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松树沟,它很遥远,却是我这辈子呆的时间最长的一个边境小村庄。
为啥说它遥远,因为从地理概念上说,它地处黑龙江爱辉边陲,离开我原本居住的上海相距2838公里,那地方曾是解放前人们闯关东,去山里淘金的必经之地。难道还不够遥远吗?从心理层面讲,我16岁就离开父母,独立生活,插队落户,无依无靠,这一去,哪天才可以回到父母身边,回家,这个心愿,想想也是足够遥远!
遥远的松树沟,在黑河就是一个普通的边境村。它就在黑龙江边不远处,又紧靠哈黑公路边上,邻近的西山就是小兴安岭的丘陵。山里进去二十里地,就是黑龙江建设兵团一师一团二营的属地,一团团部就在去爱辉县城半道上的锦河,著名知青作家梁晓声就在这个团部搞宣传写作。
松树沟的南岗紧挨着哈黑公路有个小火车站,站台上那个高耸的大水塔,那就算松树沟周边最高的建筑物了。
小站每天总有几趟运煤或载客的绿皮小火车经过,无论是煤车,还是绿皮车从西岗子煤矿到爱辉县城,来来回回经过我们这个小站,都要停靠一下,加水,上下客。我和老刘站长很熟,因为我川沙外婆家,也有绿皮小火车,从定海桥摆渡到浦东庆宁寺,就可以坐上这趟民国时期开始营运的绿皮车,小火车直抵川沙县城,出了南门,走三里路,看到不远处那座天主教堂的尖顶,那便是费家宅。
我特别喜欢看小火车头吐着蒸汽,“呼哧呼哧”慢下来时的那瞬间,司机从车头里探出半个身,将手里一个路条大圈圈,与站台上等候的站长互相交换路圈的那一刻。 我与刘站长谈起绿皮小火车很共情,也很有感触。想家时,我经常独自会去小站,把耳朵紧紧地贴在那条冰凉细窄的铁轨上,仿佛就能接听上海虬江路老北站的喧闹声。一来一去,老刘站长就很同情我们这些远离家乡来边陲插队的知青。 刘站长经常允许我搭乘拉煤的顺风车,进县城上馆子搓一顿,去王肃电影院看一场电影,娱乐一下自己。
边境村松树沟,白天黑夜都很宁静的,最大的声响除了悬挂在大队部杨树上大喇叭广播的声音,就属南岗车站小火车启动时发出的汽笛声,还有就是马厩里不时传出的马群嘶鸣声。
据说,这条铁路,还是伪满时期小日本建造的,当时是大火车,可以直通黑河爱辉,我们那年从上海北郊站货场出发,坐了四天四夜的绿皮硬座车,绿皮火车不通黑河爱辉,只能到龙镇站,于是就用长途汽车和马车把我们接驳抵达到松树沟的。
至于为啥以前可以从黑河爱辉直通龙镇的大火车,后来不通了,解放后在原路基上修建了成这条从西岗子煤矿到黑河爱辉的小火车。听村里的老人讲,当年苏联红军出兵打过了黑龙江,西岗子要塞的鬼子的闻风溃败,红军胜利凯旋撤回苏联时,把小鬼子的大铁轨作为战利品,从龙镇开始拆除,一直拆除到黑河爱辉,将拆下的一根根铁轨,用船运到黑龙江对岸苏联的海兰泡市,铺设自己的铁路,大搞城市建设。
在当地老乡眼里,对面江东的老毛子,也不是什么好鸟,出兵凯旋而归,还要伸手牵羊,拆去大段铁轨,还到处撒种,留下不少找不到爹的“二毛子”。松树沟,就有“二毛子”。
松树沟的历史有多悠久,我不知道。也没人跟我们讲过。
我仅仅只知道,伪满时期,松树沟却是满洲国为数不多的“模范村”。村里人姓氏很杂。比较集中的几个姓氏,范氏,梁氏,吴氏,张氏和关氏,松树沟家家户户,有做黄豆大酱独门绝活技艺,致使家家做出的大酱香鲜可口,名声远扬,因此在黑河附近都知道松树沟这个其貌不扬的边境小村落。
二
松树沟,美曰其名。它其实没有一棵松树,也没有山沟沟,村子也不大,近百户人家,从南岗到北岗,四排民居陆续排开,从村头到村尾,也不足一里地。它不像我们印象中村宅,村头村尾都有几棵可以让人栖息遮风挡雨的老槐树,松树沟稀稀拉拉就几棵散落的白杨树,以及小溪沟边的柳树丛,不过大队部旁这棵大杨树,伟岸且粗壮,树龄有个百十来年了吧,要两个人才可以把它围住。算是松树沟树王,可以见证松树沟近百年变迁史的!
