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的秋天,21岁的奚美娟从上海戏剧学院毕业的那一个月,“四人帮”被粉碎。消息传来,一个全新的时代在她面前展开。 那一代青年,当日曾以怎样的热情拥抱改革开放带来的巨变,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今天的中国呈现出怎样的面貌。 人物小传 奚美娟 国家一级演员,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电影家协会副会长。 有一天,一只黑鸟误入奚美娟家。 看到不速之客在房间里挣扎扑腾,奚美娟受惊不小,却怎么也捉不住它。闻讯赶来的儿子却不以为意,把大鸟拢入手中,对它吹着柔柔的口哨,又拿米喂它。看到儿子的举动,奚美娟下意识想到了细菌和禽流感,一迭声叫儿子戴上口罩。男孩说:不用不用。他抚摸着鸟的羽毛,带它去楼下放生了。之后孩子上楼,告诉母亲,在大自然的月光和树木中,黑鸟一下子就展翅翱翔的喜悦。 那一刻,奚美娟陷入沉思。 谁说现在的年轻人都是利己主义者?孩子对待鸟儿的态度深深触动了她。比起大人们的瞻前顾后,他们表达善意的方式更为直接。她想起,在和孩子闲谈时曾听他讲起:“社会舆论其实并不真正了解我们90后的所思所想。我的同学中,许多人都是很有理想抱负和爱心的。”她把这件事写进文章,后来也常常在聊天中谈及此事。不论哪个时代,年轻人总是一个容易被误读的群体。但奚美娟相信,青春本身,有一种天然向善、澄净社会的渴望。 毕竟,她的青春,就是这一渴望的见证。 1976年的秋天,21岁的奚美娟从上海戏剧学院毕业的那一个月,“四人帮”被粉碎。消息传来,一个全新的时代在她面前展开。那一代青年,当日曾以怎样的热情拥抱改革开放带来的巨变,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今天的中国呈现出怎样的面貌。 如今,作为资深演员,奚美娟在不同场合被屡屡问及如何看待当下流量、小鲜肉等演艺圈怪象。直面弊端,奚美娟却依旧心存信念,她相信年轻人拥有去芜存菁的辨别能力,她相信长江后浪必然会推动前浪,她相信每一个时代会自我调节,终究会把好的东西传给下一代。 因为她这一代人是这样走过来的,也因为那天看着儿子抚摸鸟儿的时候,她心里涌出一句话:要相信未来。 21岁那年秋天 解放周末:您是否记得,最早是在哪里听到“四人帮”被粉碎的消息? 奚美娟:1976年10月,正好是我毕业的那一个月。当时我在上海戏剧学院,工作已经定下来,我被分配去上海人民艺术剧院。到人艺以后,我参加的第一个活动就是到人民广场去参加庆祝粉碎“四人帮”的游行。 解放周末:那个时候是否意识到以后的生活会发生很大的变化? 奚美娟:没有,那个时候我对时政没有先见之明,就跟着大潮走,主要兴趣是在演戏上。 当时一个很直观的感受是,“文革”当中那些不能演的戏都可以演了。我演的第一个戏就是《万水千山》。那个时候话剧界有一个风气,就是有一个特别好的戏出来,全国各地的剧团都会一起演,像《万水千山》《于无声处》,几乎全国的剧团都在演,大家会比较哪个省市的剧团演得好。而且,那个时候演的戏都很受欢迎,常常都是一票难求。 两年后的1978年,改革开放;再两年后就进入了上世纪80年代。我们的眼界被打开了,那个时候我们看《第三次浪潮》这样的书。年轻人全都在关注这些事情,老演员也在那里讨论,大家都似乎在等待新理论、新方法的到来,那种兴奋感现在想来还历历在目。 解放周末: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现在还会满含感情地回忆,说那个时候是文学与艺术的热潮期。坐在公交车上,连售票员也在看《安娜·卡列尼娜》。 