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团战士们终于离开了他们曾经为之流血洒汗的土地。他们走了,但知识青年屯垦开发边疆的历史功绩将永载史册。
——电视片《今夜有暴风雪》画外音 我也年轻过,曾有过一段激情浪漫的美好岁月,那是在淮北烟袋湖那片深沉的土地上。 烟袋湖地处安徽省怀远县西边一个叫“龙亢”的地方,方圆四十五里。这一带过去是一片“漏风土,砂礓窝,兔子不拉屎,茅草不发棵”的洼地,雨季到来水水相连形成烟袋状的湖面,这是烟袋湖地名的由来。 从1958 年起,经过十来年的开垦,湖区已成为一个拥有三四万亩良田,具有相当机械化程度的省属国营农场。1969 年组建安徽生产建设兵团,农场成为兵团二师五团。 难忘连队 1971 年10 月,我满怀理想和抱负离开上海来到烟袋湖,成为五团工副连的一员,那年我17 岁。 连里养了三十来头猪,一些羊和一群鹅,我当上了猪羊倌。每天吃过早饭,我提着鞭子,把它们从圈舍赶到空旷湿地,任其四处觅食,傍晚再赶着它们归圈。现在每到超市看到家禽上的“散养”标签,我会自然而然想起那个时代。 那时,我身上带着书籍,在河边选择高滩草甸席地而坐,阅读《共产党宣言》《国家与革命》,因为空旷寂寞,就大声朗读。至今还记得读《共产党宣言》,当读到“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整个欧洲徘徊”时,真是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我好像在与伟人对话。这是我以后阅读政治书籍时再也没有过的感觉。 青春年少,精力旺盛。清晨,露水还躺在草叶上做着春梦,我便悄悄离开茅屋,穿过桃树林到河边洗脸。河水碧绿,近观,清澈见底;远看,水面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再往北望去,满眼粉红粉红的桃花向科研站方向绵延而去。
我轻轻地哼起苏联早期歌曲:
正当梨花开遍了田野, 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 歌声好似明媚的春光。
……
这支曲子我是从同班一位知青那里听会的。他唱的时候喉音很重,情很深,每个音符仿佛是从心底里牵引出来的,自然比我唱得动人。他是从团部文艺宣传队下来的,据说原因是谈恋爱。以前,我看过他表演的相声,很钦佩他的表演才能。 那时,条件非常艰苦,月薪只有12 元。由于少见荤腥,大家时常食难果腹,可一旦有了好吃的,就如狼似虎一般。记得同屋的小柴有一次敞开肚三两一个的馒头连吃了七个,还加一块鸭蛋大的卤牛肉。 与我同屋的另一位知青叫王岗,是干部子弟,方方的脸,高大的体格,头脑里满是政治家的细胞。大雪飘地的早晨,他也光着上身用井水擦身,嘴里还念念有词:“政治,是一门科学,是一门艺术,大多数政治家是光荣的。但搞政治的人又是大起大落的……”越擦越起劲,全身热气升腾。我暗自在想,他怎么懂得那么多从政之道呢?大概这就叫天才吧,我们这间草屋怕是安放不了这尊大庙菩萨吧。果然,不多久他父亲就通过我们师长把他送去当兵了。 恩师情愫 1974 年初,连里通知我到团部政治处报到,接待我的是宣传股马心怡股长。当时宣传股还有秦德文、唐述安两位干事,他俩同是北京大学毕业的青年才俊,分别就读于国际政治系和经济系。马股长让我跟着唐干事学写新闻报道。 我刚到工副连那年,唐干事还是连队会计,所以我们认识。他说,看过我几篇给广播站的投稿。我内心揣测是他推荐我来的吧。 唐干事先带我参加各种会议,然后让我写报道,他修改。报上刊发了,他又让我仔细琢磨文章来回几次修改的过程。他还教我摄影和暗房冲洗翻印技术呢。 唐干事喜欢写小说,我常去请教他。有一次他看了我的文章,手指夹着香烟比画着:“导语过后,第二段你要好好提炼,这是重点。内容要有层次,归纳一二三。比如一是,二是,三是;或首先,其次,第三。” 过了几个月,唐干事带我到基层连队采访,把我介绍给各连指导员和文书。