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金林在福兴院电竞室直播。 受访者供图
■记者 郑子愚 张佩花扶了扶老花镜，用鼠标拖动装备“泪滴”放置在游戏人物图标上。过了几秒，她一拍大腿，“哎呀，这个装备给错人了。” 此时，张佩花正在接受英雄联盟“云顶之弈”模式的电竞实战训练。屏幕那头的玩家恐怕很难猜到，自己的对手是一位七旬老人。更难想象的是，网线终端连接的竟是一家养老院。 这家位于河南省许昌市的福兴园养老院，在试运营期间就引发网友关注，不仅因为这里有支老年电竞战队，还因为入住免费。 25岁的樊金林是这家养老院的院长，目前管理着当地5家养老机构，通过拍摄养老院里的老人日常短视频，他收获了200多万粉丝，被网友称为“粉丝最多的‘95后’养老院长”，也有部分网友质疑，樊金林是靠老人收割流量。 “我想打造一家不暮气沉沉的免费网红养老院。”在樊金林看来，老年人愿意接触年轻人玩的新鲜事物，背后潜藏着老人们更深层次的精神需求。 加入电竞队 9月15日14时，张佩花和张凤琴陆续到了养老院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暂时就是她们的训练基地。训练时间是工作日14时至17时。 游戏开始，张佩花调整了一下坐姿，陷进椅子里。现在，张佩花入行电竞圈已经一个多月，偶尔能在同级别的线上游戏中获得“冠军”。张凤琴比张佩花要晚上手几天。张凤琴今年67岁。今年9月，“外孙女上幼儿园了，不需要我了。”张凤琴感觉和子女继续住一块不太方便，养老院成了她的选项。得知樊金林的养老院里开了电竞室，便加入战队当中。9月15日，张凤琴的电竞年龄刚满1周。 张佩花今年70岁，只要出门，都会认真打扮一番，即使是来电竞训练也不例外。她退休后也没闲下来，以会友和打零工消磨时间，日程安排得和年轻时一样满满当当。 不久前，张佩花决定住进养老院。“许多老人一定要等走不动了再来。我现在来就是一种享受，先适应适应。”张佩花说。 确实，在大多数老人眼里，进入养老院意味着进入了人生最后阶段。据民政部2020年发布的数据，全国约4万个养老院内有200多万老人入住。 张佩花此前走访了许昌市多家养老院，觉得与年轻人的世界相比，养老院“看起来都暮气沉沉的”。有些是老人状态差，只能靠护工服侍；有些是生活单调，老人每天就是晒太阳、看电视或打牌；还有的环境不好，走廊里有股难闻的气味。 可当她参观了樊金林开设的养老院后发现，这里的氛围与其他养老院不一样。这家养老院的管理层是一群“95后”，他们日常会教老人玩年轻人才玩的桌面游戏，活动室里还给老人配了蹦迪用的打碟机。 许昌当地的老人们热衷的麻将、扑克，张佩花不爱玩，却被樊金林提出的“老年电竞队”的概念打动了，当即决定加入战队。她去了电竞室，第一次看到游戏里的场景，就被屏幕里的人物和特效吸引。 李想和窦培元是樊金林团队的工作人员，两名“95后”在协助樊金林拍摄短视频和运营养老院的同时，也暂时担任电竞教练。 尽管张佩花退休前还挺熟练电脑操作的，但随着年龄增长，记忆力和手眼协调能力退步明显。在教授游戏的过程中，窦培元常要克制自己上手帮忙操作电脑的冲动。樊金林则把游戏装备图标都放大打印出来，方便老人们记忆。 张佩花和张凤琴各自都备了一本笔记本，将装备的名称、功能一一记录到笔记本上，有的还画了装备的简笔图，“这样画了，才能记得更清楚。”张佩花说。一个月的训练时间里，张佩花有了很大进步，现在她可以独自完成比赛。 存在感 9月21日下午，樊金林做了一场线上直播，让自己80岁的奶奶安凤英和张佩花在直播中打了一局游戏。最新装修的电竞室采用了“赛博朋克”的装修风格，配备了专业的游戏电脑和人体工学椅。安凤英第一次接触电竞游戏，一局玩罢，笑着在镜头里说：“这游戏，给我一星期，我就能学会。”引来直播间网友纷纷点赞。 直播中，樊金林顺势介绍了自己成为养老院院长的心路历程。大三时，安凤英因摔了一跤而住院。从小由奶奶带大的樊金林就请假照顾奶奶，其间他萌发了开养老院让奶奶来住的念头。一来，奶奶随时有人照顾，二来，也能找到拥有共同话题的同龄人，三来，自己开的养老院更放心。因此，当同学都在求职时，樊金林干脆跑到养老院去实习，考了7个养老行业的相关证书。 2020年下半年，樊金林在许昌市魏都区开办了第一家养老院，其后，又陆续办了3家养老机构。 樊金林以前学的是播音专业，毕业前运营着一个社交媒体号，粉丝有1万多人。樊金林的父亲刷过短视频软件后觉得，这是个可以借力的渠道。于是樊金林常常有一条没一条地更新着养老院的日常。2020年7月，一条不到10秒的视频火了。画面里，养老院一位戴墨镜的老太太操作打碟机，几位老人们坐在一起挥舞着折扇，跟着动感节奏“蹦迪”。当晚，樊金林看到，这条视频的点赞数“噌噌”往上涨，几小时内就突破了30万。 此后，樊金林组建了一支新媒体团队，李想和窦培元都是团队成员，开设了一系列养老相关的短视频账号，涵盖养老院探店、装修、短剧等。樊金林创作的剧本中，老人们成为主角。