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围绕拙笔写词、霍东龄作曲的那个知青歌子《岁月甘泉》的热议、争议已多年多时。08年首演迄今,此歌由海内外各地的合唱团体已持续上演近十年,近期与将来看来还会继续演下去。喜欢者三不五时就传其中的选曲到微信群(传得最多的是廖昌永领唱的那首《山的壮想》),批评者则同样三不五时又把新旧争议文字传帖翻贴,在各群流传。不管是否被“喷”,我都习惯了,也麻木了。其中围绕争议话题——知青岁月是“岁月甘泉”还是“岁月苦水”?是“青春无悔”还是“青春有悔”?知青一代人的青春行迹应如何描述、如何评断?等等等等,相关的答疑、辩难文字我已写过很多。由于文革与知青话题涉及面的多视角和复杂性,其实很难“定于一尊”,往往是“斩不断,理还乱”,我也乏于应对,决意“就此打住”了。此文,就权且当作一个“终极性”的回应吧!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此屈原《离骚》句也;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此苏轼《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句也。 “九死”,大概真是中国士人的千古宿命吧:从屈原到司马迁,从韩愈到苏东坡,从谭嗣同到闻一多……这串“九死”的名字几乎可以“满坑满谷”地一直往下延伸——贬谪,流亡,冤狱,横祸……,人生逆旅上尽管历尽种种苦厄坎坷,但为着“心之所善”而“未悔”、“不恨”,磊落执着前行,“造次亦如是,颠沛亦如是”,则又是贯穿在千古中国士人命运中的另一种骨格与根性。这,或许也算是“九死一生”此一成语今天的某种新解和出处吧。 千古一心,千岁一脉。不必讳言,笔者此刻这番关于“九死”的议论,既是一种历史追溯,也是某种人生自况——正是因为“九死”而未死,才有“九生”而坦对“一死”。 我自己,属于经历过大时代忧患的那一代人。“老三届人”、“知青一代”是贴在我们这辈人脑袋上的标签;而自己经历过的世变沧桑,生死历练,往往又比同辈友朋要更多、更密集,也更奇崛跌宕。整理完这本恰在自己步入花甲之年记述生命行旅故事的集子,细数自己已经整整一甲子的人生来路——小少离家,劫患血火,下乡苦劳,负笈海外,身卷潮涛,世态炎凉,漂流甘苦……人生故事里的千回百转,柳暗花明,确实时时要面对各种“九死”之境,不时又会遭际“死去活来”的奇遇,也不期然地需要面对种种“悔”与“不悔”或“恨”与“不恨”的争议。这本集子,围绕“九死”、“九生”与“未悔”、“不恨”着墨,也就成为与一代人命运相关的某种人生纪录,某种历史文本。 我知道,在身陷时代风涛、人生歧变的诸般挣扎磨难之中,自己不但是一位幸存者,也是一位幸运者。命运总是在厚待我。哪怕曾经面临深渊、陷入低谷,彷徨无着或者遍体鳞伤,自己也时时总是受到命运眷顾的一方,每每能从荆棘丛莽中走出平正坦途来。比如我的十年知青生涯,我的两度去国及其“海归”,我的只身欧洲流浪与历险,我的身卷狂潮与逃离血火经历,以及裹挟其中的不乏艰困与浪漫的爱情婚姻故事,甚至包括女儿出生早产的惊天大险与求职生存的辗转无涯又峰回路转的传奇,等等,等等,几乎无一例外,都是这种“死去活来”、“化险为夷”或者“因祸得福”的模式。记得整整十年前,我在一本其实算是我的“五十自述”的散文集子《独自面对》的后记里,写过这样一段话:“多少年来,我时时心存感激:尽管常年四海游荡,孤身独行,每在人生关键处,冥冥中似乎总有‘贵人’相帮,‘保护神’相佑。命运的猝不及防的善意每每让我受宠若惊,更让我时时铭刻深记:独行,不是要背向人群,俯视他人;反而要用更大的善意回报他人,以更宽厚的心怀面对世界。” 