高耸的白杨树最显眼处就是树杈上那两个悬挂的大喇叭,那时所有的政令,都是通过这两个高音喇叭,第一时间传送到松树沟的每一个角落。夏天,我最怕那喇叭像催命似地一遍又一遍,通知大家去铲地,赤日炎炎,人在一眼望不到边的黄豆或玉米地里锄草,周围没有一棵树,也没有一丝风,但能听得到自己汗珠掉在垄沟的声音。到了地头,路上一趴,累的都不想爬起来。
松树沟那时叫大队,现在改称村。不过当地人和我们不由自主省略了后面几个字从不叫大队和村的,自古到今仍是这样称呼着。习惯,也就成了自然。就像我从1970年4月,插队到松树沟,直到1978年秋天回城,做了足足八年知青,它是我唯一生活过、接近过的边境村,默默无闻地耕耘劳作,一切也就这样习惯了。 时间,可以改变一切。 松树沟后街,有个松树沟小学,学校不大,一排六间教室,一间教师办公室,学校操场很大,四周栽着一棵棵挺拔白杨树,算是一道天然的围墙。松树沟所有学龄孩子,都在这个小学读书,小学毕业后再去江边的爱辉中学读书。
刚刚下乡,我最最羡慕与我坐同一趟火车到松树沟插队的那几个女知青,没多久就被抽派去学校做了代课老师,就像中了头彩一样,我不止一次臆想,假如哪天我也能有幸被抽调去做代课老师那该有多好呀!
于是,我在日记本上傻傻地写下这句话: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有点像鲁迅笔下阿Q,算是意淫一下自己吧!
松树沟不仅有自己的小学,还有一个很大供销社,所有生活的必需品,还有农民耕作所用的各种铁制农具,靠墙摆在一地,所以很方便,也不用去80里外的爱辉县城,或18里远的爱辉公社购买的,这里基本可以满足最低生活需求。 供销社内墙上还挂着一个绿色邮箱,专供我们知青写信贴上邮票,飞鸿传书所用。公社的邮电员,每三天会骑着自行车将大队订阅的《黑河日报》、《黑龙江日报》、《人民日报》。《红旗》等报纸杂志,连同知青的家书及包裹,送到供销社。 供销社对面有个简易的篮球场,这是许多男知青收工后喜欢去玩耍的地方。唐元,智光,阿坤,黑皮,阿国头等,是这个球场上的常客,他们打起球来,个个满血复活,争抢上篮,十分勇猛,活跃非凡,他们很受走过供销社的女知青们的青睐,因此有个别女知青就此暗自埋下了爱的萌芽……
夕阳西下,老乡也喜欢蹲在供销社的墙根下,手里捧着供销社刚打的土烧酒,美美地咪上一口,微醺着小眼睛,看着这帮不知疲倦的年轻人打球,这也是老人唯一的乐趣。
当然,每当县里来了放映队放电影,那时大队部那块空地,立刻早早被老娘们搬来凳子,抢占了最前面,最有利的位置,我们知青也只有站在最后看的份,有些知青看着看着就一对对悄悄地离开了,去到更私密幽会的地方……
从大队部到南岗的知青宿舍,就要通过松树沟唯一的小溪流,大约有三四米宽,溪流浅浅的,溪水却很清澈,最深处也就半米。这溪流的源头,就是从松树沟西山后小兴安岭山麓的山沟里汇聚流淌而来,小溪里有小鱼,所以鸭子和橙红嘴巴的白鹅,经常成群结伴在小沟的溪流里嬉闹追逐,游荡捕食。
我们刚到松树沟的第一天晚上,女知青锁娣从小溪上用五六根手腕粗树干搭建的简易桥上通过,准备去南岗的知青宿舍入住,她过桥时一不小心,把自己脚上鞋卡在了桥上树干的缝隙中,她一紧张,拔出了脚,却把自己的那只鞋掉在了桥下的小溪,吓得她连声直呼:“我的孩子,掉进河里了!”