奚美娟:因为之前在“文革”期间,只有一种声音,大家被压抑太久了。窗户骤然打开,大家再次有了正常表达的途径。 当时在文艺界有一句话,叫“第二个春天到来了!”剧团里许多老前辈、老艺术家,当时也就四五十岁,真是把10年压抑下来的激情全部迸发出来了。这种热情的感染力,如果你遇到过一次,一定会终生难忘。他们看到我们这些年轻人,真是特别无私,全心全意地就想要把自己的一切都教给我们。而我也是好学生,当时也是非常用功,每天都在大量吸收各种知识。所以,1978年,在上海市举办的首届青年演员汇演上,我饰演《枯木逢春》中的苦妹子,获得了我在演艺生涯中的第一个表演奖项。 现在想来,当时我们周围的风气很好。我们排新戏,上海文化艺术界的各种人士都会来看,文化局、文联要开座谈会,不仅主创人员,许多作家、评论家、学者,还有像黄佐临先生这样的大师都会到场。大家提意见,不仅仅是说好话,而是真的提出批评或者建议,然后剧组回来开会,有好的意见我们立即就用,改进自己的表演,所以年轻人进步特别快。 那时风气非常好 解放周末:那个阶段您排过什么戏? 奚美娟:太多了,有《罗密欧与朱丽叶》《马》《驯悍记》《中国梦》等。 解放周末:都是很经典的剧目。 奚美娟:都是特别棒的。像《马》,是得普利策奖的剧本,是一个心理剧,取材于英国一个小镇上发生的真实事件。一个男孩有一天突然把六匹马的眼睛刺瞎了,然后精神分析医生通过与男孩的对话,一层一层地揭示人物内心的潜意识。以前我国舞台上很少有类似的戏。当时观众都是第一次看这种心理剧,都觉得很新鲜。 我记得,看完《马》以后,一位配音界朋友给我写了一封信。他在信里说,我们演员有的时候台词说得不清楚,就是失职。 解放周末:他是作为观众给您写的信? 奚美娟:对,他坐在下面,觉得这出戏特别棒,偶尔一些台词听不清就非常着急,所以写信来。当时我们大家彼此的通信往来经常都是在讨论艺术。 解放周末:是因为当时信息和物质的相对匮乏带来了专注吗? 奚美娟:我觉得应该这么说:社会风气特别重要。 我们那一代人青年,普遍对新的文化有一种饥渴,因为觉得之前的十年被浪费了,突然窗口大开,知道了国际上有这么多的文学艺术流派。人艺请一些境外的导演来我们剧团帮我们指导、排练,几乎每一次我都参加,对我的帮助非常大。也由此,大家第一时间触摸到许多先锋的表演理念,后来出现一些现代派话剧、实验话剧,其实在上世纪80年代我们都有涉猎尝试过,而且这种理念的碰撞让大家都很受益。 上世纪80年代初,上海社科院经济所、文学所一些年轻的学者也很活跃,经常来给我们提意见,到我们剧院来开讲座。大家当时年纪差不多,就渐渐形成了一股年轻的新生力量。在这种风气下,你不学都不行。 社会上一种好风气的形成,是需要有人引领的,当时这种风气的背后,是比我们成熟的老一代人,在我们上海人艺,就是像黄佐临先生、胡思庆先生这些艺术大师有意的引领。所以说,我们这一代年轻人很幸运。 浪潮前的定力 解放周末:在对文化艺术抱有空前热情的同时,当时还有另一个潮流,就是很多文艺界人士纷纷选择离开,出国或者下海。但您选择了留在舞台上,当时感受如何? 奚美娟:当时的确感觉,凡是聪明人都下海了。但我还在舞台上。我当时的感觉,是觉得自己非常幸运,所以一点没想过要转行。 解放周末:为什么说幸运? 奚美娟:在上世纪90年代以前,年轻人是不能自主择业的。当时大学生毕业分配都由组织统一安排指定。所以我们那代人里,许多人做了自己不喜欢甚至压根不想从事的工作,心里是很无奈的。很多人明明心里有着自己的志趣,但在当时的环境和制度下,又不能去追求。相比之下,我是个幸运儿。 我一直很喜欢文艺。“文革”开始时,我只是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学生。