在今天这本可视之为自己“六十自述”的集子后记中,也许我要说的,更是这样一种对“九死”而未死、人生一再历练重生、复旦之境的感恩之情。——是的,感恩。向冥冥中在自己的人生途程中源源不绝地抒放善意的上苍造物感恩,向数十年抚育呵护自己的此方与彼方的土地与自然万物感恩,向无论逆境顺境总能予我以光亮和温热的普世人众感恩。虽然,“感恩”,现下几乎已成一种人云亦云的坊间熟语了;但我从自己跌宕多舛的人生历练中深知:学会感激和感恩,其实是守护自己灵魂和成长自己心智的一道良知底线。正如本书的专节“甘泉之缘”中所讨论的:由于在我主笔作词的知青组歌《岁月甘泉》里出现了“向大地父老乡亲献上我们的感恩”的字眼,有许多友人问我:是不是一位基督徒? ——因为强调感恩,乃是基督精神(甚或广义的宗教精神)里很重要的一翼。 我不是基督徒。严格说来,我基本上很难把自己归入任何一种类型的宗教而成为一个信仰单一的忠实信徒。但是,如果把宗教、信仰视为一种对世事人生的“终极关怀”的话,我得承认,我敬重这样的“终极关怀”,内心深处一直有很深的宗教情绪和情结;自己灵魂的安宁、安顿,也时时都离不开这样的情绪和情结——我对冥冥中的那个超越性的力量,始终心存敬畏。这个冥冥中的力量,你可以视作上苍、造物主、命运或者生命机缘;也可以视作上帝、佛陀、真主、众神;或者自然、人世、良知;宇宙星空、天堂地狱,等等。感恩,来源于敬畏。无论来自哪一种意义的敬畏,都源自于对人性和一己有限性的自知之明。——知道感恩,才会懂得珍惜。只有珍惜微末,才能得之浩阔;珍惜当下,才能弥之久远;珍惜一刹,才能获得永恒。因之,珍惜过往,珍惜当下,珍惜眼前人,珍惜同行者和后来者,珍惜自己曾经或已经拥有包括失去的一切,便成为人之为人的某种安身立命之本,也可以视为本书的主旨和叙述主体。虽然,如果把它看作某种人生自述的话,本书不是“自传体”的陈述,它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不完整,也是显而易见的。 说到这个“珍惜”,也就不能不涉及前述“九死”与“九生”之后的“悔”与“不悔”或“恨”与“不恨”的话题了。“青春无悔”或“有悔”,曾经是(至今还是)围绕“知青”一代人生命历程的一个中心争议话题。我认为,这场争论因为触及到反思过往的人生来路,直面历史的真实,其争议本身是很有意义的。我自己以往的言论,历来是站在否定、批判文革的立论基点上,因而也是对笼统的“青春无悔”之说持批评态度的(可参见笔者以文革为背景的长篇小说《米调》、《迷谷》和《磨坊的故事》)。可是,因为写作了知青组歌《岁月甘泉》的歌词,既有“甘泉”争议在先而被坊间派上了“甘泉派首领”的名号(呵呵,虽然不甘不愿,谁让你是“始作俑者”呢!),敝人,现在也“自然而然”地——同时也“不分青红皂白”地,被某些舆情归到了“无悔派”一列了。这就逼得我要对这个“有悔”与“无悔”的“老话题”,再作出自己的人生读解了。 其实,就《岁月甘泉》而言,对这个“青春无悔”,歌词里反而是如此“刻意”地写道:“不要问我青春悔不悔,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可贵……”“山有山的壮想,海有海的沉醉,不要问我青春悔不悔……”,明白地说,是对“青春无悔”说,持质疑态度的。因为,面对“那一场暴风雨铺天盖地,把多少年轻的花季粉碎”(同段歌词)的历史大洪水,青春生命的宝贵,一如个体生命的孱弱,我们身不由己、无以选择地被卷入时代狂涛,谈论“悔”与“不悔”,其实都是一个假命题。因为你“悔”也好,“不悔”也好,都无法改变历史已然刻在你生命年轮里的轨迹。我在歌词里想强调的,是“生命”比那“洪水”可贵,也就是我们的人生、青春,都比那些年代纠缠的一切的政治与意识形态纷争更可贵。所以,我在这几年围绕“甘泉争议”之时曾一再说过:人生大于政治,青春大于意识形态。