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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梁钿

时间:2024-04-06来源:上海市知识青年历史文化研究会 作者:沈国明 点击:
梁钿是虹口中学的高中生,1969年6月到三分场,他个头不高,斯文白净,鼻梁上架着黑边眼镜,说话慢条斯理。我和他在厨房搭档做馒头,他速度不快,但揪出的面团可以做到一般大小,几无差别。梁钿平时话虽不多却不失幽默,在众说纷纭的氛围中,他往往会冷不丁爆



梁钿是虹口中学的高中生,1969年6月到三分场,他个头不高,斯文白净,鼻梁上架着黑边眼镜,说话慢条斯理。我和他在厨房搭档做馒头,他速度不快,但揪出的面团可以做到一般大小,几无差别。梁钿平时话虽不多却不失幽默,在众说纷纭的氛围中,他往往会冷不丁爆出一两句,令人捧腹。
 
冬夜,坐在拖拉机挂着的拖斗里,在刺骨的寒风中颠簸近三十里地去龙镇拉煤,那滋味不好受,一路下来周身透凉,哆哆嗦嗦,说话都变得不大连贯,特别是两只脚,冻得发麻发痛。大家一边跺脚一边抱怨天太冷,都说两只脚冻得实在吃不消。梁钿跺着脚, 悠笃笃地说他有个好办法。我们都很有兴趣,以为他对保暖有了什么新招。孰料,他说, 将来把脚搞成“脱卸式”。也就是上车时把脚卸下来揣怀里,到目的地后再装上。这真叫苦中作乐,经他一说,现场气氛也变得乐观起来。
 
连队黑板报的投稿者一般都是弄潮儿,梁钿应该不在此列,但是,偶尔他也会投投稿,说些时政类话题,署名“两由之”,这是他很中意的笔名,取自鲁迅诗句“花开花落两由之”,“梁”的谐音亦在其中。在大家眼里,他是很有学问的秀才。
 
我们所在的引龙河农场地处北安,当地老乡中常可见到罗圈腿的矬个儿,他们的手指又粗又短,手指关节奇大,这种病在当地被叫做大骨节病,与水质有关。我们下乡不久,省里实施“改水工程”,通过打深井提取地下水,解决了饮水问题,从根本上消除了大骨节病的致病因素。
 
北安还是流行性出血热高发地区,一到冬季,出血热便威胁着当地群众和知青的生命安全。我们农场也不能幸免,每年都有出血热患者,我们下乡的第二年,全场竟有一百三十人染上出血热,其中,病死三人。发病死人的消息时常搅得全场人心惶惶,谁犯个头疼脑热,都会怀疑是否患上出血热,全身上下寻找出血点。
 
早些年,出血热的致病原因并不清楚,经过大规模的流行性疾病调查,初步判断黑线姬鼠身上的螨虫是出血热的传播源。省防疫站当年在我们分场设有观测点,地点在几里地外的蜂房,分场也有知青参与。
 
弄清致病原因之后,防鼠害便成为秋冬之际的一项重要工作。每年秋收之后,为防止老鼠由农田窜入室内避寒过冬,宿舍、粮囤和仓库成了灭鼠的重点区域。秋冬季节的场区清洁卫生也以灭鼠作为重要内容。为灭鼠,农场下发了大批鼠夹。秋后的老鼠密度非常高,发到宿舍里的鼠夹刚安好,便听到“啪”的一声响,低头一看,夹上了一只硕鼠,取下死鼠,重新安好,转瞬间又是“啪”的一声,夹上一只。各项措施虽然有一定效果, 但是,鼠害没法根除,农场几乎每年都有出血热患者。场领导和文卫科以及场部医院高度重视出血热的救治工作,几年下来,以卢德威大夫为首的团队琢磨出一套中西医结合的医疗方法,我们农场连续几年出血热患者零死亡。
 
春节前后,龙镇至上海间开通直达临客,每天一班的列车载着大批知青回老家过年。离春节越近,留在农场过年的知青越少,留守人员分散在畜牧、炊事、运输等岗位, 维持农场正常运转。1975 年冬天,梁钿和我都没回家。
 
当时听拉线广播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每天高音喇叭里播放国际国内和农场的新闻。管广播室的王申立回上海了,梁钿入住广播室,早晚播放新闻,白天则仍在食堂忙碌。为了让留守的知青过个好年,我和梁钿等几个炊事员杀猪包饺子,忙活了好长一阵子,冻饺子装了几麻袋,可以供留守人员吃好几天。此外我们还做酥饼、油条,想着法子翻花样改善伙食。
 
随着春节临近,我们对场区作了美化,以增添节日气氛。场区入口悬挂起了彩旗, 犹如安了一道彩旗门;彩纸制成一条条彩旗串,悬挂在房檐与屋前晾衣的铅丝之间,人从旗下走过很有点满天彩旗的感觉。彩旗串是将裁成三角形的彩纸粘在纸绳上,粘贴彩旗串挺花工夫,晚上食堂收工后,梁钿便到队部办公室来帮忙制作,第二天白天还帮着悬挂。我们在礼堂里用皱纸垂出几条彩练,张挂些灯笼,梁钿帮着一起设计了几个小游戏,准备了一些小奖品,他还自告奋勇负责一个游戏区域。大年初一,高音喇叭一召唤,家属区的大人小孩都来礼堂热闹了一通,特别是小孩,玩得很开心。
 
