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矮的瓦房,苦涩的井水,泥泞的小路,枯燥的生活,一切的一切,都与我理想中的日子,相差甚远。 当时的感觉,有点灰溜溜的。 十年寒窗,没有求取功名,却被打回原形,和父老乡亲一起,下地刨土过活。我从上小学开始,就压根儿没想过,这就是我最终的归宿。 村里人讥讽我:都到过城里读书了,怎还回乡下来啊?这十年书读得,不就白白浪费了吗? 没考上大学,书就白读了吗? 好在慈祥的父母宽容了我,中国有十亿农民呢,只要手里锄头柄捏紧点,不信土里刨不出吃的来。 在父母心里,活着就是为了挣口饭吃,运气好的话,还能盖三间大瓦房,盖了房就能讨一房媳妇,从此生儿育女,在乡下平平安安,和和美美过完一辈子。 幸福,在父母眼里,就这么简单。 偏偏我不太安分,在城里读了两年书,回到乡下,依然夫子气十足,张口闭口都是普通话,害得不识字的生产队长啥也没听懂。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一闲下来,我不喜欢扎堆打闹,独自一人坐在大柳树下,吟诵只有我自己听得懂的风花雪月。 生产队里的人,都不喜欢我,说我孤僻,不合群,是个十足的书呆子。 对于我的做派,队长很生气,见天骂我,说我不长进,不务实,每天嚷嚷一些不着调的词。 我不想待在村里,我要离开,离开土地,离开乡村,离开被人耻笑的氛围,离开不受人待见的生活。 读了十年书,仍然回村当了农民,这就叫: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做梦的事,还是不要了,你省省吧。 这是村里人对我的忠告。 这话虽然很刻薄,也很残酷,但很现实,现实得容不得我反驳。 队长安排我干农活时,他费老大劲,我也不得要领,气得他一跺脚,说:这娃魔性,干啥啥不行,嘴皮第一名。讲起话来呱啦呱啦,也许只有牛才能听懂,你就给队里放牛去吧。 队长的一句话,我便成了生产队里的牛倌。 队里有三头大水牯,个大,腿粗,长犄角,圆眼睛,叫一声,哞,哞,哞,劲儿特足。这三头牛牯,一直都是队长心中的宝贝。 养牛,活儿虽然轻松,但地里的农活却没机会学,在农村里,耕田犁地是头把好手,插秧锄地,是二把好手,没有过硬的田头本领,工分就挣不过人家,年底分红就大相径庭。 父母觉得,养牛绝对不是长久之计,还得想个法子,再寻一条活路。 我这人,个子小,力气薄,书生气十足。虽然十七八岁了,个头还不到一米五,手脚虽不残疾,但与残废也没多大差别。 在生产队里,靠的就是挣工分,挣得工分,才能分到粮钱,否则,年年超支,辛辛苦苦干一年,到年底,不但没有一分钱分红,还得找补生产队一笔钱,用于派分口粮和柴草。 而挣工分的前提,就是要有一膀子力气,能挑会推,一二百斤的担子,一上肩就能跑二里地。 而我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五六十斤挑着,就气喘吁吁,累得腰弯成虾弓了,挑担走路,还没歇的时间长。 除了队长,队里的组员,也全不待见我,觉得我在生产队里,完全就是靠别人养的废物,干活拖后腿,啥忙帮不上。 其实,我生性并不懒,我做梦也想着像他们一样,五大三粗,腰圆臂宽,这样,在生产队里,就能与正劳力平起平坐,就能与他们一样,大声喧哗,大声呵斥,再也不需顾忌他人耻笑的眼光。 可是,事与愿违,生活中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我这人个子小,力气薄,手劲脚力没人家大,锄头生活没人家好,靠挣工分,看来是不行了。 人活在社会上,吃喝拉撒,衣食住行,都得花钱,总得有条路适合自己走才是。 既然田头农活干不好,哪就学一门手艺,有手艺就不愁吃穿。父亲从小挨饥受饿怕了,他担心儿子走他小时候的老路,总想给儿子找条活路。 学木工?学泥瓦匠?这些都是力气活,父母说我个子小,力气单,看来没机会了。 学篾匠?这个要蹲功,要十一二岁就学才行,十七八岁,骨骼长定了,蹲不下来了,也不行。 后来,父亲七转八转找关系,托人在镇上寻了一个剃头师傅,让我去跟班学剃头。 我当时也觉得,没一门手艺,以后很难养活自己,也很难在村里立足,更不用说抬头做人了。 我没多大考虑,屁颠屁颠就去当学徒了。 在乡下,剃头可不是什么好行当。 从事剃头的,都有外号,剃头松,剃头敦,剃头老李,总归不是什么雅号,调侃中带着轻视。 天下三样低,剃头洗脚点水烟。看看,剃头的名声也不好听。甚至在骂人时,对轻浮的人,也说他“剃头骨”,受人轻蔑。 还有,乡下学剃头的,基本上都是腿脚不利索的人。父亲为我寻的师傅,人称“剃头癞痢”,一条腿是跛脚的,走起路来,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 “剃头癞痢”自己没有头发,是个癞头。年幼的我,心里嘀咕着,真搞不懂,他自己没有头发,怎么选了这么个职业谋生。 “剃头癞痢”相貌平平,但为人和善。初学第一天,就让我学洗头。 以前拜师学艺,都得从基础学起,木匠学搓砂皮,裁缝学钉纽扣,篾匠学剖毛竹。 剃头,当然就从学洗头开始。 开门第一个顾客,也是个癞头,头顶没几根头发,进门嚷嚷着,要洗头,修剪。 他看到我,眼睛盯着我四周转了转,说:“剃头癞痢”,带徒弟了?这小徒弟,看上去腿脚没啥毛病啊?怎么学上剃头了? “剃头癞痢”一听,没好气了:“谁规定学剃头就一定要跛脚打拐?手脚好的,利索的,就不能学了?