知青一代与土地和民众结下的深情大义,也远远大于仅仅是政治形式的历史纠结和家国情怀。这是我最后将《岁月甘泉》的主题,落在“感念人生,感念土地,感念乡亲父老”之上的原因。我相信,这,或者可以成为围绕知青一代命运的历史讨论中的 “最大公约数”之一。 于是,我们就来到了围绕“悔”与“不悔”这一命题的另一个逻辑吊诡之处:前面才说过,在个体无以选择的历史大洪水面前,谈论“青春无悔”或者“有悔”,其实是个假命题。但是,从“感念人生”出发,回到个体生命面对自己的青春、自己的过往,我们可以用一种什么心态去回溯、去表述,去承前而启后?则是可以作出一己的选择的。于是,这个“悔”与“不悔”(或“恨”与“不恨”)的争议,就生出别样的意义了。 ——从屈原的“虽九死其犹未悔”到苏东坡的“九死南荒吾不恨”,为什么古来中国士人,都要强调自己的这个“未悔”与“不恨”?很让我吃惊的是:最近偶然读到被称为“中国摇滚乐之父”的崔健的《假行僧》一段歌词:“我要这所有的所有,但不要恨和悔。” ——奇了!为什么连“愤怒摇滚诗人”的崔健,也要这样强调他的“不要恨和悔”呢? 首先应该说,这个“不要恨和悔”,是一种个体生命态度的选择,并不涉及对某一个过往故事的历史评价或者道德价值判断。 ——我们可以否定文革,但同样可以珍视自己的青春经历和人生历练;正如陷苏轼于终生逆境的“乌台诗案”今天已成了“文字狱”的代称,但并不影响世人对东坡居士超然物外、豁达乐观人生故事和人生态度的欣赏一样(如果按那种把一切话题道德化、政治化的论事逻辑,世人欣赏苏东坡的“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难道是在欣赏造成他一再受贬谪的“乌台诗案”与那些朝廷权贵小人么?)。苏东坡“九死南荒”而“未悔”、“不恨”,说到底,也就是因为这个——珍惜。珍惜由于世变造成的“兹游奇绝冠平生”的难得人生际遇,给予自己才情、心智与胸怀的冶炼锤锻;珍惜这个为“余心之所善”的理想追求中所遭际的跌宕坎坷,所获得的人生真实收益与灵魂的真切感悟。崔健《假行僧》的歌词原词是:“我有这双脚,我有这双腿, 我有这千山和万水。我要这所有的所有, 但不要恨和悔。” ——只因珍惜“这双脚、这双腿”走过的“千山和万水”,才会 “不要恨和悔”!从这一个意义上说,古之先贤屈原、苏东坡可以“九死”而“不悔”、“不恨”;今之我辈——如同崔健一样的走过“千山和万水”、 经历过时代忧患的一代人,珍惜自己的“知青”过往历练,将之视之为可为自己人生提供精神资源的“岁月甘泉”,也就是既合情也合理的“题中应有之意”了,对此,又有什么可以厚非的呢? 只有在这一意义上——也即个体的情感选择的意义上,去讨论“青春”的“悔”与“不悔”,才是具备命题真实性的,可以落到具体实处的。也即:你所选择的“悔”与“不悔”,是可以影响自己的心理情绪抉择与人生走向的。正如西谚说的“性格决定命运”一样,“态度”,也决定“结果”。是取“恨和悔”或“不要恨和悔”的态度,去回溯过往,面对当下,迎接未来,是要真实具体地影响自己的现实情状和人生结果的。就此而言——再强调一次,是就个体抉择而非历史评价而言,我只能坦然承认:我,也是一位“无悔派”。——我,也是自屈原、苏轼以降,中国士人“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千古序列之中的微末的一员。——真的仿若是冥冥中的神助,文字逶迤到这里,笔头正在讨论到这“不要恨和悔”,海外最大的华文媒体《世界日报》在近日新出的《世界周刊》里,重刊了一篇一百五十年来再版无数次、被称为“自助圣经”的书摘——被视为与密尔的《论自由》、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并列的十九世纪欧洲三巨著之一,塞缪尔· 史迈尔斯(Samuel Smiles)著的《Self-Help》,其中译书题,就叫做:《这辈子,可以不后悔吗?》