她慌乱中把鞋子,竟然说成孩子,把给我们带路的老乡惊出一声冷汗,怎么你们女知青插队还带来孩子?等搞明白了是鞋子,不是孩子时,漆黑的夜里,响起一阵嬉笑。
还好是在四月的初春,这里的溪流还未苏醒解冻,带路的老乡替她从冰面上捡起了她的鞋,毫发无损完成了这个插队初夜发生的插曲。
这也是离开上海四天来,我听到的第一声轻微的发自群体的嬉笑声。
因为在半个小时前,我们在点着煤油灯的食堂,咀嚼着粘牙的馒头,喝着寡淡的白菜土豆汤,有几个女知青实在难以下咽入肚,触景生情想起了妈妈的饭菜,无声眼泪,掉进了菜汤里。
一个小插曲,引起一阵嬉笑,就这样不经意地驱赶了那一丝忧伤与思念。
三
松树沟的女人们喜欢在小溪的一侧,在凸出石块上拿棒槌猛敲衣物,再放到溪水里漂洗。很有古风味。
松树沟要是沤苎麻了,就会去远处另有一个水泡子,这里的人分得很清楚。我们刚到时不知道,拿着放衣物的脸盆和肥皂直往溪流边走,曾被飞速冲出屋子的女人们高声喝住。
她唯恐我们拿了不该洗的东西到溪水里洗,把禁忌重复了好几遍。 后来队里知道上海知青爱干净,经常要洗衣物,特地在小溪的上游筑起一个水坝,又在南岗挖出一条深六十公分,宽一米左右的水渠,将清澈的溪水改道引流,从我们南岗的一长排男女知青大宿舍前流过,我们洗脸,洗衣,洗脚只要走出宿舍十来步,即可坐在水渠边享用,十分方便,再也没有女人追问训斥我们了。 松树沟小溪的水,很少有人饮用,唯有放牧而归口渴的马匹,等不及马倌从水井打上水倒入饮水马槽里,会急匆匆地来到小溪边饮水并戏耍。
刚来时,松树沟还没有打出深井水供饮用,只能靠近马厩附近,那几口古老的水井,供村民所需饮用,每天清晨与傍晚,各家各户的男丁都会挑着铁皮水桶,到井台边手摇着木咕噜,从水井中打上水来,装满水桶。一步一晃地挑回家。老乡习惯把水桶称“围得箩”,或叫“邦克”,喜欢在生活中用俄语称谓这些物件,我们南方经常吃的绍兴大头菜,松树沟老乡就称之为“卜留克”。
松树沟,最具人气的地方有三个,一个市供销社,一个水井台边,还有一个就是荤段子迭出不穷的马厩边套车的场院里,那些驭马赶车的车把式,总有说不完的天南地北的荒唐稀奇事。
松树沟水质一点不好,很硬,第一次喝还有点苦涩味。由于长年累月的饮用,这里老一辈村民都患上了大骨结病,走路也是一瘸一拐的不利落。
不到一年,松树沟就通上了电,松树沟便在南岗的水泡子边筑起了小砖窑,办起了一个小有规模的土砖厂,搅拌泥土,制成砖坯,都需用水,正好,将这条小渠的溪水利用了起来。
随后不久,县里的水利局地质队,也为松树沟靠着豆腐坊边上打出了一口水质符合饮用标准的深井,还盖起了一间深井水机房。从此村里各家各户烧饭做菜的饮用水,再也不用自己去井台挑水了。
队里用一匹老马,拉着一辆马车,马车上固定了一个很大的铁皮水桶,在深井机房装满了水,便开始从村头到村尾,挨家挨户,日复一日地送水。
因为我们近百名男女知青分了好几个知青宿舍,没有深水机房时,打水的水井离开宿舍有点距离的,有些女知青担水回家很是辛苦。所以,有了这口深井水机房,她们出工,收工都要经过这个深井机房,它曾经给过不少女知青们某种莫名的安慰。