当时我们的语文老师借给我们一些世界名著阅读,如《德伯家的苔丝》《安娜·卡列尼娜》,还有浩然的《艳阳天》以及赵树理的小说等等,我开始发现自己对文学和艺术有种感悟。人一旦对一样东西有感悟,就会喜欢。我不是主动去考上戏的,我几乎是被命运莫名其妙地带入了上戏,然后又被分配进了人艺,这就恰好把我的兴趣、爱好和职业结合起来了。所以,我对自己命运的被安排,一直是感恩的。 解放周末:面对社会大潮,心思也没活络过? 奚美娟:活络过的。有一件让我印象特别深的事,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上海电视台电视剧制作中心根据巴金小说策划电视连续剧《家·春·秋》。当时我的一位同行朋友想推荐我去演剧里的五婶,一个泼辣货。人艺演员团团长胡思庆先生听到消息,直接替我回绝了。 当时我年纪还轻,想想我好不容易得到一个成名的好机会,我心里又急又气,就去问胡先生。胡先生对我说:“我们好不容易培养了一个大青衣,不应该去演这个角色。”他还说,他其实一直在帮我的未来做一个整体的培养规划。我是气呼呼去找他的,但听他这么一说,我就释然了,而且还慢慢悟过来了。 解放周末:不急了? 奚美娟:对,不急了。当你有一个更大的视野,能在心里看到一个更大的蓝图的时候,就不会急。我留在戏剧舞台上,不是被时代剩下的那种无奈的坚守,而是有目标的追求自我的价值。而且,当时我被老前辈一再“洗脑”,认为话剧是表演艺术中很棒的剧种,话剧演员站在舞台上,直接与观众面对面地交流,完全是靠演员最直接的表演能力,较少依靠其他辅助手段。年少轻狂,我一度还有点看不起影视表演,心里觉得话剧艺术才是最有力量的。 解放周末:现在还这么觉得? 奚美娟:现在当然不会这样认为,不过我在实践中,还是会觉得,经过话剧历练的演员基础会更好一些。现在许多一线的影视剧演员,被大家称为戏骨的演员,大多都是话剧演员出身。他们经过的训练方式不一样,呈现给观众的感染力也就不一样了。荧屏上的表演被放大一看,很多细节都瞒不过人。 解放周末:为什么说瞒不过人? 奚美娟:我想,人们对艺术的体悟需要一个过程。观众对艺术的理解也有个过程,一开始可能看颜值、看故事、看热闹,然后看门道,看艺术表演。演员对自己的定位也有个过程。这个过程需要很缓慢地去体会、去经过,没有捷径可走。 我很感恩自己在当时的环境里做了自己想做的工作,又得到前辈的指点和规划,所以的确心无旁骛。很长一段时间,我就是低头耕地的节奏。艺术上遇到一个瓶颈,克服,上一个台阶;再遇到一个瓶颈,再克服,再上一个台阶。每一次克服一个瓶颈、上了一个台阶,我觉得眼前很开阔,有更上层楼的喜悦。 解放周末:您的这份定力来自于哪里? 奚美娟:定力来自于自信。你对自己的业务能力,对自己事业的前景很有信心的时候,你就会有定力。 不争一夕之短长 解放周末:当您看到一些迎合市场、品味庸俗的影视作品,有时得利数倍于一个精品话剧时,您还有这样的自信吗? 奚美娟:我觉得真正好的东西从来不缺票房。即便在最初面对市场经济冲击的时候,我记得,1987年7月,当时上海人民艺术剧院推出一台新戏《中国梦》。后来我们演了上百场,登上了第一届中国艺术节的舞台,1988年,我还凭这部戏获得第五届梅花奖。后来我们演出《留守女士》也是盛况空前,第一轮就演了二百多场。 我觉得真正好的作品,不论影视剧还是话剧,不会缺观众,也不会缺票房。 解放周末:但现下很多人担忧,精耕细作一部作品,及不上一部跑流量的片子所赚的零头。老戏骨呕心沥血的努力演出,收入不及小鲜肉、小花的一个代言。 奚美娟:票房不是衡量影视作品价值的唯一坐标。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拍戏没有酬劳。上世纪90年代初,我和吕凉一起演《留守女士》的时候,还是吃大锅饭的时代,我们两个男女主角从头演到尾,戏份特别重,和群众演员的演出费是一样的——15元。