副题是——要成为梦想中的自己,热血是一趟必要的旅程。书中言:“养成专注于事物光明面的习惯,比每年一千英镑的金钱还要有价值。我们确实有这种能力,对一切事物的想法导向能获得快乐和进步的方向前进,避免走向负面的思维。”书中还说:拥有美德与能力,有时候会被缺乏一种明朗、正面的生活态度所抵消。比如一个人如果缺乏礼貌,很可能抵消他的勤奋、正直与诚实所获得的成果。 ( 见美国华文《世界周刊》No.1559期,2014/2/8纽约出版。) ——真是诚哉斯言,壮哉斯言亦切哉斯言! 当然,我已经一再强调过,谈论“无悔”和“不恨”,并不等于抽离了“反思”与“批判”,更不像一些站在“政治正确”的道德制高点上的批评者指责的那样,是一种媚世的驯服和顺从(你若是要把“媚世”、“驯服”这样的帽子,套在唱过“不要恨和悔”的“摇滚教父”崔健的身上,恐怕是要惹出火爆的笔墨官司来的呢!一笑。)这就是为什么,“九死未悔”的屈原,在《离骚》里还同时说过:“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九死不恨”的苏东坡,在《定风波》里也说过:“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在“一蓑风雨”中的“上下求索”,恰如崔健的《假行僧》里的另一段唱词:“我不想留在一个地方,也不愿有人跟随。我要从南走到北, 我还要从白走到黑。”——行走,求索,不懈探求生命真谛,独自面对风雨人生。这,就落到了本书的题旨——“行旅”之上了。于是,兜了一个大圈子,关于“行旅”书题的“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大哉问,就和我们上述的“感恩”与“珍惜”、“悔”与“不恨”的命题,环环相扣、密切相关了。 或者干脆这么说吧:所谓“耶鲁行旅”者,其实也是一段“感恩”与“珍惜”之旅,更是一段“无悔”与“不恨”之旅。真的,耶鲁生涯,恰正是自己人生诸般“九死一生”与“九生一死”的历练中最为重要的一章。正是耶鲁的这个大书桌、大舞台与大港湾,为我打开了人生另一部大书,也翻开了这部大书的全新一页。感恩,感恩,没有什么,比耶鲁校园给予我的一切,更让我刻骨铭心地体味到这两个字眼的非凡分量的了! 我相信读到这里,敏感的读者会和笔者此时的感觉一样,已经有点被这个“悔”与“未悔”或者“恨”与“不恨”的纠结话题绕累了,甚至绕烦了。“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黄庭坚《清明》) ——人生苦长亦人生苦短;“贤愚”之无所谓,亦即“悔”与“无悔”之无所谓。就让我们放下诸般纠结争议,好好享受各各已经“九生”的当下,而坦然面对那“一死”的“共一丘”吧!就让我们以这或者尚在劳作、或者已在享受离退晚晴的血肉之躯,去缅怀过往,充实当下,瞻念未来,去继续装点一己行囊,饱满人生行旅,自主、相助和激励同行者和后行人吧!如果这本称为“行旅”的书,能真正在各位尊敬的读者的人生行旅中哪怕带来微末的一点温热和烛照,也就是笔者最大的慰藉了。 大谢无言,一若大美无言。在一本书的后记里,本来应该向促成和成全了本书的诸多贤长和友人致谢。因为开了一个“九死”与“九生”的大话题,需要为此感念、感谢的人事与姓名就太多了。恕我不能在此一一具体列陈他(她)们的名字;但感谢、感恩之念不尽言中,我相信他(她)们是会心会和心领的。 末了,就以一束诗札,作为这本带点“六十自述”色彩的“拙书”的收篇吧—— 甲子杂咏 ——自寿诗十二首 一、歌头 须臾罗预弹挥间,刹那劫波销万难。* 漫漫茫茫混沌结,清清郎朗宇天宽。 游丝一线飘尘遇,成住三生驿路盘。 半世痴顽感识浅,吾乡惟托此心安。