中举,次年又中进士。在此背景下,先已购得龚氏园的汪姓徽商主动提出将宅园物归原主奉还龚锡爵。其实当时的龚氏园并非豪宅,建筑简陋,“白门土垣而已”,只是它对龚家有特殊的意义。另一方面,在龚锡爵连中举人、进士后,这座原尚书宅第更添分量,汪姓徽商此时将它“物归原主”,正合题中应有之义。
虽然汪氏经营秋霞圃近百年,然而在史志中提到秋霞圃的这段历史时,它的园主始终有姓无名。据嘉定地方文史研究者朱怀兴考证,嘉定历史上私家园林不下百所,像这种园主有姓无名的情况可谓绝无仅有。上文提到清代两部《嘉定县志》中皆有汪凤来小传,但文中看不出他和秋霞圃的关系,而为他列传、赞誉他乐善好施的原因恐怕还是在于“子熹,丙辰武进士”——他的儿子熹考中了武进士。
朱怀兴在清代诗歌中发现这个汪凤来就是清初秋霞圃的园主,也就是龚氏园正式有园名“秋霞圃”后的第一代园主。当年那些关于秋霞圃的诗词的主要作者,如山东莱阳宋琬、苏南江阴邓仲麟、浙江余杭严沆等都不是嘉定人,这明显不同于前朝龚锡爵的儿子龚方中经营园子那会儿,常来园中雅集、会文唱和的多为本地名士,如“嘉定四先生”等。或许园子在清初再度易主汪姓徽商这件事,并不待见于本地“大方之家”。
好在宋琬、邓仲麟、严沆等进士没有辜负园主汪凤来的盛情。据《秋霞圃志(重修本)》记载,龚氏宅园正是在这个时期被扩建为园林,不仅有了正式园名,也逐渐有了桃花潭、莺语堤、寒香室、岁寒径、数雨斋等20余景,“极一时之盛”。而留下的诗词也不少,有宋琬的《集汪于梧秋霞圃分韵二首》《秋霞圃杂咏十五首》、邓仲麟的《秋霞圃诗》、严沆的《赋秋霞圃》等。
今天的秋霞圃分为四个景区——桃花潭景区、凝霞阁景区、清镜塘景区和城隍庙景区,其中桃花潭景区所在位置就是过去的龚氏园,也即汪氏园。朱怀兴曾在《秋霞圃有密码,藏在清诗中》一文里提出疑问:桃花潭命名的依据是什么?不仅今天的桃花潭畔并无“桃红柳绿”,而且据朱怀兴考证,清诗中虽多描写秋霞圃桃花潭的文字,但也都没有写到桃树。
倒是在严沆的诗句“桃花潭水鹤江湄,秋圃汪伦寄宅时”中,透露了桃花潭命名的“密码”:这一有名无实的命名,却是为引导后人联想到李白的《赠汪伦》:“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汪凤来和汪伦,一样姓汪,同是安徽人。或许诗人预知了将来的史志也不会待见汪氏园的主人汪凤来,便采用了独特而含蓄的表达方式,这种表达方式合乎文学和园林的语言,为后世留下一段佳话。上文也说了,后世的几部《嘉定县志》果然没有提及汪凤来和秋霞圃的关系。
1726年后,汪氏秋霞圃和毗邻的沈氏园、金氏园一起归属城隍庙,作为城隍庙的后园,其间细节状况今已无考。今天的秋霞圃包含上述四园,被誉为上海五大古典园林之一,重焕青春,闻名遐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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