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岳峰
 上世纪五十年代合影，左起：邱岳峰、尚华、赵慎之、毕克  汇集邱岳峰配音片段的磁带封面  邱岳峰与童自荣均参与配音的部分译制片海报  邱岳峰与童自荣均参与配音的部分译制片海报 ◆童自荣 以前曾写过邱岳峰，但总还有些往事，难以忘怀，因此又提起笔来，再次记下点点滴滴…… 1 不再神秘 我崇拜邱岳峰。上高中及大学那些年，痴迷配音可说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听翻译片配音成了我生活中无与伦比的最大快乐。尤迷邱岳峰、毕克两位大师，在我心目中，他们几乎是神一般的存在。起初，有一份听觉的欣赏和享受已足够，并不在乎一定要当个上译厂的配音演员，也并不那么狂热地想亲眼见到他们。但人总希望能从事一份自己最喜欢的、最能发挥的工作，我于是才顺理成章地做起了当配音演员的梦。尤其是1961年译制的苏联影片《白夜》（邱、毕、李梓三位主配），连看几遍之后，我下定决心，努力把梦想变成现实。我跟着电台拼命学普通话，又考入上戏表演系学表演，最后分配到了上海电影译制厂，那是1972年底。 1973年1月，我如愿踏进上译厂的大门。新四军老革命支部书记老许笑吟吟地牵着我的手，把我引进二楼配音演员候场兼休息大厅。平生第一次，在这个场合见到了仰慕已久、连咳嗽一声都听得出是哪位演员的众多前辈老师，其中就有邱岳峰。简单的点头招呼之后，奇迹般地，彼此便都是译制厂同事了！同时，我也知道，我心中的“神”们，都从“神坛”上走了下来。 是啊，有好几天我晕晕乎乎难以适应，似乎是在梦里，不相信踏入的现实。尤其是邱岳峰老师，原来他是这个样子的。而我十几年里想象中的他，应当就是《警察和小偷》中的小偷，《简·爱》中的罗切斯特，以及《白夜》中的那个梦想者啊！说实话，见到了真人我反而很失望、失落。我倒是宁可永远见不到邱老师的面，永远不知道他的长相，永远不去满足这方面的好奇心。这一切无关乎他的现实形象如何，而是个人觉得，保留神秘感和想象也许更好！ 其实邱岳峰老师就是个平平常常的人，是和我们一样的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这位大师在单位里的生活形态你可想象吗？除了进棚配音，一天又一天，他总是习惯于找一个角落，摆上一张简单的小桌子和椅子，指甲修得干干净净、戴上老花镜，安安静静地在阅读或是酝酿台词剧本。如此平淡无奇吗？是的，除了这样又能怎样呢？后来我才知道，出于从前特殊的原因，他必须“夹着尾巴做人”，这种滋味真只有他独自吞咽，而让我们外人都难以体会了。 再之后，我还听说了他一些事，让我更加走近了他。 2 经验之谈 邱岳峰无疑是绝顶聪明的，能化腐朽（他自嘲是破锣嗓子）为神奇（拥有极高辨识度）。他在棚里如玩一般松弛的竞技状态，让我感慨不已。然而即使是这样一位杰出的演员，为了把台词演绎到极致，也并非不费吹灰之力，而是要下功夫，动足脑筋的。那部内参片英国影片《简·爱》就是一个经典例子。此片老厂长亲自坐镇任执行导演。据同事们说，有一场感情戏，男主角罗切斯特连着五次呼唤简，一开始，因邱岳峰感情投入不够，老头子不让过。等到第四、第五次还不过，邱老师额头上也出汗了，连喝了好几口早就备在一旁的人参汤。一个片段不过五个字，感情须高度浓缩，不达到要求，老厂长决不让过。一直到第六遍录完，老头子才说过了。事后老厂长解释：“最后这个成的，分寸对了，让我感到了一种揪心的痛。” 另有一回，是邱大师自己议论配一个角色的心得。那是内参片英国影片《刑警队》，他和毕克分饰一反一正两大主角。他配的这个角色，老奸巨猾、阴险毒辣，表面上却又道貌岸然，风度十足，难度很大。邱老师自然是可从容对付这类角色配音的，但闲聊中，他居然也诉起苦来。台词只容他说一个名字，三个字——理查德，就得意味着这个幕后老板要杀人了——让手下的杀手执行他的指令。这个杀手的名字要叫得瘆人，让观众听了不寒而栗，也要立即明白台词里的潜台词。邱老师坦言：如何使配音让人听了有杀气，很让他伤脑筋，实在也是个力气活，需要琢磨再琢磨。当时导演很快就让他通过了，但邱老师自己却不满意，通不过，还下意识地禁不住唠叨。然而要想推倒重录又不好意思。对此，他也深感遗憾。 翻译片厂前辈演员不好为人师似乎已成为一种风气，有满肚学问的邱岳峰、毕克大师亦是如此。但你若主动上前请教，他们都会毫无保留倾囊相授。印象深刻，上世纪70年代末，我配日本影片《绝唱》，有一个重场戏——“我”代表亡妻小雪给众乡亲们致答谢词。那时我刚结束在厂里跑的五年龙套，开始配主要角色了，对有深度的戏不是很有办法。尤其碰到演员表演上波澜不惊，说话声音亦是平淡如水，我就没辙了。我照自己的理解勉强录了。执行导演那儿倒是过了，但我心里总不踏实。果然，鉴定时老厂长敏感指出：不能光有词儿，此处要补戏。还好补戏安排在第二天一早。