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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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子关系

时间:2021-08-23来源:学习强国 作者:读者杂志社 点击:
摄影/日升 作者:王正方 我总是这么希望,希望他是这么想,也希望他就这么忘了。然而,这是个永远得不到证实的希望 初生芥蒂 那一年的大年三十晚上,和父亲一同从北平来台湾的几位学生,都是20来岁的单身汉,聚在我们家的日式房子里,大家席榻榻米而坐包饺子
摄影/日升
 
      作者:王正方

      我总是这么希望,希望他是这么想,也希望他就这么忘了。然而,这是个永远得不到证实的希望……

      初生芥蒂

      那一年的大年三十晚上,和父亲一同从北平来台湾的几位学生,都是20来岁的单身汉,聚在我们家的日式房子里,大家席榻榻米而坐包饺子。父亲当时50岁出头,秃顶,体重超出规定许多,滚桶式的肚子十分抢眼。他每餐非肉不饱,数十年来一直认为天下最好吃的食物就是饺子。大年三十晚上的这一顿,他一定要亲自监厨。饺子非得猪肉白菜馅的,得他自己亲手用一条新毛巾包上剁碎了的白菜,一回一回地拧出菜汁。碎菜碎肉搅和在一个大锅里,酱油和其他调味品一滴一滴地往里倒。

      搅拌不上5分钟就得用筷子蘸点馅儿尝尝,然后大声咂嘴,表示得意。他誓死反对在任何菜肴中放味精。20分钟之后,又听见他咂了一声:

      “这味道才算进去了。”

      新剥的大蒜堆了一海碗,一盘盘热饺子很快就被壮汉和半大小子们迅速地消灭掉。从没有注意过,每年父亲吃饺子的量,似乎不比任何人逊色,他的口头禅是:

      “每回吃饺子都吃个齐景(颈)公,呵呵呵。”

      每当说毕,他总要在自己的脖子上用手横着比画一下。

      那年月他的食量与音量都甚大。照例,吃完饺子得喝饺子汤。父亲颇不雅地大声呷了口极烫的饺子汤:

      “好啊!原汤化原食嘛!可是吃完油条该喝什么呢?呵呵呵。”

      每个年三十晚上都是这么过的,吃完饺子就听父亲和他的学生们讲北平的故事和一些老笑话,挺热闹。

      上了初中之后,我渐渐对自己的老爸有几分不大佩服。首先是他的仪表,原本就不够修长,不忌口之余体态日见臃肿。再加上他不注重穿着,未免不时地弄出些笑话。

      有一次陪他坐公共汽车,从他那件过于肥大的西装里,竟缓缓地掉出来一个铁丝衣架来!大热天吃饭,他总是在肩上搭一条灰不溜秋的湿毛巾,不时地擦额头或腋下的汗,还念念有词:

      “真古之翰林(汗淋)公也。”

      最怕的还是同他出门去摊店买东西,这一路的讨价还价委实没完没了。几块钱能争得面红耳赤,更有甚者使出浑身解数,套交情、讲义气。一旦听出对方说话的口音是长江以北来的,他立刻能套上个老乡,于是又敬烟、泡茶,重新讨价还价。有这么位相当小气的爸爸,我的确很难引以为荣,可是他老带我上街买东西,因为他偏心,专疼小儿子。

      再年长几岁,对老先生的批评更多了。父亲的英语水平颇有限,洋歌洋曲一概听不下去。吃饭的音响效果很强,特别是喝汤的时候。人人都说他谈吐风趣,久而久之我却听腻了他的笑话。青少年时代的叛逆,有时也不是礼教、权威甚至亲情可以压得住的。于是我的意见逐渐多起来,进一步演变成态度相当不逊。对着父亲当面抢白有之,对他嗤之以鼻也屡见不鲜。记得也曾有各不相让的场面,但是都没什么效果,最后总是息事宁人,大家少说话,免得怄气。

      时过境迁

      父亲患病的那天晚上,一家人吃晚餐,一向食量甚好的父亲突然似有吃不下的样子。他盛了碗汤,很大声地呷着,相当不雅,他端着汤碗,汤水顺着他的嘴流到桌上。我于是近乎粗暴地说:

      “喝汤怎么喝成这副样子?连最基本的餐饮礼貌也没有!”