要剃头就低头洗头,不剃滚蛋,别在这里瞎咧咧。” 我一时语塞,没想到,学剃头要被人误会腿脚不利索,这活看来不能干,还得早早谋划,另寻活路。 洗了一天的头,晚上回家,父母问我,学得怎么样?我无言以对,就说不想去了,这行当不适合我。 村里人看我学了一天剃头,就跑回来了,就调侃我说,这娃儿去学剃头,第一天就洗到三个癞头,吓得跑回来不敢去了。 不管人家怎么说,剃头是不想学了,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一根草也有一根草的露水沾着呢,我就不信,会没有活路。 路,都是人走出来的,手艺,也都是人学起来的。这世界上,还能有别人能干的,我却干不了的事?我就不信这个邪了。 说我力气小,干不了重体力活。我偏偏选一个体力更重的事做做,省得你们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 于是,我跑到水利建筑工地上,找了一份石匠的活。 石匠是个力气活,四磅锤,八磅锤,一天抡到晚,刚学的头几天,手臂酸得筷子都夹不起。 凡事都有个过程,习惯成自然,锤子抡久了,手臂麻木了,也就不知道酸痛了。 再后来,抡着抡着,锤子在手里也就得心应手,运用自如了。 刚开始的时候,没有人觉得,我能在石匠行当里坚持下来,大家心里都这样想:这小个子肯定是不见高山地不平,凑个热闹,图个新鲜而已。用不了三天,准跑! 但是,人的毅力,往往超乎个人感受。在石匠行业,我一咬牙,坚持了十多年,从水利渠道,到桥梁工程,很多建设工地,都流下我的汗水。 习惯成自然,坚持久了,就没有人说闲话。村里人觉得,我也就是个敲敲石头,摸摸泥巴的命。 以前的满嘴普通话,不说了吧?张口闭口的唐诗宋词,不见了吧?好高骛远的心态,被修理平和了吧? 人嘛,还得认命,还得看清楚自己是哪块料。没有金钢钻,你就莫揽瓷器活。心高只能摔得更痛。 村里人一锤定音,把我鉴定得彻彻底底。 然而,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世上千里马常有,而伯乐难寻。 我,是千里马吗? 这话问得,别说他们不信,我自己也不信。 这十多年的打工生活中,我没有扔下过心爱的书本,辗转工地中,随身携带的,肯定有书本,字典,笔记本。 每到一地,安顿下来,我首先要寻一个光线好的,靠近灯光的床铺,这样才方便我闲下来看书。 世上的事,往往都是:无痴不成圣。对一个事情痴迷了,你就会去钻研,去探索,去寻找方向。 书看多了,我就试着给报社投稿,偶尔也会有“豆腐干”给编辑填补一下报屁股。 看到刊发自己心声的文字见诸报端,我整个人可以在工地上莫名得地兴奋好一阵子。 一边打工,一边看书,一边投稿,心中还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像姜子牙渭水垂钓,八十岁遇文王,碰到真命天子,救我出农门。 然而,命运却与我开了一个大玩笑。十多年的与书为伴,到头来依然是:孔夫子搬家——尽是书(输)。 后来,我也认命了,结婚,生子,农忙回家种地,农闲外出打工,过着与村里人同样的生活。 唯一不同的事,他们一空下来,就喝酒,打牌,赌钱。而我,依然捧着唐诗宋词,与古人对话,沉浸在风花雪月之中。 因为兴趣爱好,我依然一边看书,一边投稿。十几年下来,钱没赚到多少,刊发过的样报倒是剪贴了好几本。 我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挺好的。 一位山区校长在寻找代课老师时,发现了我,校长翻阅了我的剪贴样稿和获奖证书,又与我长谈一番,惊呼:可惜了,你不应该待在农村里。 第二天,校长把我从水利工地,转换到山区小学任教。 原本赤脚沾泥的两腿,突然换上干净的棉布鞋,原本挖沟敲石的双手,突然捏起了粉笔,生活角色的转换,让我感觉有点像做梦。 呼吸着山区清新的空气,感受着校园独有的气氛,这与我以前在工地上的生活,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突然一下子找到了自己奋斗的目标,每天与书本为伍,与文字打交道,这,才是我要的生活。 离开了土地的束缚,我驰骋的空间突然增大。以至于后来,我从学校任教,转行到报社当记者,拼搏的世界越来越广。 古人云: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与书相伴,才能让我离开农门,找到自己钟爱的事业,与书相伴,才能让我实现心中的梦想。 如今,我从事记者职业也有二十多年了,从业余,到专业,从记者,到编辑,最后成了新闻单位的副总编辑。一步一个脚印,延伸着自己的梦。 这一切,都让我有一个很深的感悟:感谢与书相伴! 作者简介 戴建东,男,浙江金华人,1965年8月出生,浙江省散文学会会员,金华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学毕业后回乡务农,曾从事石匠、泥瓦匠、代课教师、新闻记者等职业,在中央、省、市报刊发表作品100多万字,后通过自学获中国人民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学历。现供职政府机关新闻中心,任副总编辑。曾出版诗合集《九峰派诗选》、个人散文集《行走田园》。 责任编辑 晓 歌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