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范昕 唐卡,用彩缎装裱后悬挂供奉的宗教卷轴画,诞生至今已有1300多年,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弥足珍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也被称为西藏历史文化的“百科全书”。西藏的历史、文化、社会生活现象,没有唐卡不能表现的。 五彩经幡扬起,上百幅色彩绚丽、图像庄严的唐卡依次悬挂于暗红色的展墙,从14世纪绵延至今,跨越时代、地域、风格、题材、种类,自有观照人心的光华。前不久于上海图书馆举办的《般若光华--中国古代唐卡与佛像艺术展》,让置身展厅的人们恍若身处雪域高原,心自然而然沉静下来。 去年,一幅明永乐御制刺绣红阎摩敌唐卡在拍卖场上以3.48亿港元的价格获封“史上最贵中国艺术品”,让唐卡艺术从冷僻中走出,成为最近拍场上的热门板块。然而,比起轰动的市场价格、巨大的升值潜力,唐卡艺术蕴含着怎样的智慧,凭借什么直抵人心深处,是更值得人们关注的话题。为此,记者采访了研究汉藏佛教艺术多年的首都博物馆研究员黄春和。 祖师论道唐卡 18至19世纪 这幅唐卡有着噶玛嘎孜画派的痕迹,将我们熟悉的青绿山水技法移植于藏地绘画表现的题材,却又不拘泥于陈规套路,笔触细腻,构图错落有致,设色清秀明丽,人物众多,形态各异,生动写实。 西藏历史文化“百科全书” 一轴唐卡,一个故事。常见的以佛像为主的宗教画仅仅是唐卡众多题材中的一种,教理教规图、坛城、佛塔、须弥山图、生死轮回图等不易表现的宗教题材,天体日月星辰运行,人体经络图等藏医藏药,文成公主进藏等历史人物,布达拉宫、大昭寺等当地建筑,八吉祥、七珍、和睦四兄弟图、由鼻牵像图、六长寿图等藏族传统吉祥图案,在唐卡上都可以看到。 唐卡包罗的内容是一个体系,一个宗教文化的体系,一个修法的体系。理解这一点,需要理解西藏文化的独特之处,当地的万事万物几乎都与宗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科技也被赋予佛家思想。 唐卡最早出现于公元7世纪的吐蕃王朝时期。传说中的第一幅唐卡,由吐蕃王松赞干布在一次神示后,用自己的鼻血绘就而成护法女神《白拉姆》像,并由文成公主亲手装裱。现存最早的唐卡是绘制于1057至1080年间的一幅绿度母唐卡,印度波罗风格,由美国人福特所收藏。 值得关注的是,唐卡的历史,映出文化交流与融合的历史。早期的唐卡无论材料还是构图,明显受到其他文化的影响。唐卡的画心以布为主,可以追溯至印度7至8世纪业已流行的佛教布画,画面的内容则来自印度石窟寺的构图,平面的、二维的棋格布局。后期的唐卡在形式和构图方面,则明显吸收了中原的养分。唐卡画心以外对于装裱形式的讲究,受到宋代装裱形制“宣和装”的影响,明清唐卡也加入了青绿山水的元素,这来自中原汉地的绘画风格。 玛哈玛雅金刚唐卡(局部)15世纪 这幅唐卡被认为是钦孜画派的代表作,富于动感。画面中主尊突出,眷属居于整齐排列的棋格之中,此种构图形式是西藏早期唐卡构图的标准式样。 色彩取材自然,使用大有章法 明丽、斑斓的色彩是唐卡给很多人留下的第一印象。白、黄、红、绿、黑、紫为其主色,副色则可达64种甚至更多,均由主色相互调配出来。值得一提的是,这些色彩无不来自自然界的植物、矿物,比如白土、红土、黄丹、蓝靛、墨、树木等,其中不乏珍珠、玛瑙、珊瑚、孔雀石等珍稀的矿物宝石。天然的原料采集起来破费周折,却保证了唐卡的色泽历经数百年岁月的冲刷仍能璀璨、夺目如初。 