      然后我发现父亲在流泪,可我当时不假思索,依旧很暴躁地说:

      “哭什么嘛!这又有什么好哭的?”

      那年月全家人早就听惯、见惯了我的粗暴不仁,谁也不搭腔,只求安安稳稳地吃顿饭。

      父亲放下汤碗,用那条发灰的毛巾擦嘴、擦桌子,一句话也没说,嘴向一边歪着,一拐一瘸地上床睡觉去了。当晚父亲被送入医院。经检查,严重的中风使他半身瘫痪,丧失了语言能力,是否有成人的理解力大家始终存疑,因为他再也没有当年的表达能力了。他的病情略有好转时,我陪他在巷口散步,要他坚持运动,以保持正常行动。偶尔也陪他说说话,希望他能恢复一点语言能力。但是通常讲几个单字之后,他就坐在藤椅上傻笑。

      父亲去世前后,我正忙着自己认为是“开万世太平”的伟大事业,一阵犹豫、耽搁,结果也没回去奔丧。这许多世俗礼仪我本就不太注重,更没有想在他人前后争个什么孝子的名声。然而事隔经年,一想起那天晚上我在餐桌上的恶言恶语,心中总是耿耿不能释然!或许父亲当时根本就没听见我在说什么,中风之后或许他的记忆力早已丧失殆半,完全不记得这回事了。更也许,他心中呵呵一笑,说句什么:“这小子今天又撞上邪了!来我这儿犯浑!”

      我总是这么希望,希望他是这么想,也希望他就这么忘了。然而,这是个永远得不到证实的希望。

      俱往矣!如今算一算我自己当父亲的年数,竟也十分资深了。二十几年前一举得男,相当得意,儿子漂亮、聪明、能说会道。带到外面逛市场,每回都招引一大群美国老太太围观,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儿子长得不像我(否则也漂亮不起来),但是举止脾气神似我。好景不长,我的婚姻出了问题,协议离婚之后儿子归其母亲抚养。硬生生地父子分离,我几乎不能自持,儿子那年才6岁。然而那时候我还年轻,意气风发,多少天下兴亡的大事业等着我去做!大丈夫岂能被妇孺之私所羁绊!

      十几年来,我就孜孜地忙着自己的大事业,每个月定期寄钱,差不多每周与儿子通一次电话,有时儿子会来我这儿住一段时间。

      百感交集

      我的脾气多年来亦未能因吸取日月之精华而有所提升净化,家中不时会上演相当暴烈骇人的闹剧。闹急了,更有我敲墙砸地、伤筋损骨的惨剧。第二任妻子是位急起来必要一逞口舌之快的人物,于是战况屡屡就有几分壮烈。

      事情紧急时我们会打电话向儿子求救,不怕丢人,反正是自己的儿子嘛!不过这种父子易位的情况也十足令人发噱!老两口争先向儿子告状,各诉衷情。这些日子似乎儿子与妻站在一条阵线上,常常听儿子对我的训词曰:

      “我看得出来,她是唯一对你好的女人,和以前那些女人不同,你以前的那些女人,嗤!”

      “没事大家都少说一句。为了我少吵些可以吗?出了事怎么办?我还指望你付学费呢!”

      “知足一点吧!你已经老啦!她不管你,将来你怎么办?还想找另一个?就凭你的破运气,算了吧!”

      所有的言语全都是倒戈的意味。

      而我们仍旧不时地要反唇相向。今天一大早又为了件鸡毛蒜皮的事儿,双方的争吵声都到了震耳的程度,气氛恶劣。妻怒冲冲顶着大太阳出了门,何苦呢?

      邮箱里有儿子寄来的一张卡片,今天又是父亲节了。儿子寄来的卡片通常都挺幽默,为逗老头开心,写上两句歪词。这次卡片上有一双戴眼镜的老狗,使我琢磨不透,翻过来却见到他挺工整地写了几行字:

      “父亲节快乐。请你们和睦相处吧!因为人活到最后,你所拥有的也只是那几个关心你的人。”

      嗨!一时竟百感交集,止不住老泪纵横起来。

      妻由外面回来,怒气消了大半,低头换鞋,额头沁出几颗汗珠。我说:

      “喂!我有没有同你讲过我爸爸过年包饺子的事?”

      (摘自《联合报》1993年)
 

责任编辑: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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