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并不太懂革命道理的爷爷,最惦记着闹革命的儿子
对于我的亲爷爷,我的印象可以说等于零,虽说我出生时,他还在世,但不知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小时候,我常常追问爸爸:为什么爷爷总不和我们住在一起?爸爸有时说爷爷是为了生计,有时说爷爷喜欢漂泊。当我们全家搬到北京后,我来往于西花厅和自己家之间,成了伯伯和爸爸这亲哥俩联络与交流的“传声筒”(那时家里没有电话),加上我是长女,脾气也比较宽厚温和,我在父母的眼中仿佛一下子成了大人,许多老一辈的事,他们也常对我念叨。有一回爸爸正在翻看过去的老照片,见我回来,便招呼我说:“秉德,瞧,这是你爷爷的一张照片,恐怕是1937年在天津拍的。”
20世纪30年代的爷爷
我接过一看,是爷爷在二三十年代与一些同事的合影。那时爷爷还不老,长脸、浓眉、大耳廓、黑胡子,头戴一顶黑色瓜皮帽,身穿一件玄色对襟布装,脸上没有笑容,却显得敦厚善良。细看去,都能在爷爷的这张照片里找到伯伯和爸爸的影子。我不觉脱口而出:“爸爸,你和伯伯长得真像爷爷!” “是的,可能我连性格都像你爷爷呢!秉德,你不是想知道爷爷为什么一直漂泊在外,没跟着我们生活吗?现在细想起来,他老人家早年确实是为了养家糊口,真可以说是出于无奈。你爷爷为人忠厚老实,但在官场里拼杀,他真没太大能力,也不善于言辞。他当过小职员、打杂的,还在学校当过门房,收入微薄,一个月最多没有超过30块钱,自己吃吃用用,能给家里捎去的已经寥寥无几。你奶奶去世后,她娘家要求大办丧事。你爷爷无钱操办,万般无奈,只好把你奶奶的棺木暂停在清江浦一家庙里。可是他的收入总也不高,连我们哥仨都无法抚养,要靠四爷爷接济,更无力将你奶奶的棺木运回淮安老家安葬,年复一年地拖下来。你设身处地想一想,爷爷作为一个大男人,自己的妻子死了却久久不能入土为安,他怎会没有心理负担?他又有什么脸面在家乡度日呢?虽说你爷爷是我的亲爹爹,我从小都很少能见到他的面,更很少看到他开怀笑过。” “奶奶的棺木始终没有入土吗?”我忍不住追问。
二伯父周恩溥在20世纪30年代
我父亲在20世纪30年代
“一直到1935年,你奶奶去世20多年后,你爷爷才攒够了费用,安葬了你奶奶,为他自己也为我们三个儿子还了愿。其实,自从你伯伯参加共产党以后,你爷爷的心就再也无法宁静。他并不懂得革命的内容,但他相信自己儿子的眼光和选择。只是报纸上不断出现几万大洋‘悬赏’你伯伯首级的字样,使他更担心自己儿子的安全。于是,你伯伯似乎成了你爷爷心头最大的念想。听当时住在上海的你恩霔叔叔(伯伯的堂伯之子)说过,1927年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四·一二’政变后,上海形势骤然突变,共产党员随时有人被捕、被杀,这时你爷爷就跑到上海一直陪着你伯伯,帮助你伯伯做些秘密通讯联络工作,直到5月下旬,伯伯离开上海到武汉,你爷爷才回到吉林。1930年前后你伯伯在上海坚持地下斗争时,你爷爷放心不下,1931年2月又到了上海,住在你二奶奶(恩霔之母)家,在顾顺章、向忠发相继叛变革命后,你伯伯的处境十分险恶,暂时隐蔽起来。好几个月,你爷爷一直留在上海为你伯伯做些联系工作,还尽自己的能力为他做掩护。”爸爸又接着说,“后来红军长征,召开了遵义会议,周恩来担任了红军三人领导小组成员的报道,你爷爷都是从报上看到熟记在心的。只要知道儿子安全的准信,你爷爷他就又能安心地回到北方苦熬一阵子。那会儿当差的没有什么休假,你要请假探亲吗?行,就放你大假,也就是把你给辞了。于是,回到北方的爷爷,工作还得另找。就这样,你爷爷也无怨无悔,也不再成家,甘愿有个自由身,只身影单而清贫,年复一年地漂泊。我与你妈妈结婚后,曾多次写信让他到东北哈尔滨与我们一起生活,他总是不肯。我开始不解,后来也明白了,东北被日本人占着,从报上是不容易了解你伯伯的情况的……” “他们从不通信,又几乎不见面。只怕爷爷的这份情,伯伯还一点也不知道吧?”我不禁喃喃自语道。 “也未必!你伯伯又何尝不惦念你爷爷呢!抗战开始后国共合作,你伯伯在武汉有了合法的公开身份,生活相对稳定。1938年1月,他便写信到天津,要你爷爷到武汉去与他一道生活。你爷爷毫不犹豫,立即乘车南下。那以后的四年多,恐怕是你爷爷一生中与自己长子相处最久的日子。虽说从武汉到重庆后,红岩村的生活也十分艰苦,但我相信,你爷爷能天天看着儿子忙着干革命却也平安,他的心境一定是舒畅的。” 这是伯伯和七妈在1940年送给七妈的母亲杨振德老人的照片,落款是“母亲大人,超儿,翔儿”,同样的照片也送给了爷爷,上面写着“爹爹大人,翔儿,超儿” 听了爸爸这席话,我很感动。我从来只知道母爱是无价的,比大海宽,比大洋深,却从没想到父爱也会如此痴迷,如此深厚。 老舍先生当年在《抗战文艺》1938年第6期的一篇文章《会务报告》中曾谈到我爷爷到达武汉那天,伯伯正出席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第二次理事会上的一些情景: 轮到周恩来先生说话了。他非常的高兴能与这么些文人坐在一处吃饭。不,不只是为吃饭而高兴,而是为大家能够这么亲密、这么协力同心地在一块工作。……最后他(眼中含着泪)说他“要失陪了,因为老父亲今晚10时到汉口。(大家鼓掌)暴敌使我们受了损失,遭了不幸,暴敌也使我的老父亲被迫南来。生死离合,全出于暴敌的侵略。生死离合,更增强了我们的团结!告辞了!”(掌声送他下楼)与会的人为他真挚的父子之情而鼓掌,也为他们父子团聚而鼓掌。 60年后我看到老舍先生的记载,感到又进一步走进了爷爷、伯伯父子情深的内心世界。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