怎么办？这时候我自然想到邱老师，巧的是他在这个戏里也有角色。我坦言我的困惑。他认真想了想，给了我一句话，顿时令我茅塞顿开。他说：“你心里有没有事儿？”对啊，我知道应该怎么配了。首先我心里应有充沛的激情和满满的对恋人小雪的回忆画面，在此基础上，台词表达上又不能“太出来”，而是要含蓄和克制，顶多在个别词里稍稍控制不住而已，这才既符合角色此刻的感谢分寸，又和画面上演员不动声色的表情相贴。 可惜，这一类的主动请教实在太少太少。须知邱老师录了那么多角色，有那么多的心得和体会，尤其是他极擅长的喜剧角色和反派角色，那该有多少丰富宝贵的经验之谈啊！同时也非常非常后悔，没有提醒和说服他把自己几十年的配音生涯用文字记录下来，现在一切都为时已晚了。 3 温馨片段 虽然我和邱大师相处也不过短短七年，但对他在生活中的为人，还是多少有些最亲切的感受，这一点，外人就只有远远羡慕的份了。邱老师这个人决非影片中的声音那样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而是有人情味儿的，或者说，很有人情味。有些事至今还常常和我太太提及，感慨万分。 1974年，我进厂不久，多数时间跑龙套，相对比较有空。一天突发奇想，何不让我正在学走路的儿子见识见识爸爸工作的宝地。这小鬼超好看又超乘乖，在亲朋好友中小有名气。他成了我们家唯一一个进过译制片厂的幸运儿。果然，抱在怀里的儿子在演员候场大厅引起轰动！刘广宁抚着他粉嫩的脸蛋连声说：好看得真像女孩，希望他永远不要长大。此时，邱老师刚录完戏从录音棚走下来，见此情景什么都明白了，一把从我怀里夺过我儿子，一边嚷着：“现在他归我了。”兴冲冲就到厂子对面的糕饼店去买巧克力。天呐，那一大块巧克力恐要掏空邱老师小小钱包的了。 我因特好奇这位大艺术家平日有怎样一个居住环境，于是等到儿子上幼儿园了，那个夏天，我几乎是冒冒失失地牵着小鬼的手，就登门去拜望邱老师了。事先听说他住得很差，没想到眼前见到的几可用寒酸二字来形容。房子面积很小，房里还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床、椅、桌等物品都是他自己打造的，印象里甚至都没有上油漆。为了我孩子开心，他又是不忘抽空去外头买冰砖，且漾着慈祥的微笑看着他一口一口吃。我暗暗在一旁喝彩，原来邱大师还有这样一面，把别人家的小孩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好温馨。 我是很感动的。他本可以婉转回拒我这唐突的来访。那天我都不知道我们聊了一些什么，总之，彼此都不那么轻松，为不致触痛他，话题也有限。但印象中，他倒颇能自得其乐，比方为自己的木工手艺。我望着他，望着他的孩子，心里想：邱大师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取得的成就？有没有意识到他所拥有的精神财富——那千千万万认可喜爱他的观众朋友？有没有意识到他人生中的知遇之恩，惜才如命、力排众议给他机会的陈叙一老厂长？关于这一切，我从未听他表露过，也许是深深地把它们埋在心里了吧。 回家的路上，小鬼无忧无虑，尽情享受街上的凉风。我看着前面的儿子，忽就想到了鲁迅作品的结尾处，老先生感慨地言道：（大意）他和闰土的下一代应是快乐的，他们不是在相互念着、期盼着吗，希望应就在他们的路上…… 刚刚过去的2022年是上译厂建厂65周年，老厂长去世30周年，也是邱岳峰100岁诞辰。有好些影迷朋友自发组织邱大师纪念恳谈会，影迷们独到的见解和感受多少年来依然感激老邱不忘恩师的殷切心情，无不令我这个永远的影迷感动。邱岳峰老师在60岁之前、不到退休的年龄就走上一条不归之路，让我们都陷入深深的痛惜之中。1979年底，他在《佐罗》中配我的对立面韦尔塔上校，因误以为击败了“佐罗”而在棚里竭尽全力拼老命地狂呼、狂喜，竟是老邱给我留下的最后印象！真是无话可说！ 配音演员工作到八十、九十应不成问题，老师过早地去世，造成的损失是惨重的。否则，他还可为社会、为大众贡献多少值得欣赏的作品啊！恕我冒昧，老师如不是一时糊涂，也许就不会舍得离开这个世界。是的，他应当会想到，这事业带给他的幸福和成就感；他应当会想到，世上老老少少的观众朋友多喜爱他，尊崇他，感激他，需要他；他应当会想到，人民对他的栽培，寄予的希望；他应当会想到，要好好报答老厂长那份浓浓的恩情…… 呜呼，这世上再没有邱岳峰了，也不会再有毕克、陈叙一老厂长，还有那许多故去的上译厂前辈老师们了……好在，还有许多可流芳百世的作品，供我们反复学习。我们这些虔诚的学生、影迷们记着他们，怀念着他们，他们就活着，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 责任编辑：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