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父亲母亲这一辈子并不轻松。我们家六兄妹,一家有八张嘴需要吃饭,在那个年代是特别不容易的事情。父亲解放前在上海扬子饭店任电话接线员,解放后一度在工会任职,后来当了部门经理。母亲是一位普通的纺织女工,下班回家身上常常粘着棉絮或线头。我们家父亲爽朗、母亲勤俭,父母亲感情甚好,几乎没有看见他们俩红过脸、拌过嘴。纺织工三班倒,母亲上夜班时,父亲常常骑着一辆永久牌旧自行车送母亲去上班;母亲上中班时,父亲常常骑着自行车去厂门口接。 记得20世纪60年代初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父亲染上了肺病卧病在床,母亲常常在病榻前垂泪。当时物质紧张,一切配给都要票证,一个人每个月只有几两猪肉。父亲患病需要营养,但是他从来不多吃多占,他认为孩子们都在长身体需要营养,父亲甚至把自己的菜偷偷地塞给孩子们。父亲喜欢读书,他常常买一些古典小说捧读。“文革”开始时,父亲在一天深夜,将我从床上唤醒,让我将一些书籍浸泡在大脚盆里,再撕碎后用铁桶悄悄提着去垃圾桶处倒掉,因为这些名著都被打成了毒草。母亲勤俭持家,孩子们的衣服都是母亲自己做,家里没有缝纫机,母亲用针线一针一线缝,针脚齐整得像缝纫机缝的一般。家里孩子多,常常是老大穿新的,老二穿旧的,老三穿破的。我半夜起床小解,常常看见母亲还在灯下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地缝补,让孩子们可以干净光鲜地出门。 我离开上海下放农村时,父母亲十分感伤,那是大趋势也无可奈何。望着悲切切离开家的我,父亲母亲一起送到北火车站,在月台上蜂拥的人群中,泪眼迷离地送别。我坐在车窗口,望着两鬓斑白的父母,我让他们俩早点回去,他们俩依旧静静地站在月台上,我看到他们俩的眼眶都蓄着眼泪。他们一直等到火车拉响汽笛,一直等到火车载着他们的儿子,奔向遥远的地方,他们俩才互相搀扶着回家。我大学毕业后留校当教师,后来找对象结婚。我带着夫人回上海成亲,走出火车站时,就看见老父亲和我的大哥焦急地等候在门口,两鬓斑白的父亲第一次见到我的夫人,听到我的夫人叫“爸爸”,父亲应承着从心底里溢出笑意。 大概因在扬子饭店工作,父亲见得多了学得多了,就有了一手好厨艺,因此家里做饭做菜常常是父亲,有时常常中午还骑着那辆旧自行车回家,匆匆烧好菜,赶快扒几口饭,就匆匆骑车又去上班了。那时因为经济条件差,逢年过节最忙碌的就是父亲了,他胸前系着围裙、手里握着锅铲,在灶台前忙碌着,母亲就帮着端菜,父母总是催着客人和我们先吃,等父母俩上桌时,早已是残羹剩菜了。但是只要客人和孩子们吃得高兴,父母就高兴了。 父母亲晚年时,他们开始盘算自己晚年的生活了。他们想将并不大的房屋装修一下,因为是底楼,十分潮湿,黄梅季节地上常常湿湿的、潮潮的,他们就想铺上地板。父母亲还想一起去北京,去看看天安门,看看人民英雄纪念碑。父母俩忙忙碌碌辛辛苦苦一辈子,几乎没有走出过上海,更别说走出国门了。当父母亲的晚年计划尚未实施时,父亲就病倒了,消化不良、人渐消瘦,最初被以胃病诊治的。父亲的病许久未恢复,再去医院检查,胰腺癌!医生告诉说,癌症已经扩散,不能动手术,只能保守性治疗。我和夫人去医院探望,父亲脸色白白的,卧在病榻上,母亲在病榻前织毛线衣。我们带去一些开胃的话梅、水果,我夫人把一颗话梅送进父亲母亲的嘴里,父母都不知道这是什么食品,都异口同声地说:“好吃,好吃!”我站在病榻前,泪水溢出了眼眶,我的父亲母亲,一辈子省吃俭用拉扯大了六个孩子,连一颗话梅都从来没有吃过!父亲大概也知晓自己的病情,虽然我们都对他有所隐瞒。父亲提出,现在是春天了,他想去医院外面看看。我们兄弟几个就赶紧去买了一辆轮椅,让十分衰弱的父亲坐上轮椅,去看看他久违了的外面的世界。我们推父亲去了淮海路,去了淮海公园,去了南京路。那天春意盎然,行人熙熙攘攘,公园百花齐放,父亲特别高兴,精神也好像振作了起来。我们怕父亲太累,匆匆将父亲送回病房。回到病房后,父亲提出想回家看看。我们几兄弟说,今天太累了,改天再陪父亲回家。谁料后来竟然来不及陪父亲回家,父亲带着不能回家看看的遗憾,离开了人世,离开了他所眷恋的世界,离开了他所眷恋的家庭,现在想来是我们做儿女的不孝。 2005年我去美国纽约大学访学,并筹办“上海、纽约都市文化比较国际学术会议”。11月18日晨美国时间上午8时,接妻子的电话,告诉说我母亲突然于中国时间18日下午5时去世,并告知过两天就举行葬礼。我想买机票回家,但是一时没有合适的航班,就是上了飞机大概也赶不到追悼会。妻子后来说,让我别匆匆赶回了,家里兄弟姊妹多,我的一切由她代理了。我在异国他乡的夜晚,写了一首《祭母》的诗表达我的哀思:“惊闻噩耗心哽咽,/驾鹤西去秋色酽。/辛劳生涯多磨难,/节俭岁月无怨言。/亲情家庭少烦恼,/和睦邻里有笑颜。/魂飞太湖伴父尊,/清白勤勉留人间。2005年11月18日于纽约” 我记得歌曲《草原上的月亮》中有歌词:“草原上的月亮,阿妈的目光,照亮我心中那一份思念;草原上的月亮,阿妈的祈祷,有家的地方,才是天堂。”父母走了,家没了;父母去世了,去了天堂。我久久地望着父母的合影,眼前是父亲系着围裙、握着锅铲笑容满面看大家品尝菜肴的情景,眼前是母亲夜半时分在灯下一针一线缝纫的情景,父母走了,儿女想尽孝也不可能了,父母走了,他们俩想装修房间、去看北京天安门的愿望也带走了,让我内心有了深深的内疚和遗憾…… 作者简介:杨剑龙 博士,教授,博导。上海师范大学都市文化研究中心主任,香港中文大学客座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中国鲁迅研究会,中国老舍研究会、中国小说学会理事。著有《旷野的呼声:中国现代作家与基督教文化》、《放逐与回归:中国现代乡土文学论》《现实悲歌:新现实主义小说论》《基督教文化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新时期文学二十年》(合著)等著作多部,并曾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多篇。承担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课题"上海文化与上海文学"、"'五四'新文化运动与基督教文化思潮"等多项,曾获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全国青年优秀美学学术成果奖、田汉戏剧奖评论奖、上海师范大学优秀教授奖等。 (晓歌 编辑)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