喜气洋洋地过完了春节,一天早上,梁钿说,好像有点感冒。卫生员给他量了体温, 果然在发烧。于是让他吃点药,睡一天。白天大家虽各忙各的,但还时不时去看看他有没有好转。他精神不好,一整天没吃多少东西。一般感冒不足惧,但令人担心的是他会不会染上出血热。晚上,我们几个为他检查前胸后背,没有发现出血点,可悬着的心却放不下,因为他的病情没好转,假如他患的是出血热,现在的治疗措施会出问题,根据我们农场的治疗经验,按感冒治疗出血热,治一个死一个。当天晚上,我陪他一起住在广播室,卫生员来打过针,他也准时吃了退烧药,可是几个小时过去了,一点作用都没有。
 
四点来钟,他说很难受,我给他量体温,体温进一步升高。
 
于是,我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雪,去家属区叫卫生员出诊。可是,敲一阵子他家门,一点动静都没有,我寻思可能睡得沉,又改去敲他家的窗,场区一片寂静,我边敲窗户边呼唤“大夫,大夫,梁钿不行了”,可屋里还是没动静。农场的住房窗下就是炕,我确信他和家人听得到敲门和敲窗,但是,他无动于衷,气得我牙齿咬得咯咯响。分场卫生室的服务态度因人而异。过去,分场有个正宗的大夫,为人谦和,医术也高,自从他调场部医院后,卫生室的服务质量大不如从前,大家都说,这个新来的卫生员不是省油的灯。无奈,我只得回广播室,陪梁钿等天亮。等天放明,我再去叫门,卫生员终于吭声了,几分钟后,他来了,经检查,发现梁钿身上有出血点,见病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也有点慌,于是让赶紧送场部医院。胶轮拖拉机是分场最快捷的交通工具,我跑到机耕队宿舍,驾驶员闻讯,一骨碌爬起床,二话没说,赶紧发动机车。裹得严严实实的梁钿浑身瘫软,由林跃华扶着坐在胶轮拖拉机车头里。临开车前,我怒不可遏地对卫生员说,梁钿要是出事, 你要负责的!
 
三分场送来了出血热病人,消息立即传开了。医院领导赶来了,文卫科领导赶来了,经检查,梁钿被确诊为出血热。场部随即成立了抢救领导小组,其中有医院院长和卢德威大夫,文卫科科长高中凡亲任组长。梁钿的病情很凶险,医院实行一级护理,二十四小时医务人员值班。为了保证救治,场部仅有的几辆吉普车中留出一辆供抢救小组专用。医疗组用这辆车跑黑河买回抢救所需的“安宫牛黄丸”,医生不无神秘地告诉我们,这药丸是紧要关头救命的药,他们将其塞入垂危病人口中,曾使病人转危为安。还告诉我们,当时整个黑河地区仅有五颗,全买回来了。梁钿病情的会诊也得益于这辆车在北安和农场间奔走。
 
魏伯源、林跃华、朱伟民和我等几个,每天从分场赶到场部轮流值班,一如现在医院里的护工。出血热的病程分几个阶段,首先是少尿期,在这个阶段,病人能否止住出血和排出尿液关系到生存。梁钿被输入有止血功能的维生素K和利尿功能的山梨醇后, 我们急切期盼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可是,病情让人揪心,几个小时过去了,梁钿怎么也排不出尿,一天过去了,还是没有尿意。连着几天都是这样,情况很严重。我忍不住去问大夫,梁钿这一关过得去吗?大夫告诉我,不好说,需再看一两天。
 
在病房,我们几个都一样,告诉梁钿病情在好转,没大事,可是,心里都非常焦虑。其实梁钿也心知肚明,这些年出血热听多了,谁都懂点所谓少尿期、多尿期,何况梁钿这个秀才呢。再说,输入这么多液体,而排出甚少,明摆着情况不正常。在我们眼里,梁钿有尿意便是天大的好事。为了保证医疗效果,医生要求我们记录下摄入与排出总量,凡是梁钿摄入的液体总量以及排尿总量,我们都一笔不落地记下。他排出的哪怕些许尿液, 我们都细心倒入量筒,生怕撒在地上,影响精确计量。那些天梁钿的排尿量略胜于无,我觉得似乎什么措施都效果有限。
 