松树沟东队安排送水的老乡,有点大骨节 ,一瘸一拐的,人称老曹头。他是村里的富农,每逢队里开会,他习惯性地蜷缩在一个无人关注的角落,竖起耳朵,睁大眼睛,仰着脖子,怯怯地看着大家。老曹头人缘很好,即使是富农,队里仍派他送水,在边境村,信任,是不惟富农成份的。
老曹头,孤身一人,独居在后街上。他个子不高,身板结实硬朗,别看他一瘸一拐的,打起钐刀,一抡一甩,不输给他领养的儿子一一曹文波的。老曹头,他脸上总呈着笑靥,很面善,他每次到知青宿舍送水,总是微微笑着,不慌不忙,轻手轻脚的先替门口大水缸里的积水掏干净,再倒入新的深井水。 偶尔,老曹头到宿舍送水时,看到我独自一人在炕上看书,他会跟我聊上几句:“看书好,看书好,看了书,就不会寂寞了。”他肚子都是历史故事,“石头记”、“水浒”、“三国志”老曹头张口就来。 他也是第一个走近我的老乡。第一年下乡,快要过新年了,松树沟有个风俗,每到这个时节,家家户户都要杀年猪的。这年,老曹头家在杀年猪前几天,他就早早盛情地邀请我去他家吃“杀猪菜”。
在那个缺少荤腥的岁月,能在遥远的边境村,吃上一顿“杀猪菜”,还真是让许多知青羡慕嫉妒恨的,我自顾自地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低着头盘腿坐在土炕上,一个劲地猛吃猛喝,也不跟其他老乡碰杯交流,喝着,吃着,我的眼睛就盯住了火墙上的那一幅年画看。
年画上呈现一条小溪,溪水清清,小鱼在溪水穿梭游荡,溪流边,柳树下,蹲着一个村姑,这个村姑丰肥圆满,两手在捶打洗衣。村姑的一缕头发,没有拢进脑后的发髻,从额前垂了下来,黑漆油死。她仰起红扑扑脸微笑着,却没有看我一一好像我根本不在她的视线范围。
可是我,禁不住想要向年画靠近,靠近,却始终没能走近到这幅年画里的她。
这个画面,有很多年出现在我的梦中,曾经多次看到过这幅年画中的她……
在梦中,村姑,好像是我熟悉的,又不像,是陌生的,村姑,好像愿意让我靠近,村姑,却又一直在拒绝我……
四
松树沟,在爱辉公社算不得大村子,房屋建造得还算整齐,一条街一排房,屋前都有个大院子,屋后便是自家的一大块菜地,有几家在自己的前院,辟出一小块地栽种上了罂粟,夏天罂粟花绽开,美艳灿烂,点缀着农家小院,盎然生气。前院的边上,家家都会搭建一个十几个平米大小的简易木板房,用来储藏各种杂物,存放农具。
简易的木板房前,家家又会挖一个地坑做地窖,用来储藏过冬的土豆和白菜,萝卜和卷心菜。后来我们知青分成东西两个生产队,东队与西队,办起了各自的食堂,在食堂不远处,也学老乡挖起一个小地窖,用来储藏我们自留地自己种的白菜土豆和萝卜等蔬菜。
我分在了东队。离小火车站远了,但去界河一一黑龙江边的爱辉公社,至少近了一里地。
松树沟,显然没有经过规划,就是一个自然村落,它是即兴式的,来了一户,就造一屋。先来先盖房,往西靠铁路与公路是限制了盖房,但往东,往西,管够。
所以我们分到东队,许多女知青宿舍就被安在了队东头的最西边,也就新辟出了第四条后街,孤零零的座落在一角。胆子小的女知青从食堂里吃了晚饭,队里开了会,再回去宿舍,还真有点害怕的。 我们刚下乡时,松树沟大队党支书是邵广臣,他是我们东队的。老支书人很好,做任何事都会先考虑我们这些知青,队里过节宰牛,宰猪,宰羊,首先考虑知青食堂多分一点。