那时下基层主要靠自行车。我们像电影里敌后武工队一样骑着车一路奔跑,从离团部十多公里最西端的林场开始,环烟袋湖所有连队走一遍。这也是我在兵团最值得记忆的一次采访。我们在途中用海鸥120 相机,运用自拍模式拍了个合影,这张照片我俩都一直珍藏至今。 他希望我尽快熟悉工作,就推荐我去师部参加新闻培训班,并安排我去合肥《兵团战士》报社编辑部改稿。他让我注重在工作中学习提高,当时流行一种说法,叫“在战争中学习战争”。 唐干事文章写得好,多才多艺,但不喜应酬,不善言辞,处事爱憎分明,不随波逐流。团部发生某领导玩弄女知青的事情,某部门负责人还投其所好,主动为其干坏事站岗放哨。老唐对此义愤填膺,在办公室愤慨谴责助纣为虐的行为。该领导知道后恨之入骨,在多个场合指责唐这个人清高。不久,该领导被军事法庭判刑,锒铛入狱。 麦收时节,三连知青护场与当地村民发生群体纠纷,害怕村民报复,上海知青集体返城到市政府上访。上访知青回团后受到各方面压力。唐非常同情知青的遭遇,为知青奔走调解。 唐的组织能力得到大家认可,不久他到场部中学任校长,做得风生水起,把场办中学办成当地名校,连市县领导也争相把自己的小孩送到他那里读书。后来,这个校被评为农垦部“红旗学校”。凭着工作业绩和名牌大学影响,唐很快提升为农场党委书记、挂职含山县委副书记、省农业经济干部管理学院副院长。在主持工作期间,尽管学院面貌得到很大改观,但生性使然,他不擅也不愿构建关系网,渐不为领导所喜所容。他知趣地急流勇退,主动要求退居二线。不久,省里派了正职,没到60 岁,他就在副厅岗位上赋闲了。 对这样一位恩师,我也有些敬畏交集的心理。有一件隐藏我内心深处的事,想起还觉得对不住他。那是刚到连队不久,他给我们新人做培训,课余时间连队文书展示了他的一副对联,写的“春风又绿江南岸,何时明月照我还”。书法很好,大家喝彩。 另一位干事秦德文,也是对我的一生产生很大影响的人。他对我这个比他小十岁的小干事没有一点架子,还是我的入党介绍人呢。 在大学生凤毛麟角的年代,在兵团接受“再教育”的大学生心气还是比较高的。也是,他们是“天之骄子”啊。大学生与大学生成亲的较多。相比之下,秦迎娶兵团普通职工子女孙桂英就成了当时的佳话了。这源于他从内心没有比人高一等的想法,要把自己融入人民大众中。爱情把两个人的手牵在一起,很快就幸福花儿开两朵,相继出生的孩子也取了美妙的名字“秦声”和“秦肯”。秦后来一路升迁,当了副省级干部,仍然与孙桂英相濡以沫,结伴到老。 团部地处交通集散地,每年春节知青返城,边远连队不少知青坐马车到团部,行李先放他家稍作休息。他也非常乐意帮助大家,手提肩扛送他们到车站,甚至送上车。 他们几个大学生常在一起谈天说地,我大多在一旁听。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既勇于发表见解,又注意言语分寸。那时,兵团与外界一样开展批林批孔运动,为的是要防止卫星上天,红旗落地。在一次聊天中,他预言:“今后,社会主义含义具体界定是否发生变化我们不知道,但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共产党这面旗帜一直会高高举起,不会撂倒。” 他的成熟老练可能与他少年遭遇的磨难有关。1959 年还是中学生的他,曾经给中共中央写过一封信,反映当时安徽全椒县农村严重缺粮和有些地方干部欺压农民等问题。这封信估计未出全椒就被扣押,县公安局很快破案。他被定性为“反动学生”,开除学籍回乡监督劳动。一年后,国家政治形势有了变化,他的问题获重新处理后被召回学校继续学习。损失了一年的光阴后,他更加刻苦学习,成为全椒中学解放后第一个考上北京大学的人。 在两位天之骄子手下工作,我是非常幸运的。得到他们的指点、培育和帮助,分享他们的学识、人脉和人生经验,影响了我的人生,也引发我对大学生活的憧憬。 第二年秋天,又到了推荐上大学的时节。机关分到一个名额,但我落选了,心中的痛楚可想而知,病倒在宿舍里。 