他们口中说着“emo（意为有负面情绪）”“绝绝子（意为厉害）”等年轻人在聊天时才会用到的网络用语，玩着五子棋、麻将等小游戏，强烈的反差获得大批网友的关注。 安凤英自然也要支持孙子拍视频的工作。不久之后，安凤英做一道数学题的视频也火了。“16减9，6减9不够，借1等于16减9，6减9不够……”如此一来，竖式成了无限循环的数学难题。奶奶们的粉丝给这个视频起了“石榴煎酒”的名字，成为互联网上的名梗。 有一天，之前视频里一位老人的老人机铃声响了，电话号码的备注是自己的孙女。老人很开心，孙女由于工作忙，一年到头也和她说不上几句话。电话接通后，孙女说从短视频软件里看到了老人，就想着给奶奶打个电话。老人很快就把这个故事告诉了在养老院里相熟的每个人。 “孙女主动打来电话”这件事之后，想出镜的老人更多了，还有老人因为自己没被邀请成为群众演员而闹了小情绪。樊金林只能在剧本创作时多安排角色，尽力把这碗水端平。“如果我做这件事能触动年轻人给自己的老人打个电话，那就是值得的。”樊金林说。 樊金林总结，虽然不同地区的老人对养老院所持的观点有差异，但老人们试图被看见、被关注、渴望有存在感是相通的。他们特别想证明自己还有用武之地。 成为养老院院长之后，樊金林发现，有些老人们常做的事情之一，是“打扰”工作人员。 一次，一位老人推开樊金林办公室的门，问电视遥控器怎么用，樊金林领着老人回到房间，按了一下，电视机就调好了；后来，老人又来了办公室，请人到房间帮忙找东西，可老人要找的东西，就在显眼位置。有意思的是，老人每次都会说一句：“你坐你坐，我给你拿鸡蛋糕吃。”接着拉着他们聊天。 流量工具？ “你们是想靠老人们赚钱吗？”樊金林成为“粉丝最多的‘95后’养老院长”以后，有网友在樊金林的社交媒体账号下留言。 还有的网友直言，老人们火了，樊金林就能将团队打造成一个MCN机构，孵化像安凤英、张佩花这样的“老年网红”。 事实上，这个模式不是没人尝试。据报道，日本秋田县于2021年成立了一支由8名66岁至73岁的男女队员组成的高龄职业电竞队伍。目前这支电竞队已获得一家国际知名电竞设备企业的赞助。他们通过直播和点播游戏视频，获取了不少收益，未来还将参加正式的电竞比赛争夺奖金。 樊金林在互联网上受到关注后，也有不少投资人找到他。有投资人提出，“打包”收购几家养老院和樊金林的新媒体账号矩阵，对网红老人和电竞战队进行资本运作；有人甚至开出8位数的天价。 在樊金林管理的养老院里，已在运行的4家养老院有500多张床位，入住率只有约60%。包括床位费和护理费等，每位老人每月的费用约为2500元。几年前，许昌全市的养老院屈指可数。可两年里，樊金林所在的魏都区就有了30多家养老院。“当地竞争很激烈，我们的利润很少。”樊金林说。 樊金林担心，资本介入养老院后，老人们或许就无法再以自愿的心态参与拍摄视频了，这就违背了初心。养老院中除了网红老人和电竞战队的老人，还有卧床的失能老人，也有得了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他们才是养老院里的大多数。”樊金林说。 樊金林拒绝了所有的投资。“老人不是我们的赚流量工具。”在面对部分网友的质疑时，樊金林每次都答得决然。 去年下半年，樊金林又中标了一家嵌入式养老院。这在当地属于相对新颖的养老概念。这家养老院坐落在许昌一小区内，是一住宅楼内的第三第四两层，集居家养老体验、日间照料中心等，既有供老人养老的床位，也有能为周边老年群体提供“家门口”的养老服务。并且，这家养老院还能在服务模块中加入老人自己想要的场景，包括曾答应老人们的电竞室、VR室和茶室等。 经过计算，这家养老院建好后，收取的费用很难覆盖成本。樊金林想，干脆就把它建成自己设想的免费养老院。 如何维持免费养老院的生存，是一道比指导老人们在电竞游戏中赢得胜利更难过的关卡。从目前来看，要维持免费养老院的运营，还得靠前几家养老院和新媒体团队的盈利。 为了增加养老院的收入，除了继续探索“短视频+养老”形式，樊金林还进行了多元化经营，比如为其他养老院提供顾问和咨询服务等。 樊金林的心得有很多，但他最常提醒自己的，还是要关注老年人们“不说出口”的需求。 他的奶奶安凤英有一个习惯，喜欢把心里话和对养老院的建议写在日记本上，把日记本摆放在房间里最显眼的位置。 今年上半年，安凤英总跟樊金林提要回家。“烦心，没有一点意思。做现代的老人太难了，太难了。”她在日记本上写着。 樊金林以为养老院有什么地方让老人不舒服。可怎么问，安凤英就是不说。而且越是临近樊金林的婚期，老人吵着回去的频率就越高。 他只能带奶奶回了家。可回到家，安凤英把自己反锁在卧室几分钟就出来了，出来时在怀里藏了一包东西。“回养老院。”她说。 后来樊金林才知道，奶奶之前把钱藏在了房间床下，想在婚礼时交给孙子和孙媳妇，给他们一个惊喜。 在经过10多天的电竞训练之后，张凤琴感到摸到门道了，也终于肯说出自己加入电竞队的真正理由。“我孙子14岁了，等他放寒假，想跟他玩一局。” 责任编辑：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