邵书记后来因为在西山修筑小水库,被雷管砸伤了眼睛,送去上海第四人民医院医治,因为松树沟插队赵健的父亲,就是第四医院的副院长,在赵副院长的亲力亲为的关照下,邵书记,总算保住了眼睛,但视力大大降低,再也无法担任书记工作了,就改选西队的范铁发接任做新的书记。东队的队长孟选明做大队副书记,西对的刘长胜做了民兵连长,东队的许连锁做了民兵副连长,东队的关士绵做了大队会计,西队的女知青虹光,做了副书记兼团总书记,在爱辉知青中独树一帜,也算有点知名度的知青代表人物。
松树沟有个“二毛子”白白净净的,他在地里干活时,总会像说书一样地向我们念叨:“人生好比一盏灯,灯油渐渐灭,马上要熄灯,腿一蹬,眼一闭,就算人一生。”
他滑稽诙谐的念叨,常常让我们迷茫,感到无望,却又无奈。无望之时写写家书,常常也是我们知青自治的良方。
松树沟房屋之间不紧密,很稀疏,可见地多,土地,对松树沟来说一点也不珍贵。不过,各家贫富不一,在我眼中只要这家人家,能盖上铁皮盖的屋顶,院子里种着罂粟花,一排排木架子上能晒着一把把烟叶,门口用柞树或白桦枝围起的栏栅里还圈养着几口大肥猪,及不少家禽。那就是富裕的标志。
五 松树沟,有了自己砖厂,所以也就给女知青盖起了新的砖房宿舍。东队的女知青从东头最西边搬到了,东队的主干道边上,紧挨着我们男知青宿舍。我们东队的男子知青宿舍是一间铁瓦盖的土房,小小的土房砌起两道火墙,分割成四间男知青宿舍。两个大间朝南,朝北的是两小间,我就居住在朝北的有扇西窗的两人小间里。
我喜欢看书,特意找来一些老乡烧柴用的桦木段,在大队拖拉机机库的电锯上,将桦木段切割成一块块桦木板和桦木柱,再请西队做木匠的知青张永祥给我打了一个小书桌,供我看报写家信用。
我们朝北的宿舍处在房边一侧,低矮,西窗又不大,里面光线不足,白天不开灯就是黑咕隆咚的。松树沟五月才开春,地上的积雪便开始一点点融化,门口和路上经常是泥泞的,我就在小屋前铺了几块碎砖,以便进屋前可以有东西磕掉鞋底的泥巴,而不把屋里弄得潮湿不堪。
缺少阳光的小屋,还是很干净。头几年小屋里就我和龙吟两个居住,龙吟很忙,还兼着生产小队长的身份,睡觉的土炕他几乎从未烧过,都是我默默地劳作的。他是上海广灵中学的,与我一样也算是69届初中毕业生。不过,他们广灵中学是整个班级,五十几个同班同学集体到松树沟插队落户的,1969年11月,他们成了松树沟接纳的第一批上海知青,比我们第二批鲁迅中学,市五中学,广中中学的近五十名知青,1970年4月到松树沟,他们要比我们早半年左右时间,因此他们总体上,看上去总要比我们第二批到的知青成熟许多。
果不其然,成熟且表现好的知青,都会早早被推荐上工农兵大学读书或招工跳龙门,离开松树沟的。龙吟,他最渴望能被推荐去大学读书,可是东队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却给了我们第二批下乡的唐元,推荐他去了上海师大政教系读书,圆梦直接回家 。
