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不闭户 毕竟是相隔久远了。许多事一提起竟有一种惊诧。 那天与晓梅、慧琴一同吃饭,谈起晓梅在北大荒遭遇流氓,往事是惊心的,结论更让人感觉惊心。 “这么说,我们那个时候晚上睡觉不关门?” “门是关的,但是不上锁。” “一直是这样的么?” “是啊,至少一直到我们离开的1976年是这样的。你咋忘了?” 忘了,真的忘了。人的记性真臭!才过去几年,就忘了! “不锁门居然睡得着?”想我们今天的不止一道门,还要双保险,还要保安在小区内彻夜巡逻,还要每晚九点打更者“防火防盗,注意安全”的提醒,这才能成就一梦安稳觉。 “哈——”,她俩笑起来了,“就这样睡了十来年呢。” “那,你们说,我们曾经的时代,到底算个什么样的时代,竟可以夜不闭户?” 是了。当时的北大荒,冬天都专门有个烧炉子的人,一夜间要进出知青的集体宿舍好几回,一间一间轮流来,专为我们添煤加水。房门,自然不得关了。夜半烧炉人多半是男性,年长,可靠,男宿舍女宿舍包圆儿,一般挺沉默,轻手轻脚的。 就这样,还能不出事,搁到今天简直不可想象。作为课题,实在值得社会学家、心理学家加以研究。 “事也是出的,晓梅不就碰上了?就是出得少,我当连副指导员五年,也就晓梅一桩。”慧琴说。 晓梅当年十九岁。起夜,从她铺位所在的里间,往外间走。见一堆灰灰的东西猫在外间的炕洞里,惊恐得大叫,尖叫声让那堆灰白猛然变长变大,向门外奔突而去。一声尖叫叫起了全连女知青,包括睡在后排房的指导员。等大家回过神来,寻思过味儿来,那堆东西早没影了。连长指导员们轮番询问,可到了,晓梅也没讲明白那是个人还是兽。 “是喽,当年动物进屋也很多见,我就在一个黑夜里进屋,让一匹小马驹贴了个大饼子,毛茸茸的,吓得我哇哇大叫。可怜那小马驹大概还从没听到过这样尖的声音,也吓得不轻,慌不迭地往外窜,到了外户地也大声地嘶叫了一下。嘻,我发现,第一个和我贴脸的,不是男人,是马!” “哈哈,没把你贴成个马脸就算照顾的了。” 闺友间的私房话难免放肆。晓梅被盘问了很长时间。多高?多大?多重?他(它)对你做了什么?他(它)想对你做什么?说实话!不要隐瞒!我们会为你保密的。如此云云。那年月没什么娱乐活动,电影也极少看,全连就把这晓梅事件当“惊悚电影”创作了,版本一个又一个,相当于今天的“夜半惊魂”、“鬼怪惊宅”一类。 晓梅事件最后当然只能是不了了之。如今想起来,说不上什么味儿。幸好晓梅还算有头脑,若是经不住连轴盘问,随便咬出个人来,或是连长、指导员有私心正好想打倒个什么人,事情就必然要往坏里发展。 那堆灰灰的东西,如若是个人,真不知那天夜里怎样的担惊受怕呢!他干嘛溜进女宿舍?偷东西?还是想偷人?或者只是好奇?他进去多久了?干嘛蹲在炕洞边?如果说要耍流氓,怎不见他行动?或者还没来得及?或许我们可以换一个角度,取个男性的立场,所谓换位思考。在这么个暮春之夜,他忽然有了青春躁动?于是蹑手蹑脚又怦怦心跳地踅进了女生宿舍,想干点什么却又害怕,便选择了静静地蹲在那儿,蹲在一片此起彼伏的轻微的女子鼾声之潮水中,沉浸,沉沦,迷醉,迷失,体会着自己身体的蠢动,直至一声尖叫叫得他灵魂出窍。 我曾拿这“夜不闭户”的问题求证过许多北大荒战友。我们真的可以认为我们经历过夜不闭户的时代?或者不能这样认定?或者,我们经历的只是赤贫到可以夜不闭户了?不然,就是“禁欲”还真能奏效?我们都曾经有过在车站、码头,枕着行李袋睡上个两三天的。我们都曾经有过行到某处就借住在人家家里的。“夜不闭户”与这些事情浑然一体,共同构成了一个一言难尽的时代。 大雄后来为我补充了另一个实例:他们连里由一位牡丹江女知青负责烧炉子烧炕(也算是对知识青年的“起用”)。他说这位女知青长得好看,为人又好,让一个北京知青爱慕不已。有一天,他半夜候在她烧炉必经之途,上去亲了她一口。那女知青觉得奇耻大辱,告到连里。