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我们来到边疆半年多,时间来到一九七一年一月,连长命令我们二班到莲花泡去伐木,要伐够做五百把木锨的椴木。这对我来说是个好消息,自从来到渔梁子,就没有机会去过莲花泡,已经为这一天期盼半年了。班长和老付提前几天就开始磨伯力斧,伐快马子锯,对我们进行伐木安全操作和常识教育。 伐木需要两件工具。一是快马子锯,此锯锯背是平直的,锯口却是突出的弧圆形,全长一米二左右,锯的两头铆两个圆裤儿,圆裤儿里装着木把儿。快马子属于截锯,锯齿正三角形。二是伯力斧,斧顶长而窄,斧面呈扇面型薄而宽,斧刃两面有刃唇利于弹出,垂直有一人字形斧梗筋,夹斧面积小也易于抽出,这是专门伐木用的斧子。 等连队的小型车一到,我们立即简单地收拾一下,把行李和工具装上车就出发了。 此时的荒草甸子一片银海琼滩,除了茅草尖和半截芦苇在朔风中飘曳,还有蒲棒在摇头晃脑。巍巍丛山披银装,一层赭云褐雾漂浮于银山玉壑,那是橡树的钢枝铁干烟浮于山峦之上。偶然几丛青翠的白杨和粉中挂紫的白桦镶嵌在褐雾之中,就像赭色珊瑚中藏匿着几块晶莹的宝石。 胶轮拖拉机越过拱进沼泽地,遮挡住我们视线的那个猪头小山包,从拖车上就可以看到在连绵起伏的山峦边缘,有一大片被开垦出来的田地,横卧在两块漫山坡上,那就是当年采伐大队留下的六垧菜地。白雪覆盖着的耕地,就像两块羊脂白玉坠落在褐色的山峦中。土地的前边是一块狭窄的平地,平地上躺着一座马架子。马架子的西侧是一面陡坡,高高的陡坡的下面就是挠力河。马架子是北大荒常见的建筑,它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既容易建筑,又保暖挡风。马架子的屋顶上也都铺满白雪,屋檐略高于地面,要不是红砖砌的烟囱和烟囱里里冒出袤袤的炊烟,我们几乎看不出那里还有一座建筑。 车子停在挠力河上。这时,我发现一条年久失修的挂子船,扣卧在挠力河边。小明子告诉我,这就是渔梁子最轻快的一条挂子船——八号船。 我们扛着行李爬上陡坡,坡上有三个人在欢迎我们的到来。他们分别是老职工刘世进、肖世信、北京知青吴振生。他们仨都留着长长的头发和胡须,穿着老羊皮袄,腰间扎着一根麻绳,头戴猱头帽子,脚下打着绑腿,活生生的三个李勇奇。自从天津知青来到二十七连,就没见过这几个人,他们至少在莲花泡住了七八个月,难怪他们都像半拉野人。他们热情地欢迎我们,特别是小吴见到闫维宪和明庆荣格外的亲热,他们都是同校同学。 马架子东边有条小路,顺着小路向北走二百多米,往右一拐那里还有一座房子,里面有许多采伐大队留下来的伐木工具和厨房家什。 我们大家安顿安顿,到小屋里拿些工具就上山了。我记得当时有班长老蔡,老职工宋同和,机务董志仁,本地青年王忠文,北京知青闫维宪、明庆荣,天津知青宋宝琦、李琳、曲修联和我,共十个人。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山,就像半年前第一次进入树林子,一切都是新鲜刺激的。莲花泡是完达山的西部边缘,山体风化严重,主要由土和碎石构成,草木茂盛,山坡展缓易攀,但是,沟壑纵横,积雪没膝,给行走带来困难。山林属于半原始半次生杂树林,其中柞树林最为普遍,其次是臭桦树林、白桦树林、杨树林、水曲柳林、椴树林和榆树林等。这些树种都是阔叶落叶乔木,而不落叶的针叶的松木林要到海拔较高的深山里才有。 森林虽然被采伐过,但基本上处于原始状态,与连队附近的次生林相比大相径庭,一人抱的大树比比皆是。老职工们说,这样粗的树一棵就有一立方米木材。山林中还有大量的以榛材为主的灌木丛和藤蔓植物。隆冬季节,山林里一片寂静,吼一嗓子,震落的雾凇就会从树枝上飘下来,掉进脖梗儿,令人倒吸一口凉气。厚厚的积雪,松软均匀地铺洒在林地的枯叶上。雪面上露出的枯草和细小的灌木,横倒的枯树枝随处都是,行走异常地艰难。 我们攀过了几道山梁,终于找到了一片不错的椴树林,班长决定在这里采伐。班长老蔡给大家讲了伐木的注意事项: 一,首先要选好树木。树木上面有树干或树枝折断,可能进水的和树干上有洞口的多半是糟心,糟心和空心的不要伐; 二、检查你要砍伐的树木,有没有“吊死鬼”。吊死鬼就是干死的树杈,已经折断掉下来,掉到半空被树枝架住了。当被砍伐的树木晃动时,它就会掉下来可能砸到人,要砍根杨木杆把它捅下来; 三、检查你要砍伐的树木有没有“回头棒子”。回头棒子就是要砍伐的树木上有坏死风干的树杈,当树木倒地的时候遇到阻碍,它就会折断,往回飞过来容易打到人; 四、根据风向和树木倾向,确定树木的倒向。要检查树木倒向有没有齐腰横倒的树木。如果有这种情况,当树木倒地时容易被横木担起来再向后戳,或者腾空而起再砸下来,容易伤人。