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 年 11 月,北京展览馆剧场,一场知青自己表演的《北大荒知青之歌》正在上演。第五幕打出了《青春激荡》的主题,随着《那时候》的缓缓音乐,在飘飘洒洒的雪花中,一对男女舞蹈演员翩翩起舞。女演员穿着红袄绿裤,头上扎着两根小辫,她时而刚柔相济,时而轻盈跳跃,完全沉浸在舞蹈表现的场景中。坐在前排的观众分明看到她眼中饱含热泪,她是在回望往事,还是在追思逝去的青春?谁也看不出来,她已经年届六旬。她是原五十团宣传队舞蹈演员王艳懿。 (一) 王艳懿有一个花朵般的快乐童年。1951 年,她出生在上海静安区的一座石库门房子里。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天津人,在上海机械制造学校任教,是酷爱文艺的京剧票友。虽然已有两个女儿,对三女儿艳懿,他仍视为掌上明珠,因为这女孩圆圆的脸庞,长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还有一对小酒窝,活泼好动,是块搞文艺的料。 1959 年,艳懿刚满 8 岁,父亲就送她到静安区少年宫小葵花艺术团学习芭蕾。蹦蹦跳跳是艳懿的天性,她憧憬着有一天穿上白纱裙扮演小天鹅。虽然压腿、下腰、踮脚尖十分艰苦,但她小小年纪都坚持下来了。不料一年半以后,芭蕾班要淘汰一批个头矮的学员,艳懿列在其中。幸好她的基本功扎实,悟性好,老师例外地把她调整到民族舞班。 芭蕾动作是放开的,讲究腿脚功夫,开、绷、直、立,身体挺拔向上;民族舞是收敛的,重在“韵味”;古典舞更讲究钩脚与含蓄。已学习了一年半芭蕾的艳懿不适应民族舞训练,出手出脚都是芭蕾“范”,经常受到老师的批评,有时甚至挨打。那时艺术团不收费,但老师相当敬业,“恨铁不成钢”时会动手。家长们也很明理,懂得严师出高徒,不会因溺爱孩子去告状。 在严格的专业训练中,艳懿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练得手脚抽筋,腰腿酸疼,掌握了蒙、藏、鲜、维等民族舞和古典舞的基本要领,练就了一身童子功,成为少年宫的舞蹈尖子,经常担当主演。如果说,每个人的童年、少年都或多或少会在各自的生命中镌刻下什么,属于艳懿的,就是舞蹈。她在纯净的舞蹈世界中长大,心地也十分纯净,没有烦恼,没有忧愁。 (二) 无忧无虑的生活在社会变革中戛然而止。1969 年,六七届初中毕业的艳懿因两个姐姐都在上海工矿,不能留城,再加身高不足 160厘米,考专业文艺团体无望,于是来到了黑龙江甘南县丰收农场(兵团五十团三营)。 艳懿到连队不久,农场筹建文艺宣传队,很快发现了她的文艺特长,将她调到宣传队,担任舞蹈编导。当年宣传队员都是从各连队知青中挑选出来的,舞蹈水平参差不齐。她用童年时老师的训练方法,制定了完整的基本功训练计划。每天清晨 5 点多,宣传队就集中起来,在她的口令中,大家练习开肩、压腿、下腰、下竖叉、下横叉等。那一刻,她是不苟言笑的,对个别不认真的队员还会罚站。 艳懿的训练方法受到质疑,有人认为她是“旧艺人”作风,走“白专道路”,一时她也不知所措。好在宣传队领导认为没有基本功和规范动作就像一盘散沙,难以在舞台上形成一个整体,顶着压力为她撑腰。