出血热真的凶险异常。好不容易有尿了,可病情一下就跨过了进出平衡的坎,马上进入了多尿期。与前几天担心没尿相反,现在则担心排尿太多。梁钿不时有尿意,随着时不时将接到的尿倒入量筒,我们的心情变得愈加紧张。传说中多尿期病情更凶险,不少抢救病人出意外是在这个阶段。根据医生的关照和示范,我们给试管中的尿液加热, 整个管子大半截呈白色,尿中蛋白超多。见到这个情形,所有人都忧心忡忡。医生私下对我说,多尿的情况刹不住,梁钿随时会出危险,意外都是很突然的。经医生这么一说, 我们越发紧张,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梁钿生病后,关照我们不要告诉其家人。但是,眼下的状况令我们很纠结。告诉吧, 他家人得到消息赶过来至少三天,路途中的焦虑不言而喻。不告诉,弄不好会造成不可弥补的遗憾。为这事,我们几个反复商量。最后,还是决定冒次险,不告诉梁钿家人,一旦出了问题,我们一起做解释。
 
多尿期果然紧张,抢救过程一波三折,我已经记不得当时大夫们是怎么用药的,只记得有一天,我正在往水房挑煤,场部来电话,告知需要做好给梁钿输血的准备。消息经广播站一播出,大家撂下手中活立即汇拢来,在准备发车的拖拉机旁,与梁钿同是B型血的几个人二话没说,爬上车斗,有个O型血的,一边高声自诩是“万能输血者”,一边也翻身登上车,他们被迅速送到场部医院。三十多年过去了,想到这一幕,我仍被知青的手足之情所感动。
 
农场大夫琢磨出的中西医结合土办法在实践中挺管用。经过十多天抢救,梁钿的体温渐趋正常,尿量也在正常值范围了,加热的试管中尿蛋白残留明显减少。我们都为梁钿感到高兴,他更有死里逃生的兴奋,话变多了,虽然人很虚弱,但躺在床上不时谈起患病过程中的各种感受。
 
终于,梁钿出院回分场了。经历过如此大难,我觉得梁钿更加珍视生命,珍视亲情, 珍视友情。他多次提到,生命很脆弱,很容易说走就走了;没有这么多人尽心尽力抢救, 他过不了这次的鬼门关。他还说,等到康复了,要去马鞍山看望姐姐,还要给我们几个护理者纪念品等。
 
农场的条件怎能与上海相比,这是大家的共识,尤其是冬末,地窖里的蔬菜吃得差不多了,一般这时候,整天黄豆、土豆当家,除了豆浆、豆腐、黄豆汤,就是土豆片、土豆丝,吃的饭菜里见不到绿色。因此,当梁钿提出回上海休养,我们都没有表示不同意见。谁会想到,这竟铸成大错。
 
直达龙镇的临客取消前几天,是知青回场的高峰。三月,春耕在即,回场的知青忙着整修农机具,赶制颗粒肥,很多岗位实行“三班倒”,我也整天忙忙碌碌。对梁钿康复的情况虽然时有牵挂,但是,在大家的意识中,回上海休养,意味着梁钿已经远离死亡。
 
一天傍晚,通讯员从场部带回了给我的电报,看完电文,我愣在那里了,电报由护送梁钿回上海的魏伯源发来,电文说,我需处理完梁钿后事再回场。“后事”!梁钿死了?我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生怕理解错误,但是,电报纸在几个人手里传阅之后,大家确信,电报传递的信息是:梁钿死了。
 
我揣着电报,一路飞奔,到场部的这十里地,一口气跑下来。我冲进场部医院,把电报塞到负责救治梁钿的医生手里,喘着大气一字一顿地说:“梁—钿—死—了”!医院的工作人员都围拢过来,起先大家都不敢相信,但电报传来的信息是明确的。扼腕叹息之余,有的说,梁钿不应该回上海,上海的医院对付出血热不及农场有经验。也有的说,梁钿应该在农场养一阵再回去。有个大夫斩钉截铁地说,梁钿如果真是病故,应该不是死于出血热。
 
不几天,上海传来确切的消息,梁钿死于爆发性肝炎。大病初愈的梁钿免疫力低下, 出血热对他的身体有严重损伤,他理应好好静养,但是,死里逃生让他亢奋,频繁走亲访友,向人们倾诉重生的感受,他在不经意间遭肝炎病毒感染,病魔再次将他袭倒。他的病程进展很快,高烧旋即进入肝昏迷,终于不治。他太大意了。
 
梁钿不是三分场第一个离我们而去的知青。刚下乡几个月,来自延安中学的汪自民据说因急性痢疾死于哈尔滨。后来,十八中学的姜金芳赶的马车受惊发毛,他被颠下车,颈部和颌骨被车轮碾过。再后来,哈尔滨知青白金刚在孙吴小兴安岭森林失足落水身亡。他们的逝去,都令我们悲痛和惋惜。但像梁钿这样经历了起死回生的曲折,最终仍没有挣脱死神之手的全过程,让我震撼,也体验了一回人世间的大喜大悲。
 
三十六年过去了,至今我保留着两件与梁钿有关的东西,一件是梁钿遗物中几张雷锋的图片,图片上的主人公是他的人生楷模。还有一件,是在他身后他家人遵照他的意思,送给我们几个护理者每人一本的照相簿,扉页上写着“赠给梁钿的生前好友”,右下角贴着梁钿的照片,那定格在二十多岁的形象,永远不会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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