** *佛典《僧祗律》: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名一弹指,二十弹指名一罗预,二十罗预名一须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须臾。刹那代表极短,劫代表极长。劫源于婆罗门教,按婆罗门教教义,它大约相当于44亿年,相当于一个大梵天王的白天,也相当于地球目前的寿命。佛教沿用后分为大、中、小三劫.一个大劫正好是世界经历成、住、 坏、空,大约13.44亿年,而后世界周而复始。 **苏东坡:“此心安处是吾乡”。 二、客路 * 天涯契阔解心期,客路行难总自知。 迭嶂推波生浪卷,荒江引月起歌诗。 耕深茆垄足音渺,汗重盐滩笑语痴。 蹈海方知川壑大,潮章汐信是吾师。 —————————————— *李白:“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三、劫尘 鬓脚皤然染劫尘,百年光景过中分。 * 轩居鼎食从来少,折剑焚琴几许真。 雪满千山行独夜,声喧九域守荒晨。 但求世道平如砥,血土焦砖托傲魂。** —————————————— *套借陆放翁句:“百年光景近中分”。 **《诗经·小雅》:“周道如砥,其直如矢。” 四、冰火 冻砚生冰雪漫松,狂洪劫后火焚空。 半生奇遇杯翻浪,百夜幽思月挽弓。 疆国郁蒸逢雨泽,海涯险堑藉山隆。 升沉明灭随常见,时不我欺生正逢。* —————————————— *“生正逢时”乃吴祖光前辈于1990前后写赠许多友人的名句。 五、贱名* 白简青篇一贱名,危城凛冷夜行惊。 匡时轮轴碾春絮,济世冠巾裹锐荆。 敢藉微声激社稷,岂甘委节负神明。 大音大象无形处,水有覆舟雁有声。 ** —————————————— *近有加大洋博士长途追访某年“签名信事件”,事件最后终有个相对圆满的结局,可见是事在人为、人造时势矣。 **老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雁有声”乃借自老兄长邵燕祥的咏时名句:“鸦雀无声雁有声”。 六、心灰 夕伫寒烟西海陲,苍斑点点是心灰。 霜红滴紫丹青怯,墨淡成空丘壑颓。 委地落花愁欲语,巡天鸣鹞唱优哉。 云泉出岫清如昨,笠泽莲花底事开?* —————————————— *杜甫《佳人》:“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笠泽,《世说新语》张季鹰“秋风起而思莼鲈”、弃宦赋归之吴江也(即今苏州)。 七、莲想 平生最爱是莲荷,手掘清池呵绿波。* 不染心因识露电,燃烧瓣为映庭柯。** 丝连耿节韵连句,夏梦凉馨秋梦歌。 得鹿亡羊亦问我,千年苦籽阅贤魔。*** —————————————— *曾于自家、他家庭院手掘过四、五莲池,友人戏称“莲池专业户”。 **孟浩然:“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金刚般若波罗蜜心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复如电,皆作如是观。”“燃烧”者,莲花古有“莲炬”之称。 ***京中禁苑多植古莲。据云池中古莲子可历千年而重生。 八、帆归 津亭细霭湿蒹葭,远路帆归未著家。 先握蓬檐嶙砺手,再斟鹿寨苦丁茶。 倦途每忆金兰结,冷灶常思婶姆妈。* 万里乡愁一饭解,蕉窗夜雨听琵琶。 —————————————— *古来以“义结金兰”誉友谊友情,语出《周易·系辞上》:“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嗅如兰”。 九、曲郎* 三夜哦诗顾曲郎,曲成展翼出笼坊。 