训练时杨志英站在队伍前为她压阵鼓劲,使她有了底气。在严格训练后,群体的舞蹈技艺有了很大提高。 宣传队肩负着活跃农场业余文化生活的历史使命,编导人员经常下连队体验生活,从创作本子转化为舞台上大家喜闻乐见的、带有浓厚生活气息的节目,需要艳懿的再创作,表演唱、舞蹈都要经过她的编排。在大家已经休息的时候,她进入冥思苦想的编导状态。她设计的舞蹈动作自然、流畅,策划的舞蹈队形变化多样灵活。她最擅长的是编导民族大团结舞,将蒙古舞的厚重、藏族舞的奔放、新疆舞的风趣欢快、朝鲜舞的含蓄等攒在一起,成为宣传队的压轴戏。她跳朝鲜舞时委婉细腻,富有韵味,深得观众的好评。那时人们看惯了“造反有理”式的呆板、机械的舞蹈,都被这色彩斑斓、婀娜多姿的民族舞吸引住了 宣传队农忙种地,农闲排练演出,毫无生活和社会经验的艳懿出尽洋相——缝被子时将床单缝在一起;过独木桥时慌慌张张掉到河里,被战友捞上来,成了落汤鸡;铲地时铲不过大家,远远地落在后面,坐在田埂上就哭开了。 最要命的远不止这些。在生活中艳懿也经常会不由自主地沉浸在舞台上,举手投足间不经意地流露出文艺作派。夏天劳动休息时,因为天气炎热她倚靠着门框扇羽毛扇;远在上海的父母心疼她,怕她吃不惯连队的伙食,经常寄零食来;她爱漂亮,每天“翻行头”,仅有的几套衣服翻来倒去穿……她毫无疑问地成为被批判的对象。艳懿彷徨、困惑,年轻人爱美天经地义,有什么错?但她要求进步,心里再郁闷,也要认真挖思想根源,检查写了一个又一个,批判会开了一个又一个,批得她抬不起头来,眼泪只能往肚里咽。她将花花绿绿的衣服压进箱底,每周只换一套灰蓝衣服,言行尽量向无产阶级革命战士靠拢。 只有在舞蹈中,她才能找到自我,找回自信。1972 年,各文艺团体到宣传队选拔人才,一部分骨干选调到专业团体。宣传队出现青黄不接的困境,必须培养一批新人,排练一台新节目。艳懿和宣传队部分演员到沈阳军区文工团学习了舞蹈《军民鱼水情》、坐唱二人转《祖国处处有亲人》等节目。那时,根本没有舞谱,一招一式,队形变换全靠艳懿和战友们的脑子记忆。在生活中洋相百出的艳懿对舞蹈有独特的记忆能力,她能把全场舞蹈原封不动地搬上舞台。《军民鱼水情》场面宏大,演员表演精湛,舞曲委婉动听,又加入了舞台背景、灯光等新鲜元素,演出非常成功。宣传队注入新的活力,演出节目越来越精彩,足迹踏遍了每一个连队,并深入到兄弟团、地方、驻军部队等地,成为五师和嫩江地区的一支出色的宣传队。 1973 年,根据赴大兴安岭牛耳河林区女肩班的事迹,编剧姜忆琴写了舞剧《女肩战士》,擅长作曲的张铁男创作了舞曲,编舞的任务责无旁贷地落在艳懿身上。她突发奇想用芭蕾来表演。20 多岁练芭蕾,谈何容易,演员们练得脚趾甲都掀起来了,大脚趾破了,鲜血直流,用胶布裹上,坚持练。新的长出来又破了,有时血肉模糊,有时扭伤红肿,连袜子也脱不下来……6 名演员以女肩战士为榜样,学习她们坚韧不拔、吃苦耐劳的精神,终于齐刷刷地踮起了脚尖。她们是于乃琪、李素慧、赵鸣鸣、潘正芳、王艳懿、潘文英。 在林海的晨曦中,一群披着抬杠披肩的女杠队员出发了,在“顺山倒”的喊声中,她们欢快地来到木楞堆前;一声“哈腰挂”,她们齐心合力抬起千斤重的木材,往跳板上走。突然,一个小战士禁不住滑倒了,其他战士还奋力地往上抬,在大家的鼓励下,小战士奋身而起,跟上了大家的步伐……小战士由艳懿饰演,她连跳三个“倒踢紫金冠”,高超舞技令人叹为观止。