唐卡所用的颜料磨制起来也相当讲究,不同的材料需要使用不同的力度。不少典籍中都有这类记载,雌黄、雄黄等浓烈的色彩需要健壮的汉子来磨制,藏青、石绿等柔和的色彩需要孱弱的妇人来磨制。就连画师们绘制唐卡时蘸取颜料也大有学问,比如大红、金粉等色须从碗壁蘸取,青绿色类须从碗底捞取。 尽管有着丰富的色彩,具体在唐卡的画面中该如何使用,其实大有章法:蓝色是等级最高的颜色,象征着严肃;白色表示自性清净,象征着吉祥纯洁、慈悲和平;黄色表示增福,象征着功德广大、知识渊博;红色表示怀爱;黑色表示降伏;绿色表示成就……这些色彩搭配起来,最终都是为了达到宁静、安详、和谐的境界。唐卡的色彩不仅蕴含着宗教哲理,也蕴含着美学智慧。 有着近乎严苛的仪轨需要遵守 唐卡的绘制,表面上看类似工笔重彩画,然其工艺程序之复杂,远比工笔重彩画更甚,有着世代相传、近乎严苛的一整套仪轨需要遵守,包括定位、起稿、勾墨、上色、染色、勾线、上金、开眼等。 比如,起稿前定位线的绘制,需要巨细无遗地绘出边线,中心垂直线,两条对角线和其它任何需要标出的轮廓线;画面的布局,讲究对称和均衡,主要人物居于中间,其他人物与主要人物有着呼应关系,上面乃天界,下面乃地界,身份高者居上,身份低者居下,景物布置依次展开;一次只上一种色,先上浅色,后上深色;绘制佛像时,先绘莲花座,再绘布饰,最后绘佛身,绘制背景时,先浅色后深色,进而施以金色绘制衣服上的图案。 唐卡绘制好,仅仅完成了唐卡的内容部分。一幅唐卡要达到它的基本功用,即悬挂起来为信徒供奉瞻仰,还需要完成包括缝边、加贴面、加背面裱衬、加“唐薪”、加面盖、彩带等在内的装裱工序,以增加庄严的气氛。各个构件均能体现和谐的比例关系。唐卡画心的四周常常可见围有的两道红色或黄色的丝带贴面,藏语称之为“彩虹”,每道丝带的宽度通常是侧幅的一半。托居也是唐卡标志性的装饰物,这指的是唐卡下幅中央缝着的一块绵缎,或方或长,形状不一,通常占下幅面积的三分之一,就像是佛菩萨通向唐卡所经的一道天梯。 金刚手菩萨唐卡 18世纪 金刚手菩萨是诸佛力量的人格化身,在藏密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这幅唐卡构图新奇,打破了传统唐卡严谨与规范的模式,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效果,同时其表现的内容也颇具叙事性。 虔诚之心贯穿绘制过程之中 不同于寻常书画的是,宗教神韵可谓唐卡的灵魂。 绘制一幅唐卡固然需要高超的绘画技艺,包括构图、人物造型与色彩搭配等,但单纯的技艺难以达到传神的宗教效果,同时需要的是精神的投入,既要在严格的佛教仪轨下倾注宗教情感,怀有一种“一心皈命”的虔诚之心,又要对表现的内容有精深的理解和感悟,达到感应道交,物我合一的境界。如选择的画布必须是“匀细新好、鲜白无垢”;画师必须是“清净之士”,“性情温柔、笃信佛法”;每次绘画前要沐浴更衣,焚香祷告;绘画过程中要专心致志,心无杂念;绘制的图像要严格依照《绘画量度经》的规定;绘制完成要进行装藏,并举行神圣的开光仪式,等等。这样的艺术实践其实就是一种佛教修行、一种宗教体验。 大量的西藏古代唐卡作品无不是艺术与宗教修行的结晶。如今的一些唐卡,线条与色彩越来越花哨、炫目,甚至不免有些俗艳,更多的像是在表现一种技艺与功夫,却可惜渐渐丧失了内在。唐卡作为艺术品,外在传递出的是佛教追求的境界--宁静与安详,内在浸润着的则是慈悲与智慧。从内容到形式,唐卡都给人类的心灵世界带来了颇为需要的精神抚慰,这正是其穿越时光照见人心的魅力所在。 绿度母唐卡(局部)17至18世纪 这幅唐卡主要表现了藏传佛教中观音菩萨的化身——绿度母救人脱离非人难的场景。