唐元是市五中学的,家就住在河滨大楼,他父亲还是文汇报副刊笔会的老编辑,唐元下乡伊始,就喜欢捧着一个短波收音机,收听广播,关心时事,钻读理论书籍,写写时评文章,他还有记日记的好习惯。
据说,这年东西两队,只分到一个上海师大读书的名额,东对的孟宪明书记兼队长,第一时间执意推荐唐元上大学,西队的大队书记范铁发,坚决要选送广灵中学的拖拉机手胡立强,临近半夜,大队部灯火通明,队干部们争论不休,谁也不愿放弃自己推选的人物。粗劣的叶子烟熏得屋里云雾妖娆,辣的眼睛只掉泪水。
其实,东对队长孟宪明心里很清楚,这个可以回上海的读书名额,不能只让西队及第一批知青占有。因为1972年,松树沟第一个推荐去上海华师大数学系读书的名额,就是推荐了第一批广灵中学知青汶远去的。
这就是孟选明执意要推送第二批知青唐元去的真正缘由。
天亮了,仍然争执不下。最后大队书记在机库找到了胡立强,胡立强笑了笑对书记铁发讲:“算了,不要争了,让唐元去上海读书吧,都是上海知青,谁去都一样,我再等机会!”
这一年,唐元圆梦,回了家,跨进了上海师大的校门。第二年,胡立强也被推荐,光荣参军当兵,去了辽宁的白城。
这个争论的故事,也是前几年我与胡立强聚会时,他悄悄告诉我的,我听了,从此对他平添了一份久违的敬重!
这种谦让,抑或就是关乎自己一生的轨迹与命运呀!复员后胡立强去了南京梅山煤矿,退休后至今仍在南京居住。
龙吟,一年后也被东队推荐去了黑龙江省的地质勘察队,逃离了松树沟,这间知青宿舍北屋,从此就剩下了我一个独居于此。
我也有幸过一次,被推荐去黑河师范读大专,可惜政审没能通过,因为有个后继的奶奶,曾经做过日本人的翻译官,渴望读书的梦想,昙花一现,成了沼泽地的一个泡影。
我们宿舍往东直通江边爱辉公社所在地去的大道上,紧挨着就是老王家,再往东是小个子会计家,再外东就是老孟头家,最最东头就是山东迁来的小梁家。老孟家他儿子孟宪明就是我们东队的书记兼队长,他皮肤白里透红,有点达斡尔族的血统,干活,孟选明绝对算的上一把好手。
我特喜欢看他调教烈马。
在东队马厩前经常有不服管教的烈马,被放马倌单独拴在马桩上,烈马不停地蹬腿,仰脖咆哮着,这时孟队长走过去,马鞭朝天一甩,噼啪一声震天响,那长长的鞭梢,直接甩在了烈马的左耳尖上,鞭梢绝不会误甩在左耳的根部。
很神奇,真是一物降一物。这骚动蹬蹄咆哮的烈马,立刻就消停了。马厩里再烈性,再不服调教,不愿驾辕套车的烈马,只要经过孟队长还有许连锁他俩出手一阵调教,烈马便顺服,乖乖地架辕上套。于是,车把式坐上车,长鞭一甩,烈马抖一抖竖起的马鬃,甩一下松懈的马尾巴,耷拉着脑袋,听着口令,抬起双腿,拉车下地去干活……
六
松树沟,除了知青,几乎家家养狗。没有狗的人家是那些沉默之人,息事宁人之人,希望少惹别人的注意。不过这些人,多半也会养一些白鹅,白鹅能飞快地追赶可疑客,用红嘴巴盯住这人的脚跟不放。
夜晚的狗吠是陌生人到来的信号,当夜里的狗齐声狂吠,此呼彼应,你会觉得一件非同寻常的大事就要发生。
不过,没有狗吠的夜晚,并非一无波澜,松树沟真的整夜都在安睡?在熟睡?
