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的夏天,“文化大革命”已经整整两年了,发动者似乎也没有想到,这场运动的收场比开场还要难。 我与上千万城市学生的命运一样,被卷到上山下乡的巨流中。9月7日,我们1000多名北京知青乘火车到内蒙古(1969年后划归黑龙江)的呼伦贝尔盟阿荣旗插队,告别了北京、告别了父母、告别了弟弟妹妹,谁知道这一去竟是9年。 呼伦贝尔盟在内蒙古的最东部,以额尔古纳河和黑龙江为界,与苏联有漫长的边境线。呼伦贝尔盟有中国最好的草原——美丽的呼伦贝尔大草原;有中国最大的原始森林——大兴安岭林区。呼伦贝尔盟是中国北方游牧民族的发祥地之一。公元12、13世纪,蒙古族逐渐兴起强大,成吉思汗依靠富饶的呼伦贝尔作为根据地,统一蒙古继而建立了跨越欧亚大陆的帝国。我们插队的阿荣旗是呼盟的农区,背靠连绵的大兴安岭,嫩江在它的面前蜿蜒流过。这里与黑龙江三江平原相连接,老乡们管这片黑土地都叫做北大荒。 师院附中的学生被分配在图布新公社的两个生产大队里,共5个青年点。我们青年点有20多个人,男生多,女生少,住在一起分在一个屯的两个生产队劳动。我们那个屯叫兴旺屯。阿荣旗恰逢深秋,各种树叶变化出不同的颜色,斑斓多彩,山坡上成片的柞树林,如同北京香山枫叶,争奇斗妍层林尽染,再加上与之呼应的蓝天白云美不胜收。更让人心动的是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分布在田野的乡村农舍,这就是秋季迷人的北大荒。 生产队临时把三间紧挨着马圈、歪歪斜斜的队部腾出来,清扫后给我们当青年点宿舍,中间的一间是灶房,垒着四个烧柴的大灶,灶上安放着几口大铁锅,灶间还放着水缸、碗橱。一东一西两间分别为男女生宿舍,每间宿舍都是对面炕,我们十几个男生在两铺炕上实在挤不下,同来的傅中高风亮节,拼起两个破炕桌,睡在了地下。这样的日子一直到几年后,生产队为我们盖了新房后方才结束。 村里的农民大都是从山东、辽宁闯关东老乡投奔老乡,落脚在这块北大荒的土地上。东北农村的农民大都豪爽、热情、大方,我们很快就彼此熟悉了。兴旺屯是图布新公社兴旺大队一、四队所在地,有百十户人家,村子建在小山坡上,村后有一片美丽的树林,村前面是长满野花和青草的大甸子,往西翻过一道山梁,有通往旗政府所在地的公路。庄稼地大都在附近的山坡上。我们插队的图布新是死亡率很高的克山病(地方性心脏病)和大骨节病的高发地区,当地的知青下乡都远离这里,而我们却责无旁贷的在这里开始了“接受再教育”的漫长的劳动生活。 这里的劳动量很大,地多人少,地里的垅五六里地长。秋收是很艰苦的活,我们刚到的时候年纪小力气单薄,又不懂得干活儿的要领,所以要比常人付出更多的力气,收割时被落得老远,干着急也追不上。青年点的伙食开始也很差,插队前几年,天天吃的都是玉米、小米,年节时能有少量的白面。先是生产队派人给我们做饭,后来很快换成知青轮流做饭,手艺好点的还凑合,手艺差点的大家就惨了。另外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青年点吃的就是一天三顿的玉米碴子和小米饭,菜是土豆、白菜,又缺少油水,做来做去也做不出什么花样。刚下乡的两年很少能见肉腥,过年时杀口猪很快就吃完了。记得有一次青年点用肉末炒了点咸菜,那天早上我起得早怕惊动别人,放轻脚步走到厨房,冯洁正趴在放咸菜盆旁挑肉吃,她眼神不好,高度近视,要想从咸菜里挑肉末,难度之大可想而知。我见状在她背后大喊一声,着实吓了她一跳,很快这件事成为我们的笑料。她现在在美国定居,不知道她是否还爱吃肉末炒咸菜。 艰辛、枯燥的生活使有的同学精神越来越压抑,我的同班同学陈韶山原来在学校是位好学生。他在市委工作的父母在“文革”中受到冲击,下乡后又常郁郁寡欢。第二年的冬天便出了事,当天夜晚老乡井边打水,摇辘轳时发现冻成窄窄窟窿的十几米的井下,有人抓着铁索链悬在那里,慌忙高喊救人。那天室外温度有零下二十来摄氏度,井台上到处都结满了厚厚的冰,陈韶山的手已和井链冻在一起,那种情况真有些惨不忍睹。将他抢救上来后,我们千方百计费了很大劲,说服旗知青办把他送回了北京,他是我们中间第一个回北京的知青。过后得知,他是自己跳的井,他患的是精神分裂症中最严重的一种。 阿荣旗虽然是边远的山乡,政治运动也没有放过它。当呼盟划归内蒙古时,这里开展了翻天覆地的整“内人党”运动。运动的组织者说内蒙古自治区主席乌兰夫(粉碎“四人帮”后任国家副主席)是“内人党”,按照这个逻辑推理,一夜之间内蒙古的共产党全成了“内人党”,共产党的家属全成了“内人党”的家属。