在风雨交加的傍晚,秦敲开房门来看我。“给你煮了一碗鸡蛋面条,你等会儿吃点。”他说,“小施,能上大学是一条实现个人理想的最好途径。但人生发展不止一条路,不要灰心,只要努力,今后一定会有其他适合自己发展的道路。”每一个字,都撼动我的心。鼻子一阵酸楚,泪水花花流淌下来…… 为了帮助我提高写作水平,他介绍我去合肥找《安徽日报》社的同学。还介绍我认识在安徽省广播电台工作的同学,此人是新华社发的长篇通讯《人民的好医生——李月华》的作者之一。回来后我仔细研读这篇通讯,及这篇通讯采写经过的文章。 这期间,我团在《兵团战士报》的见报率有了明显提升。有一天傍晚,我的一篇政论文章在省电台《解放军与民兵》节目播出了。第二天一见面,他说:“恭喜啦,随着播音员的广播,全世界都能收听到你的文章啦。”我知道,这是鼓励。 1975 年下半年,兵团解散,开始组建农场。11 月我调工去六安皖西汽车配件厂。离别时,他送我一套马列选集,一套《世界通史(近代部分)》上下册,并在扉页题了词。 上册题: 赠给施继建同志请记住恩格斯的话:“未来是属于我们的。” 秦德文 一九七五年十一月于调工之际 下册抄录了毛主席的一句话: “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顶天就是能掌握马列主义,站得高,看得远;立地就是有坚实的群众基础,和群众打成一片。” 这种激励和情感,无以言表。 再以后,他走上了从政之道,历任农场场长、省农垦联合总公司党组副书记、副总经理、安徽阜阳地区专员、中共阜阳地委书记、安徽省委统战部部长、安徽省政协常务副主席。 作为曾经的部下,我关注他,为他祝福,但我坚守“不去打扰他”的定律。我后来辗转多个省市,搬了无数次家,他赠送我的书籍一直珍藏到现在。 寄语星空 生活在这片湖区有一千多名来自全国各地的知识青年,分布在湖区各点,绽放着绚丽的青春火花。 春天,我们往长满红花草的水田里灌水,准备着犁田栽秧;仲夏,我们随着联合收割机辗转东西南北麦田,露宿在田头路旁。天上的星星呦,你甚是明亮,请你记下,我们知青的青春年华已经溶进这片淮北土地上;晚秋,寒风轻起,大雁南下,无知的我们,竟然撒下泡了迷药的麦子,猎取贪嘴的过往飞雁;严冬袭来,我们扛着铁锹,沿着渠堤搭起工棚,摆开兴修水利的战场。 烟袋湖啊,感觉你的美丽那是1975 年的春天。那年,上海戏剧学院王老师来安徽举办创作函授班,领导安排我负责陪同他到科研站体验兵团知青生活。当时是小麦追肥时节,遇上飞机给农田播撒化肥,我们在排灌站水闸上观看双翼飞机播撒作业。 飞机在我眼前从右往左俯冲下来,贴着麦田4 米多高喷洒化肥,机尾拖着长长的白雾,非常壮观。看着,看着,我的眼睛虚幻起来,人和思绪也随着飞机升腾。我觉得自己也登上了飞机:机翼下,一片葱茂;怀远至蒙城公路,像一根烟杆径直伸向遥远的天际…… 这就是我生活了整整四年的兵团吗?麦田、渠网、谷场、宿舍、炊烟,我飞抵烟袋湖的上空,我好激动啊!烟袋湖,你是淮北大地上一座充满生机和活力的美丽庄园!青青的麦田,是你绿草如茵的草坪;排排的草垛,是你别致的假山;潺潺的河网,是游船荡漾的水面;万亩红花草、十里桃花、如雪如梦的梨花,是彩蝶纷飞的花园;我们知青就是庄园里辛勤耕耘的园丁! 从那一刻起,我便萌下一个心愿:不管我此生多长、多短,有一天,我一定要提起笔,记录你,赞美你!为你,也为我! 离别整整四十年了,写下如上文字,寄语星空,是不是真的了却了我的心愿了呢?
【作者施继建,男,上海知青,1971 年下乡到安徽生产建设兵团2 师5 团,任战士、班长、宣传干事;1975 年底离开农场,先后在皖西汽车配件厂、交通部三航局五公司、长江口航道管理局等单位工作,从工人、宣传委员,直到局工会副主席,兼《交通节能与环保》杂志副主编。2014 年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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