神灵、景物、故事相互交融。 唐卡艺术并非千篇一律 在长期的演变过程中,唐卡艺术不再是千篇一律、程式化倾向突出的绘画形式,有了多姿多彩的变化。15世纪初至16世纪末,为唐卡艺术的兴盛与定型时期。这一时期,勉塘、钦孜和噶玛嘎孜三大艺术画派涌现了出来,唐卡艺术形成了西藏特有的民族风格,生气扑面而来。 勉唐画派:精到的线条表现 15世纪下半叶,勉拉顿珠开创了勉唐画派。画派得名自勉拉顿珠的出生地洛扎勉唐(今山南地区)。这是藏区近代影响最大的绘画流派,以拉萨为活动中心,主要流行于卫藏地区。 勉拉顿珠早年跟随西藏著名的美术大师多巴·扎西杰波学习,日后则在临摹中原汉传佛教绘画作品的过程中获得了丰富的养料。在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保留着勉拉顿珠的代表作品。其中最负盛名的是巨幅堆秀唐卡《释迦牟尼》。 注重线条的运用可谓勉唐画派最为显著的特色,线条工整流畅,匀称精到,浅淡施色加金线勾勒,富丽多姿。构图上,以中尊大像尺度枣核描为主,同时根据不同的表现对象加以多样的变化。造像上,则注重人物体态、骨相和肌肤的完美,脖颈较长,面庞较小,晕染充分,用色细腻。17世纪以后出现的黑唐、金唐及赤唐尤能体现出该派线条的无穷魅力。 勉唐画派可谓唐卡艺术的集大成者,经过历代画师长达若干世纪的实践,将早期流行的印度-尼泊尔样式与元以后汉族地区明清艺术元素加以融汇贯通,逐步形成藏民族独特的宗教绘画样式,呈现出更为纯粹的画风和更明显的变通意识。 钦孜画派:动感的阳刚之美 钦孜画派几乎与勉唐画派在同一时期创立。创始者钦孜钦莫也与勉拉顿珠师出同门,为多巴·扎西杰波的学生。这一画派主要流行于山南和后藏地区。 山南贡嘎曲德寺中的绘画作品可谓钦孜钦莫的代表作,尤其是寺内金刚殿的壁画与道果殿中道果上师塑像、喇章护法神殿的壁画等。钦孜画派绘制且得到证实的绘画作品目前已十分罕见,贡嘎曲德寺的壁画是现存最为重要的范本。 钦孜画派在构图上保持了印度-尼泊尔绘画传统中主尊像较大的特点,重点突出,周围众小像排列井然有序,但在风景表现上开始吸收中原绘画的表现程式。人物往往多跃然舞姿,画面富于动感,旗帜绳带飘飞舞动。对比色的使用也让人眼前一亮,强烈而跳跃,配色细腻讲究,装饰意味颇强。这些都似与中世纪在后藏相当流行的密宗美术有着密切的联系。 对于勉唐画派与钦孜画派,清代以后还流传着“一文一武”的说法,勉唐画派尚“文”,擅长表现慈悲庄严的圣相神,而钦孜画派尚“武”,擅长表现颇具阳刚之美的怒相神。 噶玛嘎孜画派:浓郁的文人气质 噶玛嘎孜画派的风格来源较为复杂,创建者一般被认为是活跃于16至17世纪间的南喀札西,以噶玛巴大法会而得名。这一画派主要流行于藏区东部,以四川甘孜德格和西藏昌都为中心。 起初受勉唐画派的影响,最终噶玛嘎孜画派却形成了鲜明的辨识度。比如作画手法极其细腻,勾线多用铁线描,线条遒劲流畅,衣纹繁密;时空处理较为灵活,采用了散点透视的手法,结合了汉式山水和藏式工笔的优点,使画面显得更为深遂神秘而丰富;画面强调汉式风格中的留白与淡雅,画风流露出一种非常有魅力的文人气质。 噶玛嘎孜画派在数百年的发展中还逐渐形成了一套颜料制作与使用的特殊技法。创作中以白、红、黄、蓝、绿为母色,能调出9大支32中支进而变化出158小支诸种色相。对于黄金的运用更是炉火纯青,传承了一套研制金汁及涂金、磨金、勾金线、刻金、染金的绝技,可将金色分成多种冷暖变化,可在黑底上用金线勾画十几种不同的层次效果,还可在大片涂金的地方用九眼石制成的笔摁出各种线条,俗称“宝石线”。 (责任编辑:树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