从内蒙古广大的牧区到农区,从城市到乡村冤狱四起,逼供的手段令人发指,许多干部、党员被批斗,被关押,被整死。经历过北京运动的知青们,再没有红卫兵时的狂热,大都冷冷而无奈地注视着这场人间悲剧。 当呼盟划归黑龙江省后,这里又开始了整党建党运动,黑龙江省革委会主任潘复生从哈尔滨的各机关,抽调干部派出了工作组,在那个特别严寒的冬天,白天劳作一天的农民晚上还要开会。有趣的是一次忆苦会,我们村里有一位好出风头,用东北人讲话又有点虎的赵老二,自告奋勇从炕上跳到地上发言。看他要发言了,原来睡觉的人也伸长脖听他讲些什么。赵老二清了清嗓子,带着哭腔开始了控诉。他说:“那真不是人过的日子,白天干一天活,晚上还让我们到大草甸里夜战挖大沟。白天黑天连轴转,还不给工钱,家里没粮食,大人小孩饿得像大眼灯一样。我在满洲国给老财扛活,那时候还有大白馒头可劲造。赵老二滔滔不绝的发言,让人越听越奇怪,这是控诉旧社会吗?工作组组长也开始听明白了,他气急败坏地打断了赵老二的发言,恨恨地说:“住口,你控诉谁呢?”赵老二摸着脑袋不解地看着工作组组长,委屈地说,“我没说错,不信你问他们。”赵老二几代贫农,工作组拿这位大老粗又怎么办呢?原来赵老二在说解放后三年自然灾害的事,顷刻间满屋哄堂大笑,一个严肃的忆苦思甜会草草收场。 青年点分配上一开始实行“小共产主义”,大家挣的钱都由青年点统一管理。粮食、衣服青年点统一买,出工多少,工分挣多少都一样,实行三年多便实行不下去了,小乌托邦的共产主义流产了。青年点大部分成员都出身知识分子家庭,同命相怜,在漫长的插队岁月里,大家彼此关心,互相照顾,共同度过最艰苦的青春岁月。 北京知青自始至终得到村里乡亲们的照顾,青年点中午做饭没有菜了,随便哪个知青拿着两个脸盆到村里转一圈,没多久一盆大豆制成的黄酱,一盆白生生的鸡蛋就端回来了。有两个冬天我没有回北京,留在东北过年,乡亲们怕我孤单,一个月当中,居然没有让我在青年点做过饭。这家请完那家请,在好心的东北乡亲们的炕头上,他们轮流用北大荒最好的东西招待我,猪肉炖粉条,酸菜白肉,小鸡炖蘑菇,鸡蛋炒木耳,还有东北特有的炖菜,烫好的烧酒,他们把知青当成了他们的亲人。 我从1968年9月去插队,1977年7月返回北京。整整在北大荒度过了9个年头。插队的后几年,青年点有路子的人都走了,招生、招老师、招工又走了不少人。但我因为下乡时,档案中被军代表塞进去许多关于父母莫须有的黑材料,只能在那里沉重的修理地球。我后来到羊绒衫厂工作时,一位正直的转业军人负责单位人事档案,按照中央规定清理档案中有关不实之词,他曾愤慨地说,文化部和师院附中都有人将你父母的不实之言,特别所谓海外关系装入你的档案,难怪你下乡那么多年。 我24岁时开始,在兴旺一队当生产队长,指挥着百十来口人,村里的人喜出望外,发现北京知青不仅能吃苦,还有当好干部的本事,他们哪知道北京的红卫兵运动,也锻炼出我们的组织才干。我们青年点梁大虎在四队当生产队长,萧庆平在大党任副书记,青年点在同一时期出了三个“村干部”。现在梁大虎在北京一家运输公司当党委书记,萧庆平在国内读完博士以后,定居在美国洛杉矶。他的夫人王明明也是我一起插队的同学,她在农村很能干,曾被选去开柴油机磨面打米,后来招工农兵大学生时上了大学。 大队书记邱真是一个率直坦诚的关东汉子,文化不高,但却善于思考。他十几岁参加革命,为人耿直,对知青像自己亲人一样爱护。他对我们有知遇之恩,如不是他放手启用我们,又怎么会有我们展示指挥才干的机会。1976年3月公社党委书记胡福元一班人顶住“左”的压力,相继把我们几个知青干部接纳为中共党员。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将上千万城市的中学生发送到偏远的山村,造成许多人间悲剧。我在一个连电灯都没有的农村生活了9年。我能在插队9年后乘末班车返城,应当感谢两个人。一是粉碎“四人帮”后复出的邓小平,他们拨乱反正,为知青返城政策亮了绿灯。再就是我的爸爸,他从文化部湖北咸宁五七干校返城恢复工作后,千方百计运用在北京的各种资源,为我开出了一张返回北京的特困调动证明。 十年一觉插队梦,我记得离开兴旺返回北京的那天,队里用马车送我去阿荣旗,村里的老老少少依依不舍地把我送到村口。我在北大荒度过了9年插队生涯,我的青春全部献给了呼伦贝尔盟,献给了北大荒,献给了黑土地。 责任编辑 晓歌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