后来我们知道并非如此。有些可怕的事情,往往在寂静中发生,那是我们没有听到的,那黑暗中的厮打、悲泣的屈辱之夜!
东队知青也有养狗的,智光养了条黄色“霍尔沁”,每天屁颠屁颠地跟着智光身边,好潇洒。铭彪养了条青色的小狼狗。铭彪,他是知青东队食堂的火头军,也是管事的伙食长。他给小狼狗起了洋名一一“阿尔塔”,洋名就取自外国电影《广阔地平线》中女主角。
铭彪每天早早要到东队小溪边的知青食堂去做馒头烧菜,“阿尔塔”天色蒙蒙就给他带路,然后就守望在门口,当铭彪推着小车去豆腐坊拿豆腐,“阿尔塔”,就紧跟在前后左右,寸步不离,俨然像个贴身的“保镖”。“阿尔塔”不仅忠诚于铭彪,它与我们知青也很友好,经常在宿舍空地上与我们嬉闹一番,劳作之余,把我们逗的哈哈大笑。
夜里经常有群狗狂吠,“阿尔塔”守在知青宿舍门口从不参与集体狗吠。它怕吵醒熟睡的我们。但要是有陌生人走近我们宿舍,“阿尔塔”,冷不丁就会扑上去,吓跑陌生人。
可是“阿尔塔”这条不足两岁的小狼狗,其生不逢时,命运不佳。罪魁祸首就是我!
这年秋天,一辆军用吉普突然开进了东队的场院,从车上跳下来好几个穿制服的公安人员。
正在场院劳作的人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紧张地看着他们,以为这几个公安要来东队抓什么人了。突然有个公安朝老乡轻声地问道:“老乡,请问上海知青邢慧芝在吗?”这天阿慧正在场院里劳作:“在,找我干嘛?”她清瘦的个子,擦了一把汗,抬头朝那个几个公安望去,她惊诧地发现自己父亲,竟然从天而降在面前。
久别,在遥远的松树沟父女竟能重逢,阿慧像白日做梦般惊喜:“爸爸,你怎么到松树沟来了呀,你不要吓我哦!”
“阿慧,爸爸就是要给你一个惊喜!我和你妈都很想你呀!”原来阿慧父亲的单位虹口法院,有个要案在黑河需作结案处理,公事办完,黑河干警于是安排了一辆吉普车,顺道将资深的邢大法官送到了松树沟,让久别的父女在松树沟有了这次意外的重逢!
这天阿慧跟我商量,可否让他的父亲借宿在我的北屋,我毫不迟疑,一口允诺。因为北屋我的室友一一龙吟,前不久招工去了地质勘察队,我独自居住着。出于我跟阿慧曾是一个鲁迅中学的校友,又是坐同一趟火车一起插队到松树沟东队,吃一锅饭的缘分上,我也必须挺身而出,尽一下地主之谊,为远道而来的邢大法官做一顿美味大餐! 此时,又不是过年过节,知青食堂素食朝天,谈何荤腥可餐,我借了老孟头家捕鱼的丝挂网,连夜放进东头的水泡子去网鱼,清晨收网,丝网空空。于是,我想到铭彪的那条小狼狗。我怯怯地问铭彪,为了邢大法官,可否把小狼狗贡献出来?