霜封苦树生丹露,泪滴焚犀发麝香。 壮想满堂招百感,秋心两脉映千江。 樽前怨议容斟酌,且共樵歌醉一觞。** —————————————— *近岁与霍东龄兄无心插柳写成的知青组歌《岁月甘泉》竟意外跨洲过洋,传唱寰中,成了一件“影响生命轨迹之事”(此乃海外众多合唱队员语)。“壮想”为歌题之一。 **此曲自曲题起即引发争议,皆因关涉一代人刻骨铭心而又百味杂陈的一段特殊历史也。故所有批评意见我和霍都可理解包容。可幸的是,好些质疑冷视者都在看过现场演出后改变了看法,悉尼如是,芝加哥亦如是。 十、耽书 乡国耽书废夜眠,残篇误缮短釭前。* 北归狂拥三苏句,独旅思耕五柳田。** 负笈卷开惊梦碎,解襟火烈怵魂煎。 都门亡别九千里,幸汲祖师仓颉泉! —————————————— *釭,油灯也。李商隐《夜思》:“银箭耿寒漏,金釭凝夜光。”曾于乡间油灯下抄录“无头书”(为避时忌而撕去封面封底之书)而误读典籍经年。 **“眉山三苏”(苏洵、苏轼、苏辙)每喻文鼎之盛,“陶令五柳”(陶渊明之“五柳先生传”)则吟咏士人节操,皆大学课程外的沉迷。 十一、卷舒 感君岁晚问何如,岭霭溪云自卷舒。 时忆崦嵫蔬笋度,每逢颠仆井泉纾。 狂歌披发啜兰露,倦学吟琴慰雁鱼。 忍负凌云三寸志,俯倾孺子教童书。* —————————————— *任教耶鲁,于中文课堂每须从四声、读音教起,于今一晃又过十数载矣。 十二、歌尾 信无水滴石穿功,壮气连山知有穷。 云树千峰多雪路,沧波万叠一飞鸿。* 乾坤美恶丝丝览,物我盈虚脉脉融。 地白天苍稊米小,微心朗旷对诸空。 —————————————— *苏轼:“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诗稿于二零一二、十二、二十七起笔,二零一三、二、三,結篇於耶魯澄齋——康州袞雪廬,后记毕于2014年4月28日晨,于耶鲁澄斋。 《耶鲁札记》 作者:苏炜 苏炜,中国大陆旅美作家、批评家,现任教于美国耶鲁大学,曾任耶鲁东亚系中文部负责人。文革中曾下乡海南岛农垦兵团十年(1968-1978)。1978年进入中山大学中文系,获学士学位。1982年赴美留学,获洛杉矶加州大学文学硕士。后在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担任研究助理。1986年回国工作,任职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1990年后定居美国。 曾出版长篇小说《渡口,又一个早晨》(1982,广州《花城》)、《迷谷》(1999 ,台北尔雅出版社;2006,北京作家出版社)、《米调》(2007,广州花城出版社),《米调》曾被评入“2004年中国最佳小说排行榜”,《磨坊的故事》(2016,美国南方出版社);短篇小说集《远行人》(1988,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学术随笔集《西洋镜语》(1988,浙江文艺出版社);散文集《独自面对》(2003,上海三联出版社),《站在耶鲁讲台上》(2006,台北九歌出版社), 《走进耶鲁》(2009,北京凤凰出版社) ;交响叙事合唱——知青组歌《岁月甘泉》歌词(2008,广州太平洋音像公司),歌剧剧本《铁汉金钉》(2011,北京《中国作家》),《天涯晚笛——听张充和讲故事》(2012,香港大山出版社;2013,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天涯晚笛》被新浪、凤凰、文汇、新华等网评入“2013中国好书榜”),古体诗词集《衮雪庐诗稿》(2015,广东人民出版社)等。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