直到上世纪90年代中期,才开始有一点多劳多得的观念。 历史的机遇,让我们这一代人见证了很多东西。所以反过来说,我不会盲目地把自己和其他演员比较。即便比较,也要看怎么比较。 解放周末:怎么比较? 奚美娟:比如说,我常常去艺术资料馆看片子,观摩、学习。我喜欢罗伯特·德尼罗,我会挑选他的作品一部部去看,去想如果我来演会怎么演;或者看梅丽尔·斯特里普的作品,研究她怎么处理角色。他们年纪要比我大十来岁,和我不在一个国家,但我会把自己和他们去比较,从中能找到很多差距,我会不满足。这种感觉让我对这个行业的前景有期盼,对自己的努力方向有期盼。 我一直说,我对自己的业务水平有信心,我对自己的业务前景也有信心。这信心从何来呢?这种信心来自于我对表演现状的一种不满足。 上世纪90年代,我第一次拍电影时,导演说:“这个演员一点没有话剧腔。”其实我觉得没有什么“影视腔”或“话剧腔”的区分,只有优秀演员和差劲演员的区别。我想,胡思庆先生教会了我“不要急”,而全世界的伟大演员向我展示的巨大的表演艺术空间,更教会了我“不要急”。 解放周末:所以人们常常说您“安安静静”“不紧不慢”。 奚美娟:的确,有什么好急的?许多东西是昙花一现的热闹,最终时间会优胜劣汰,给出答案。所以不要争一夕之短长。 很多人也会发愁,说现在演员都是小鲜肉,但我心里也很安定。因为我接触到的一些中戏、上戏、北电毕业的学生,都接受了很好的职业道德教育。他们当中固然有人会被社会的不良风气影响,但这并不代表大部分的青年演员都是这样。我去过的一些剧组里,和我对戏的年轻演员都很要求进步。一些青年有时打电话来和我讨论表演,一谈就是一个小时。我觉得目前社会对这个群体也有一些误会。 因为土地在那里 解放周末:您现在还经常看电影吗? 奚美娟:还一直看。最近刚刚看了一部获得奥斯卡金像奖的电影。我一边看,一边就想着,我们国内如果拍这样的电影,关注这样的人群的话,会如何表达。真正了解我的人会明白,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学习。比如说美国的奥斯卡金像奖,连续五年,最佳男女主角奖会颁发给谁,我都猜中了。 解放周末:全都预测准确? 奚美娟:无一失手。这说明,我对表演有自己的判断。我想,被市场冲击,不论中外影视业,遇到的情况都是一样的;面对浅显庸俗的文化的冲击,或者面对网红明星和流量效应,不论中外,遇到的挑战也是一样的。但话说回来,什么是美的,什么是好的,什么是艺术规则,不论古今中外,其实也是共通的。 解放周末:回过头来看,当年您年轻时遇到市场经济大门甫开之际,曾经得到前辈的指引。现在许多青年演员面对市场利益和艺术情怀,难免也会彷徨不知所措。您会给他们什么建议? 奚美娟:追求艺术情怀,并不是一项无用的选项,而是追求了一种真正有用和有价值的东西。 黑泽明得到奥斯卡终身成就奖的时候说:“我拍了一辈子电影,我到现在还是觉得我不懂电影。”最近,是枝裕和得到金棕榈奖后,也是非常谦虚低调。我觉得改革开放40年,我们创造了许多好的东西,但是这种面对艺术的敬畏和谦卑好像有点失去了。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的前辈们却都是这样的人。每个时代都应该把一些好的精神留给下一代。 我记得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市场经济对艺术领域的冲击的确很大。我一个朋友的朋友,知道我还在演戏,就说:“奚美娟,你还在耕地呢。” 我就回答说:“对啊,我只会耕地。我不会做别的。因为土地在那里。”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