铭彪迟疑了半天,点点头,默许了。铭彪趁大家出工去了,他含着泪花,悄悄地亲手宰杀了这条小狼狗,招待远道而来的邢大法官。
出锅了,红烧狗肉满屋飘香。我们与邢大法官大块朵颐,连连称赞铭彪的做菜技艺,铭彪却淡淡一笑走开了……
两天后,邢大法官告别女儿回上海了。事后,阿慧才知道,我们与他父亲一起朵颐的那锅红烧狗肉,就是铭彪这条不足两年的小狼狗所烹饪的。是的,铭彪显然不舍,牺牲这条小狼狗,不过,他借此也暗暗收获了阿慧的芳心,及邢大法官对这个女婿的绝对认可。
我出的这个致命馊主意,或许永远得不到小狼狗的宽恕。但因此促成了一对知青的婚姻,他们至今相爱相伴着,我自认为,也算功大于过吧!
七
松树沟的人,还是很有边界感的,平时彼此互相很少走动串门,但是每家需要屋顶换新房草时,都会不约而同聚在一起出工出力。晚上收工了,东家会宰鸡,杀鹅,伴个拉皮凉菜,用最大的热情招待大家,这也算小聚走动一番了。
聪明的主妇,开吃前肯定会端出一盆自制的松树沟大酱,意在夸赞自家的大酱,首屈一指,全无敌。
分成东西队后,男女知青也很少彼此走动串宿舍,渐渐地,知青招工的招工,上学的上学,转回老家的转回,知青宿舍也不再喧闹,开始冷寂,留下的,个个蜷缩在冰凉的土炕上,担忧着自己的命运,企盼着明天也有个好运,从天而降!
最后几年,因为我幸运被孟宪明书记推荐去松树沟小学,做了五年级语文代课老师,借着学生家访,与他们的父母有了更多的一些接触,多少知道了一些各家的故事。
有时,老曹头与我喝酒时,也会给我补充一些。现在回忆起来,不过都是些模糊的轮廓,没有细节。
宁静的松树沟,就像田野的宁静一样,把许多有声有色的情节埋藏掉了。
安于现状的松树沟,习惯于过宁静的日子,我想,这抑或就是在伪满时被评上“模范村”所遗留下的习性吧? ……
1978年,松树沟知青全部离开返城了,知青屋,拆的拆,倒得倒,唯独东队那间最晚建造的砖瓦女宿舍,仍屹立不倒在路边。有好几次知青“回家”,都要去那间熟悉的知青屋探访一下,拍照留影作纪念。有的还带着儿孙一起回到松树沟,在这间记忆中的知青屋前打卡合影。
老曹头,是个有心人,他立刻向村里卖下了东队那间砖瓦结构的女知青屋,经过一番修缮,换上了塑钢门窗,自己搬了进去入住,也算是为松树沟近百个上海知青,保留下了全爱辉境内最后一个可触,又可摸的知青屋。
我回松树沟有好几次,但再也没有见过老曹头。有几次我站在这间知青屋的土炕前,会望着那烟熏的火墙发呆,恍惚中,我仿佛又看到了老曹头家的那副年画,我向年画走去,走去,手开始摸起黑黑的烟渍,像是触摸到了年画中在溪边洗衣村姑那乌亮的黑发……
今年夏天,我又开车自驾去了松树沟,再一次走进了知青屋,小屋已经残破不堪,物是人非,火墙到了,屋顶塌了,知青屋,像一堆废墟,孤零地落败在松树沟的最东头。
炊烟,是知青屋升起的云朵,是劈柴化成的幽魂。 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在暮色苍茫的时分,看到知青屋飘起的炊烟了,因为老曹头他带着那幅年画,也离开了这个世界,此刻,尽管松树沟其他房屋的炊烟仍会妖娆地升起,但总觉得,我心中那的一缕已经远去了,已经消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