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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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大巴山

时间:2024-03-08来源:博风颂雅 作者:李琦 点击:
母亲出生在陕南大巴山区,走出大山就是小天府汉中盆地。盆地北倚秦岭,南屏巴山,但母亲一辈子也没有走出过大山。直到16岁和父亲结婚后才走出大山去了甘肃。这一走就是10年。大巴山峰峦叠翠,气候湿润,盛产清茶花椒,所以母亲过日子就离不开这两样东西。不

 
母亲出生在陕南大巴山区,走出大山就是“小天府”汉中盆地。盆地北倚秦岭,南屏巴山,但母亲从小没有走出过大山。直到16岁和父亲结婚后才走出大山去了甘肃。这一走就是10年。大巴山峰峦叠翠,气候湿润,盛产清茶花椒,所以母亲过日子就离不开这两样东西。不论烧什么菜都要用花椒炝锅。炸花椒油和馅包饺子,拌面拌凉菜,我也就有了这个习惯。6岁那年,母亲带着我从兰州第一次回到养育她的大巴山。不久后我们就举家从兰州搬去了天津。
从兰州出发几经辗转到了陕南汉中,又坐老旧的客车到了西乡县,这里就离母亲的家不远了。母亲带了大包小包一堆东西送给她的穷亲戚。经过几天的长途颠簸后,她坐在她出生的那所有几间屋子的低矮房子下。屋檐下一条长凳上母亲和一个头上缠着头巾的老男人。母亲大放悲声和这个老男人相拥而坐。老男人不停地擦着眼泪,这个老男人就是我的外公。听母亲说她们这里原来归属四川,穿衣打扮生活起居和四川大巴山里的山民没有两样。
在大巴山的日子里,母亲是快乐的。母亲出生的小屋后面是一片平缓的山坡,山坡绿茵茵的草地上开满了野花。雨后的乌云刚刚散去,巴山笼罩在烟雾中,云雾时而升腾时而飘向山谷,像一幅水墨丹青。她欣喜地发现有几朵艳丽的野花,她摘下一朵闻了闻告诉我,她小的时候这里种植着一片罂粟花,这就是一朵罂粟花。长大后我才知道,美丽的罂粟花也叫虞美人,但那是极致之美和死亡之美,是天使和恶魔的化身。
母亲六七岁大的时候曾得过一次疟疾,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生命垂危。我的外公就跑到这里拔下几支罂粟拿回家煮了水给母亲喝,只喝了一碗烧就退了,身体也慢慢康复。难怪母亲看到这朵美丽的罂粟花是这样的惊喜。
秋天到了,罂粟花败落了,鼓鼓的淡绿色葫芦状的壳里充满了果实,外公就拿它熬成了大烟膏(鸦片)吸食起来,烟瘾越来越大,他也就没了人形。促使他戒掉毒瘾是因为我外婆的死。在母亲还在襁褓哺乳期,我的外婆就去世了,死于什么病,我的母亲也说不上来。外婆是在一个秋雨绵绵的夜晚悄无声息地就走了。当时母亲还在外婆的身上趴着用力吸吮着乳汁,其实外婆已经死去多时。巴山的夜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外公把母亲从外婆冰冷的尸体上抱起,老泪纵横。转天,他把母亲托付给一个亲戚就离开了家。他去了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大巴山山高林密,虎狼出没,山民们毫无办法。
几天后,外公拄着一根竹竿回来了。头发胡子像一窝野草,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回到家一头栽在床上。
外公那天离家出走了,他走进了大巴山山中,山中有一个破庙,破庙里蛛网罗织,阴森恐怖,里面摆放有一口朽木棺材,他把棺材盖用力挪开爬了进去,静静地躺了下来。棺材里是否是空的,是否有遗骨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好像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不知道他是有目标地到这里,还是路过这里偶然发现这里有一口棺木。我想他当时的心情应该是惊喜的。也许他是想在这里告别苦难,也许他是想用这种办法戒掉毒瘾,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断腕决心。在棺木里几天几夜水米未进,毒瘾发作时,他在里面撞头大喊大叫,鬼哭狼嚎的声音在巴山山谷回荡。但他熬过来了,在阎王殿走了一遭回来了。从此他彻底告别了鸦片。
我的母亲长大了。
母亲那天心情格外的好,雨雾散去,天上白云朵朵,云朵把太阳遮住时就有一股清凉的山风吹来。大巴山时明时暗,母亲牵着我的手向山梁爬去,身旁是个深不见底的山涧,如一条白练流向山外汇入汉江。她停住了脚步,俯下身手指着前边说:“妈妈小的时候就在这个山坡上放牛。”我顺着母亲的手望去,这个山坡有一片树林,草地上遍布十多块大石头,石头埋得很浅,没有角也没有棱,表面斑斑驳驳长了一层薄青苔。她穿行在石头群中,停下来,摸摸这块又摸摸那块,像对自己的孩子。最后她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招呼我过去。太阳照到身上暖洋洋的,母亲眺望着远方天边逶迤不尽起伏的秦岭山脉,身后是高耸入云的巴山山峰。问我:“想听妈妈给你讲个故事吗?”我说想,顺势坐在了石头下面的草地上,背靠着石头,仰起脸看着母亲。早晨出来时,母亲上身里面穿的是一件衬衣,外面套了一件外罩,这时她感觉热了,于是把外罩脱下来搭在手臂上,给我讲起一个小女孩的故事。
在大巴山里,有一个叫何家坝的地方,一个婴儿出生了,她的父亲找了一个教书先生给她起了名字“何可人”,小名金花。她的父亲不懂这名字的意思,就小心翼翼地请教先生。先生说你们就只管叫金花好了,学名记着不要忘记,日后用处不大。一语中的,这个叫何可人的女孩从来没有进过学堂。