尽量把树木的倒向调整到空隙较大的方向,如果不能调整倒树的方向,先要把横木落地; 五、保持距离,伐树之前检查附近有人没人,大家尽量拉开距离; 六、选好树木后,要清理干净树木周围的小树、灌木、杂草,为了操作时不被这些东西羁绊; 七、要清理好两条安全通道,预防发生意外,做逃生之用; 八、树墩不要太高,一般不超过二十五公分; 九,伐完树木,树木将倒之时,俩人不要都攥着锯把儿站那儿观看,商量好其中一人必须松手,把锯交给一人拿着。否则出了事俩人都跑不了,或者一人将另一人拽倒; 十、树木将倒的时候,要喊出树木将倒的方向,比如“顺山倒”“逆山倒”“坐殿喽”等,给其他人一个信号和警告。 其实这些注意事项早在没来之前就进行了培训。班长一次也说不全,这次说五六条,下次说四五条,在操作之前还要再提示一遍。大家能都记住吗?不能。大家能够按此操作吗?不能。这十条是我反复回忆几次补充凑齐的,当时能记住五六条就不错,真按此十条操作那就更不可能。如果真的一条条落实,那一天能伐几棵树?我们就是王八站队——大概(盖)齐,所以伐木事故频发。 由于许多知青都没伐过木,首先由老职工们伐一棵树做个示范。我们来到一颗粗壮的椴树跟前。老蔡和老董,先抬头观看树木是否空心,有没有吊死鬼儿和回头棒子,这些都没有。他俩又观察树木向哪个方向倾斜及有无障碍物。一般来说都应该顺着树木重心,自然倾斜放倒。如果自然倾斜方向有障碍,就要通过伐木的技术来调整方向。这种调整,根据伐木人的判断能力与技术高低,和自然倾斜力量与调节力量的对比,也经常把握不准,这时就容易出危险。比如“坐殿”,就是树木重心中正,或没有判断好,或没有调节好树倒的方向造成力量均衡形成的。这种均衡并不稳定,受风、震动等影响随时会倾倒,倾倒方向也不确定。所以,发生坐殿时,当事人站在树根不敢移动,如果树木倒向人移动的方向那就惨了。 老蔡和老董眼前这棵树自然倾倒方向无障碍,就让它顺势倒。他俩先清理了树木两侧的灌木杂草及逃生通道,然后在树木倾倒的那面先拉一锯。这一锯按规定离地面不超过二十公分,拉到一半停下,如果再往下拉就夹锯了。他俩把锯退出来再在锯口相反的方向拉一锯。这一锯要比刚才那锯高出五公分以上,这才符合林业局伐木留桩二十五公分的规定。当第二锯也拉到一半,两条锯口相和相错的时候,树根“砰”一声折断,树头向前倒去。由于前锯低,后锯高,就形成了一个台阶。这个台阶抵住了树根,于是树木只会向前窜出,而不会向后滑,起到安全保护的作用,而且还不夹锯。 调节树倒的方向是在第二锯时有意将锯口偏向一边,当一边锯口拉透时另一边还有一个斜角没有锯透,这没锯透的树木纤维牵扯树木往这一边倒。没锯透这一斜角留有多大决定着牵引力量。这个力量和树头自然倾斜力量的对比全凭经验来评估,评估不准就容易出问题。 伐倒树木后还要用斧头清理树枝树杈,最后截楗子。做木锨对楗子没有尺寸要求,尽可能地物尽其用。截楗子最爱夹锯,因为前边有树头架着,夹锯后我们只好用反锯,从下往上拉。 观摩示范完毕,我们俩人一伙,一人扛快马子,一人提斧头,分散开来。我和明庆荣一伙,一天下来,我们合作得很顺手,也很顺利。快到下班时,我俩碰到一棵大家伙。这是一株老椴树,根部直径有六、七十公分,树主干四米多,树冠巨大。我俩看好了方向,草草清理了脚下就把大锯拉起来。拉完前半锯退出锯来再拉后半锯,当锯口相合时就听“卡嚓”一声,老椴树向前倒去,在树木倾倒的过程中,由于树头一面偏沉竟在空中拧动起来,没有按照我俩的意愿,它的倒向开始出现偏斜。 我俩观察到这些变化,却没有经验判断下一步将会发生什么,该做些什么。只见大树向左一拧,倒在了另一棵大树的树身上,那棵粗壮的树木被老椴树砸弯了腰,但没有折断。瞬间,被砸弯的树腰一下又挺直起来,将老椴树凌空弹了回来。这棵几吨重的老椴树粗大的树干截面,像一面大白鼓,冲着我俩当空霹雳而来!直到这时我俩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扭头就往两边跑,刚迈出一两步,我俩都被荆棘绊倒了。只听身后“砰!”的一声,树干砸在树桩上又往后蹿出三四米,惊得我俩目瞪口呆! 谢天谢地,它是垂直弹落下来。倘若有些偏差,我俩必有一“伤”,这可不是受伤的伤。我俩在雪地里怔了半晌,两张惊恐苍白的脸才极力扭动五官,相视一笑。这笑,是那么的勉强和苦涩。 危险就像一个魔术师,有时呼风唤雨轰轰烈烈而来,令众人心惊肉跳,惊骇不已;有时又似一阵清风悄然而至,神不知鬼不觉完成它的使命;有时快似闪电,急如雷鸣,一刹那、一瞬间让人来不及害怕与惊恐,当你醒过盹儿来,它已姗然而去;有时只是紧于制造气氛,却迟迟不肯下手,教你失魂落魄,胆战心惊,它却不露声色地在一旁冷笑,寒铁一样戏弄当事者。唯有慈悲之神才能识破危险的真面目,知道它的险恶用心,挥舞人道的桃木剑与之抗衡。 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 (责任编辑 晓歌)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