连首长还是很欣赏北京知青的才学,采取了保护措施,大事化小,只是找他谈话警告一通。 煮豆燃豆萁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是曹植的“七步诗”,以煮豆比喻兄弟相煎的险恶关系,人人皆知。本文欲将“七步诗”里已经弄成引申义了的“煮豆燃豆萁”者,回复它的本义:那就是一种生活方式罢了。 北大荒秉承天之美意,拥有一大片肥沃而平坦的黑土地,黑得冒油。天让这片土地适合种豆,金灿灿的大豆。大豆是北大荒的主要农作物。那玩意儿我们上海叫“黄豆”,青的时候叫“毛豆”。大豆的个头并不大,别说与土豆不好比,连大渣子粥里花瓣的芸豆也比它个儿大,却叫了这么的大名。到了北疆,上海知青也改口叫大豆,普通话上海话都叫大豆了,但并不用上海土话叫“dudo”,而用类似江南官话那样叫“dado”,因为若用上海土话,就与一个用途广泛的绰号“大头”没有了区别。 一到兵团我们就明白大豆何以名“大”了——大片大片种植的豆,那大豆地垄之大,一眼都别想望得到边。见到过北大荒大豆地,再来看上海郊外江南一带房前屋后种的那一小溜一小溜的毛豆,心里直笑。 北大荒主要种植只两项:小麦和大豆。与小麦相比,大豆更娇气些个,要人伺候更多些。除了69年大洪涝,一般小麦收割都用康拜因,小麦的田间除草也多用飞机撒药,而大豆,当时田间除草的机械化问题似乎一直没解决好,所谓“夏锄”,每年谈虎色变的夏锄,锄的都是大豆地的草。大豆也不宜机械收割,棵头低,果实长得低,康拜因割不干净。“小镰刀上!”咔--咔--的,一刀一刀割,一把一把捆,一车一车运,一片一片打,这才一摊一摊地晾晒、筛选,一麻袋一麻袋地装。大豆要的人工多,因此人与大豆的感情似乎就更深一些,夏锄时豆棵透绿透绿的,闪着油光,美不胜收。蹲下身子,起手触摸,茎、叶、荚上均毛茸茸的,且非常柔软,手感极好。到秋十月,割豆时触摸到的,却极为坚硬,茎梗直,叶枯黄,荚尖锐得可以戳破你的手。如果不戴手套,你就尽等着带两只血手回来哭吧。 这么柔软的豆棵,硬是在风的历练中变得“坚强”,且惟有变坚强了才能“有用”,这不正是我们这代人的写照么? 大豆讲究“百粒重”,百粒越重,卖的价钱就越大。当时闻言北大荒大豆多出口日本,听说两麻袋大豆就能换回一辆自行车,心马上就骄傲起来了:原来我们从事的是“涉外”工作,为祖国赚取外汇呢!如此,160斤麻袋再上肩,扛起的,就宛如一只轮胎或干脆是半辆自行车了。 豆类作物在农作物里是比较可爱的,溜圆,掉在水泥地上哒-哒-哒地跳动,然后再滴溜溜地滚远,很灵活的一种样子。古籍里的“豆”字原指一种器具,祭祀用的器具,博物馆青铜器里多有名“豆”者,形状与字体很像。故“豆”的原意并不是植物名,“豆子”——置于“豆”里的“子”,才是能吃到嘴里的东西。也许就因此,豆类似乎比麦子、稻子更多一些灵性。人的小名或绰号叫“小豆豆”,“开心豆”,“怪味豆”什么的很多。小时候就在书本上学到过,大豆根部有一种根瘤菌,是上好的肥料,所以大豆和土豆一样,可以在成长过程中自我营养;大豆还能够营养他者,这又是土豆所不如的。北大荒提倡轮作,常则是麦—豆—麦—杂(粮)地倒腾,大豆的根瘤菌就营养了小麦的生长。 记忆中割大豆的故事多了去了。那年在连队割豆,送水的迟迟不来,把大家伙渴得只好偷吃邻地的香瓜,闹出间接的人命事故,这已经写成《老瓜头·柳少爷》了。还有个故事:四班副和“小豆包”两个女知青,一边割豆一边吵嘴,“革命生产两不误”,好像为了一个什么男人。这嘴吵得极有节奏,押韵合辙一般,当与一镰一镰割豆的劳动节奏有关。而且,那天她们班割豆的速度极快,她们两个紧着撵着不说了,别的人因为乐于旁听,也紧着慢着地往前赶,那干仗吵嘴,就像是劳动号子一个样了。现在回想,那一通吵,极有水平,谱曲可歌。本人近年研究民间歌哭歌骂风俗,每每忆及这一幕,后悔当初没有记下来。 大豆多,豆油便也滚滚。连里有时轧得多了,就动员各家各户挑回去。人口多人口少的,每家都会起两个大桶来挑,跟挑井水一个样。