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赵全国
近日整理陈年文字,翻出我的一册手抄本诗集。刚插队时我爱写诗,几乎天天写,不写不痛快。趁回沪探亲,把自己较满意的小诗誊写后装帧成集,取名《遍地欢歌灌耳廓》,然后分送给几位老友。蒙老友有情,珍藏了几十年,近年又以复印件送还。我对那些诗基本都淡忘了,可翻到组诗《欢呼四首》,又见到1968年12月21日这个日期,就立刻想起了那个夜晚,于是一字一句地读出全诗: 欢呼四首 其一:乘风破雨传水库,亲手铺展向阳路。强音淹没风雨骤,席草举臂犹欢呼。 其二:挥笔铁臂舞银锄,展纸碧野画蓝图。终生躬耕真荣光,一语镇山扫千古。 其三:天广地阔迎新人,万众结队炼钢筋。巍巍披绿更丽服,滔滔奏琴亦琤琤。 其四:壮志挥别父母亲,豪情直投贫农身。力强后方候战开,兵红粮富怕不赢? 见组诗,往事历历浮心头!就在那个夜晚,毛主席发表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指示。那夜晚对我以及千千万万的老知青来说,是个终生难忘的时间节点。那一天,我们潭丘公社的一干知青正在窑里水库工地上高喊着“革命加拼命”的口号炼筋骨呢! 水库的劳动很艰苦,我们不怕。那日的白天过得与往常一样:挖土、挑土,高强度的反复动作,没有任何机械设备,全靠一把镢头和一副扁担篮盘。知青们经过十多天的艰苦劳动,个个累得腰酸背痛,肩膀上早就磨出了血泡并结成了茧子。看到自己用血汗换来的劳动成果,阿海激动地说:“我们肩膀上的茧子越来越厚,水库的大坝也越堆越高了”。一股豪情直冲霄汉。 水库的生活也很艰苦,我们也不怕。且不说吃菜永远是南瓜和流菜(一种菜干),就说住的集体宿舍是用毛竹撑起来的简易大工棚,下大雨会漏。所谓床铺也是用竹片草草搭成的,上面铺着稻草算是褥子,躺上去床架嘎吱乱响。我们没有一个觉得苦,还哼着一首红军歌谣自勉:“红米饭,南瓜汤,餐餐吃得精打光。干稻草,软又黄,金丝被儿盖身上……” 繁重的体力劳动与艰苦的生活环境正是磨练我们意志的最好的机会。我们求仁得仁,求苦得苦,值了! 那晚下大雨,还伴着凛冽的风。昏暗的电灯下,知青们闲聊了一会,就准备钻进被窝早点休息——明日天蒙蒙亮出工号就会按时响起,我们就要起身挑土风雨无阻,得养精蓄锐呢!当年我有写日记的习惯,简单地写了几行心得。再想构思几句诗,正凝神地捏着笔,忽听得有线广播的喇叭响起来,称中央广播电台今晚将播送伟大领袖的最新最高指示,请广大贫下中农和知识青年马上到工地上集合收听。短短一个通知,好比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睡意顿消,“万岁”的欢呼声此起彼伏,简直要把棚顶给掀起来。 我们戴上斗笠,披上蓑衣,走出工棚,到前面的空地上集结在一起,聆听从北京传来的红色电波。 播音员的声音穿过雨幕,庄重而又热情洋溢:“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 随即工地成了欢腾的海洋。不久,电台按常例又以记录速度播送。 现场气氛之热烈,但凡有相同经历的老知青一定是记忆犹新的。我们当时最直接的感觉是:插队落户这条路走对了!因为我们这拨一千余人的上海青年都是在最新指示发表前的一个多月就自愿报名下乡的。那时还没“一片红”之说,当时的口号是“四个面向”:面向农村,面向边疆,面向工矿,面向基层。我们毅然决然放弃了“面向工矿”,而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更艰苦的“面向农村”,这说明我们跟随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比一般同学更紧,这是何等的自豪!一颗颗赤诚的心好似飞到了金水桥头,飞上了天安门城楼。身子淋湿了,被山区寒风吹着,但个个心里都暖暖的,如沐三春之晖。 记得我被光荣地批准到江西插队落户后,特地买了两斤糖果请班主任章老师帮我在班里分发。当时,我感觉同学们吃着糖,眼神中分明流露出不理解,因为那时只有拿到工矿通知书的人才会请客庆贺的。下乡多年后,我自己也感到那事做得多少有点矫情。可是在当时的形势下,我确实是诚心诚意把下乡当做一件喜事来庆贺的。我觉得,像我那样出身非“红五类”家庭的人,学校工宣队、校革会不歧视,农村贫下中农不嫌弃,这就是我的莫大的荣光。 回到工棚已然夜深,发电机已经停转,工棚里亮起了一盏盏昏黄的煤油灯。知青们心中犹如大河奔涌,我也如此。于是捻亮油灯,写道:喜闻伟大领袖的最新指示,心潮澎湃,这说明我们插队落户这条道路走对了!我们要一辈子沿着毛主席指引的康庄大道往前走… … 激动之余,忽又想起最新指示明确指出了“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这三种人,我高中毕业,二哥是大学,弟弟是初中,我家三个毕业生全被最新指示囊括了。我是早就下乡了,而最新指示发表后,二哥和弟弟也势必要下乡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而我内心深处是盼望他们能进工矿的。现在看来是没指望了。想到此,不禁隐隐感到一阵不安。 不过旋即又想,我个人家庭的事情,再大,它与保证我们国家千秋万代永不变色的伟业相比,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想到此,那些不安为之一扫,重新振奋起来。 写完日记,胸中的激情依然难以平静。吟哦片刻,笔端淌出了一组小诗《欢呼四首》……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现在回想当年之事,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人们对那场知青运动也产生了不同的意见。平心而论,上山下乡不宜以“蹉跎”一言而蔽之。我对上山下乡运动的认识大致分为三个阶段:热血沸腾——非“无怨无悔”——冷静思辨。 我们在农村确实学到了刻苦耐劳的精神,与当地的父老乡亲们结下了深厚的友情,并且也较深刻地了解了农村与农民。这对我们后来的人生是很有裨益的。要跳出个人的恩怨得失,才能对这场上山下乡运动有理性的认识。我觉得在当时国内外错综复杂的形势下,这可能是一种最现实可行的探索了。近期见有报道称,广东省将动员30万大学毕业生分3年到农村去。站在历史坐标的高度看,这个信息是发人深思的。 如今重读组诗和整本诗集,不禁有些羞赧,深感这些小诗既不谙韵律,又不分平仄,中学生的习作而已,但它是工地上的知青们对“毛主席‘12.21’指示”的崇高礼赞,更是我们青春年华的实录。 那晚,改写了我和很多同龄人的人生轨迹,那晚,就是一组昂扬的诗。 作者简介:赵全国,上海知青,67届高中,1968年11月19日到江西省新干县插队,后病退回沪在生产组工作。 责任编辑: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