金花长大了。大大的眼睛,细黑的眉毛,寨子里的人说她是大巴山的小精灵。大巴山给了她善良,给了她坚韧,也给了她山里人的淳朴。大巴山是贫困的,尽管她家房前屋后桃红柳绿蝶飞燕舞,山势和缓,溪水淙淙,但石多土少很是贫瘠。金花七八岁时就能帮助家里干很多活。砍柴拾柴搬石垒堰打下手。 
女孩的家有一头水牛,水牛完成当天的工作后就交给了金花去放。山谷里流出的涓涓细流汇成小溪,浅浅地泛着浪花,大大小小从山沟冲刷下来的圆石头布满河床,溪水欢快地从石缝中绕着弯向下游流去。七岁的女孩正是贪玩的年龄,小金花把水牛牵到小河流一个转弯的地方,看着水牛下到河里在一处水深的地方卧在水里,只露出头和眼睛鼻孔出气。她朝着山坡跑去,那里有一片小树林,她要去林子里面采蘑菇。每年的这个季节,山里雨水充沛。一场雨过后,山林里就悄悄长出蘑菇,生长在潮湿的泥土里,生长在青苔上。那蘑菇长得千奇百怪,有的像珊瑚,有的像灵芝,有的像虫子,有的像一把扇子;那颜色也不尽相同,褐色的,粉色的,咖啡色的。小金花知道哪些蘑菇有毒哪些蘑菇可以吃。她尽情地玩耍、采摘,全然不知危险已经逼近。
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一块凸起的土包草丛中卧着一头狼,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后,牠嗅到了什么或听到了什么。那头狼后腿微曲,前腿向前伸出,弓起背摆出俯冲的架势,两只眼睛发出幽幽的凶光。空旷的山野,安谧的山林。这只狼已经发现了小金花,牠没有发起攻击,而是坐在了地上,扫帚似的尾巴在地上扫了一下,以此来试探小金花是否发现牠。这时的小金花已经采了各种颜色的蘑菇。她在一棵野藤树上拔下一根细长的藤须,把采来的蘑菇一个一个串起,系好扣套在脖子上,像一串项链,野蘑菇散发出清香,她准备回到小河旁,她知道水牛泡得差不多该上来吃草了。
灰狼不紧不慢迈着碎步无声地跟了上来,牠不是一头饥饿的狼,但送到嘴边的猎物牠不会轻易放过。当小金花发现身后有动静回头的一刹那时,灰狼扑向了她,灰狼用不着高高跃起,因为小金花太瘦小了,灰狼一口咬住了她右臂,小金花惨叫了一声摔倒在地,脖子上的“蘑菇项链”天女散花般地铺开去。灰狼一惊,随后朝着山林背后的大山跑走。鲜血从小金花破旧的蜡染碎花的衣袖伤口处汨汨流出,伤口处的衣袖那里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狼牙的痕迹。小金花受到惊吓后发疯地朝山下跑去……
我靠在那块石头下听得入神。见母亲半天没有说话就问:“后来呢?”母亲没有说话,缓缓地用左手把右臂衣袖挽起,挽到肩膀头,那里有一块亮晶晶的伤疤。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什么,突然感觉自己长大了,我叫了一声“妈”后放声大哭。
那块伤疤有鸡蛋大小,形状很奇特,像一只翩翩起舞的美丽蝴蝶。中间窄,两边宽。我抚摸着这块伤疤,伤疤光滑滑的像镜子。我抬起头看着母亲,她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地望着黛蓝色的群山。
“后来呢?”我问母亲。
母亲的伤口化脓了,伤口太深,大山缺医少药,外公从山里采来草药捣碎敷在伤口处但无济于事。于是,外公就带上干粮和水背着母亲去了西乡县城。何家坝距离西乡十五六里路,到了西乡找到一位老郎中,老郎中开出药方又给了外公一些自制的中草药膏药,嘱咐外公回去后外敷。
我轻轻地抚摸这块像蝴蝶一样的伤疤。我的眼前分明是一只美丽的蝴蝶,两只翅膀微微地在扇动。突然,她舞动起来向大巴山的山谷飞去。
我要回兰州入学了,母亲也要离开养育她的大山。
还是那天一模一样的场景,在母亲离开家乡的那天早晨又重复了一次。还是那个位置,还是那条长凳,还是母亲和那个缠着头巾的老男人,我的外公。母亲仍然是号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她心里清楚,这次离开家乡不知道在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回来。外公家的土屋建在一个台上,下面站着二十多个男男女女的山民跟着一起抹眼泪,她们是来送母亲的。母亲的手提包里塞着满满的熏肉、腊肉。母亲走了,永远地离开了大巴山,那年她刚刚27岁,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直到她去世再也没有回来过。
2002年非典那年,我从西安坐火车在汉中转公路客车去了西乡。住了一晚后,转天包了辆出租又去了大巴山母亲出生的地方何家坝。这是距离我45年后再次回来。大巴山依然郁郁葱葱,何家坝的寨子早已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掩藏在青山绿水中的三层农家小楼。我跨过那条小河,爬上那山坡,那片石头群,母亲采蘑菇的那片山林,最后坐在母亲给我讲故事的那块石头上。青山依旧,溪水长流。一只美丽的蝴蝶从山谷飞来,围着我翩翩起舞,又向大巴山深处飞去。
李琦 2021年2月15日 新加坡

(李琦,天津散文研究会会员。曾作为天津知青上山下乡到内蒙呼盟新右旗草原放牧多年。先后在大庆油田、北京、天津工作。创作的散文、诗歌、小说散见于国内多家出版社及报刊。)


(责任编辑: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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