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陈凯歌讲话是一种享受。他那浑厚又富磁性的男中音,不卑不亢,不徐不疾,飘入耳内,直达心底。哪怕是随意交谈,他嘴边一不留神便会滑出诸多警句妙语,譬如:“要拍有态度的电影,但先别对这个世界有态度,即以平等心态审视万物,便可臻‘和光同尘’之境界。”“修治造作之功,称为修。本有不改之体,称为性。自性本来就是圆满,真心没有妄念。”“漫天随想,或掩卷长思,把看似无聊的时光变成灿烂的岁月,领略至高无上的灵魂生活……”所以,听凯歌发表微言大义,必须屏气凝神,侧耳倾听,稍不留神,便会如坠云雾之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王安忆说,凯歌“是个有语言魅力的人,你千万不要被他的语言所蛊惑,这样你才能听懂他。他的说话里,有三种形成冲突和混乱的因素,是你格外要留心的。一是理性的抽象的思考,这是可以越说越远,最终陷入茫然虚无的;二是感性的具体场景,则是以镜头的方式出现;三是汉语言的表达方式,这是在不知觉中诱惑他的,有的甚至会使他迷失方向。不过,你也不要急于拨开他的语言迷雾,再说这也不是急得急不得的事情,你随他左冲右突地走过一段弯路,最终你发现这弯路原来是座桥,引渡你到了彼岸。”想来,安忆若未与凯歌共同打磨《风月》,断不会有如此深刻的体悟。
初次感受凯歌语言魅力恰恰就是在《风月》片场。忘了究竟拍哪场戏,待赶至同里“退思园”,凯歌正和张国荣、何赛飞说戏。他那一番饱含激情的话语,瞬间将演员带入角色灵魂世界,只见国荣和赛飞均眼圈泛红,双手微颤,而凯歌自己却仿佛老僧入定,镇静自若,任凭微风吹散一头灰白头发,两眼紧盯监视器,生怕遗漏丁点细枝末节。拍着拍着,天空乌云翻腾,细雨霏霏,凯歌只得无奈起身,匆匆收工。 北岛在《八十年代访谈录》中说:“玉渊潭公园,陈凯歌,当时还是电影学院的学生,朗诵了郭路生的《相信未来》和我的《回答》。”凯歌本质上是个富于哲学思维的诗人,无论是早期的《黄土地》、《孩子王》、《边走边唱》,还是后来的 《梅兰芳》和《赵氏孤儿》,一如既往充溢着诗意般的辽阔与忧伤。时人常想当然地追索他与父亲的基因传承,甚至以“阴谋论”论之。殊不知其庞大精神世界构造来源于母亲。平日与凯歌闲谈,母亲常不经意成为话题主轴,正像他在《少年凯歌》中所写的那样:“从小学起,母亲就陆陆续续教我念诗,她穿着一身淡果绿的绸睡衣,靠在院里的一张藤椅上,手里握着一卷《千家诗》。太阳出来,就念:‘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暮春了,则是:‘双双瓦雀行书案,点点杨花入砚池。’逢到夜间,就会是:‘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这样的功课一直持续到我可以几百行地背诵排律。母亲只要我体会,很少作意义之类的讲解,所以至今不忘。这些图画了的诗歌不能不对我日后的电影有了影响。”
有一回吃火锅,酒过三巡,他突然来了兴致,气沉丹田,又喷薄而出,凑近我大声说道:“以我古诗文的底子,是可以 ‘躲进小楼成一统’,走纯粹学术的路子。”语气中透着骄傲与自信。因此,母亲归天,身处美国的凯歌顿感天塌地陷,孤立无援。堂堂七尺男子汉竟懦弱到不敢面对现实,蜷缩于纽约的斗室里独自承受痛苦的煎熬,错失与母亲见最后一面的机会。“妹妹后来寄给我一张母亲临终时的照片,那景象简直无法形容,内心盈满恐惧与绝望。”听凯歌讲这番话时,我不由想起了陈逸飞。母爱其实也是他创作永恒的母题。童年时,跟随母亲或去教堂祷告,或去影院观赏周璇电影等场景始终盘桓心间。他笔下古典意味的女子寄托着对母亲的怀想。或许是同样对母亲的依恋,凯歌引逸飞为刎颈之友。逸飞拍摄《理发师》遭遇挫折,表面看似波澜不惊,平静如镜,待人接物仍行礼如仪,笑语盈盈。而当天色暗沉,市廛渐趋闲静,内心的无助、迷茫、哀怨便如同无数小虫啮咬骨髓,疼痛难忍。心气高傲的画家自然不愿在众人面前示弱,唯有向如凯歌倾盖如故的至交宣泄难言的苦楚。“善言暖于布帛”,凯歌的安慰与鼓励如春风细雨,让逸飞慢慢走出低谷,重新鼓起理想的风帆。可惜天不假年,逸飞倒在了《理发师》片场。每当忆及往事,凯歌总不胜唏嘘。曾不止一次询问他俩在电话里都谈了些什么。凯歌厚道,不说,脸上却布满同情与悲悯。“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真正的友情很难用语言传达。佛家云:“不可说”,说的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