半粒豆、碎豆用来轧取豆油,还可以做豆腐,水豆腐干豆腐我们当年吃了不老少。就这样,“残疾豆”还是用不了,有时就让我们用木橇摊摊平——垫仓库!譬如三合土、小石子一样。上海人舍不得,抓点来煮煮酱油豆什么的,心里馋着上海的“黄豆蹄髈汤”。回上海时到仓库里提勒两袋,也算不得偷的;即使算偷,也跟偷了几把土差不多。 大农业呵,动辄一个大。这个“大”字,给予我们人生的奠定,实在是太重要了。同时,我们青春岁月的饮食,虽则单调,但不缺营养,不缺油水,也为我们奠定了健硕的体魄。不肯定这一点,是没良心。 1995年回访主要看了小麦,2007年回访主要看了大豆。在六师的万亩大地号眺望无边无际的大豆,还是看得人醉倒。一群年近六十的“知青”们,嘴巴里呜呜嗷嗷地呐喊不已,唏嘘不已。 弹药库与脚后跟 据报载,黑龙江和乌苏里江交界处的黑瞎子岛已经开放游览,一条线路七大景点。心里特兴奋。不禁忆及1969年在黑龙江参与备战的种种趣事来。那年珍宝岛战役打响后,整个兵团紧张起来。我所在的连队其实离珍宝岛远了去了,不知怎的也建了一栋弹药库。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将一箱又一箱沉甸甸的子弹扛进库里后,战争对于我们,就变得真实起来。黑瞎子岛、吴八老岛、珍宝岛等名儿,真是那时听得耳熟能详的。 连队首先建立两支武装排,武装男排和武装女排,还得学几句俄语,“站住!”“缴枪不杀!”“珍宝岛是中国领土!”然后发枪练枪,严阵以待。知识青年争先恐后报名,却不是人人都批准。那年月,最怕在革命的紧要关头被打入“另册”,这样就等于宣布某人家庭出身有问题,往后是要抬不起头来的。我友正群,那天正打夜班,在麦场脱粒,脱粒机大嘴朝上,我们管那活儿叫“喂大嘴”,中间休息她回了一趟宿舍,听说武装女排的名单里没自己,便如五雷轰顶一般,等再去干活,神情恍惚,把自己的一只右手喂进了“大嘴”,从此残了。我总算有幸叨陪末座,忝列其中,发到手一支冲锋枪,番号19044,至今记得。于是天天晨起第一件事便是擦枪,天天晚上轮流着上弹药库门前站岗。 天气渐渐冷了。大雪纷飞之后,北大荒一派冰天雪地。热炕上睡得正香,被叫醒,一看,快12点了,赶紧起炕,端起枪,一出门就冻得嘶哈嘶哈。站岗者每人发六颗子弹,装在军衣兜里,不让直接装上膛,怕走火,说是见到敌人再装。兜里六发子弹,身后一屋子弹。俺们知道,这些子弹都要射向敌人心脏,咱眼下从事的,正是“解放全人类”的事儿,心中便满溢了英雄主义。 天气又渐渐转暖。一冬的岗站下来,敌人连个影儿都没看到,真让人沮丧。倒是除夕夜拉练,黑灯瞎火的,队伍拐进一片大葱地,几百号人的大头鞋踩裂了大葱管,噼里啪啦一阵响,赶上放鞭炮了,着实把大家伙乐坏了。绷紧了一冬的神经,随着大地回暖,慢慢松弛。那夜我和雅芬站岗,老鄂子跑了来。他是连里仅有的鄂伦春人,故名。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我们唠嗑,一边玩着枪和子弹,把子弹一颗一颗塞进枪膛,再一粒一粒取出来。我叫他别动别动他不听,嘴上说着没事儿没事儿,还这么顺过来倒过去地玩,说时迟那时快,“啪——”的一声,子弹出膛了,不左不右,打掉了他自己的脚后跟!鲜血染红了正在融化的雪地。 弹药库不久拆去了。不知这和老鄂子的受伤有没有关系。珍宝岛战役打着打着也没声儿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战斗年月,擦了几个月的枪,练了那么多次的立正稍息卧倒瞄准,就听到过一声真枪响,就看到过一次鲜血,就打掉了一只脚后跟。就那一天,有那么点实战的味道。 真不知道老鄂子今在何处,打掉了一只脚后跟,不知有没有影响他人生道路的行走。 (晓歌编辑)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