现场观众无不屏息敛气,目不转睛,演出获得成功。该节目在五师和兵团汇演中荣获优秀奖,在兵团引起轰动。在上大兴安岭慰问演出时,女肩战士们深深感动,观看时无不热泪盈眶。 1974 年,艳懿被选到兵团演出队参加黑龙江省汇演,她担任了舞蹈《红小兵护秋》的主演,将一位在秋收中保护国家财产的红领巾表演得栩栩如生,被评为黑龙江省优秀节目。 在长期的演出和排练中,艳懿和一名北京知青恋爱了,对方是宣传队的男主角,他们在舞台上是最佳组合。她如热爱舞蹈一样,义无反顾地投入到这场恋爱中。 (三) 1978 年,艳懿返城回到上海,顶替父亲进入上海机械制造学校。优越的工作环境、父母无微不至地关怀也不能阻止她对爱人的思念。两地分居两年以后,她调到北京。29 岁开始学习电工,这是一个她并不喜爱的陌生的领域,但电工工种倒也符合她肢体灵活的特点。偶尔她会在单位的年会上跳上一段《白毛女》,或组织工友们排练时装表演 48岁时单位一刀切,她成了一名真正的家庭主妇。虽然舞蹈已离她渐行渐远,她还时常做着舞蹈梦。 一个偶然的机会,艳懿被返聘为北京东方文化艺术学院的班主任,这所学院非常重视学生的文艺修养,聘她担任了学生会文艺部的指导老师。年过五十重拾舞蹈梦,内心的激动与喜悦难以言表,她以最大的激情投入到指导与创作中去。她组织对舞蹈一窍不通的学生练基本功、排练舞蹈节目,在文艺汇演中精彩亮相。著名美学家朱光潜曾说“不通一艺莫谈艺,实践实感是真凭”,通过舞蹈的熏陶,学生的审美情趣有了很大的提高,促进了专业课的学习,艳懿成为学院和学生最受欢迎的老师之一。 现代信息化社会瞬息万变,舞蹈理念和语汇也在不断地更新。没有新的元素输入,艺术创作的源泉就会枯竭,艳懿不辞辛苦地到专业团体学习前沿舞蹈语汇。她的生活变得快乐充实、丰富多彩,舞蹈编导的口碑也在学校周边传播开来,许多社区团体请她去辅导。热心、善良的艳懿从不拒绝,她不厌其烦地帮助老年大学的学员、社区的舞蹈队排练节目,参加了市、区的文艺汇演、迎奥运等重大演出,她在舞蹈领域里如鱼得水,重新焕发了青春活力。 艳懿情系北大荒,感恩这块黑土地给她的灵感和滋养。她积极参加北大荒知青活动,每次赴会都带着舞蹈服装,拿出看家本领。在五十团宣传队四十周年聚会九顶山时,她带来了藏族舞蹈《天路》,舞蹈韵味比当年更胜一筹。在五十团天津知青联谊会成立大会上,她自告奋勇地来助阵,一段厚重、沉稳的蒙古独舞《美丽的草原我的家》,看得全场观众如痴如醉。她带着腿上骨刺的剧烈疼痛参与了《北大荒知青之歌》中双人舞演出,将知青情怀的血和泪、爱与恨、风和雨与舞蹈作品融为一体,表达了 54 万北大荒知青的心声。 如果说 40 年前的舞蹈往往图解的是政治斗争与劳动场面,与她心中追求的艺术相去甚远;那么当今的舞蹈真正凸显了自然、生命、爱情、友情的真谛。她现在学会用“心”跳舞,舞蹈就是她的生命。她与舞蹈结下不解之缘,她是独一无二的至情至真的舞者。(本文选自原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五十团知青丛书《星光满天的青春》) (晓歌 编辑)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