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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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在知识的荒原挣扎些出来

时间:2022-05-18来源: 新三届 作者:谢侯之 点击:
01、记着许多插队时的情景,甚至连些细小的枝节。 人生至今,许多地点许多的经历,都剩些淡去的印象。唯独大山里的一段日子,很是新鲜。像是发生在昨天。许多印象,是蒙太奇的镜头切换。画面高清,刀刻般线条锋利。 于是,我便记得那个画面。西沟,大沟对面的

(1971年延河边。左起王新华、史砚华、王克明、任佶)

01、记着许多插队时的情景,甚至连些细小的枝节。
 
人生至今,许多地点许多的经历,都剩些淡去的印象。唯独大山里的一段日子,很是新鲜。像是发生在昨天。许多印象,是蒙太奇的镜头切换。画面高清,刀刻般线条锋利。
 
于是,我便记得那个画面。西沟,大沟对面的东山。中午干活歇晌,正吃过了干粮。
 
那一刻,我立于延安县河庄坪乡万庄村东山顶的峁子上。
 
你若也立那峁上,可穷望眼。广阔天地,四面黄土。光秃的山峁,袒露无遗一无遮掩。绿色不着丝缕,赤裸着连绵无际。
 
后生来福立一旁。随了我,也去望那山。看一气,发感慨说:一道儿路往北走,走两个月,怕走不出这地界儿。
 
我不去搭话。又呆看半晌,才出口长气。收了目光,转过身来,一旁李成旺老汉,在地里秋耕。老汉精瘦,年青时走过鞑子地,浪过青海甘肃。地里好手。此刻正赶了头黑犍牛,走得滋润。拐子腿一弯一扭,身后那沟却犁得笔直。
 
一趟来回,老汉快活了。见他直了脖子,一句高腔,嗓音劈裂,破空而出:“哎俄那干妹子儿你(呃)……走(哟)……”。
 
调儿干嚎出口,不睬发声学派。“哟”字后面长音,拖腔不断。拖音里带点儿凄凉,随老汉淡淡地抽丝般飘着,一口气不换犁到地头,方吐出那后面半句:“--那个十里坡”,忽地煞住,调儿剁掉似的嘎然而止。老汉直了身,膛音响亮,“嗨!哈!”地呼喝着犍牛,将耩子拔起来,向地上磕得山响。
 
这种拖腔悠长,结尾急煞的吼唱,信天游特有。我想它是在山梁上耕地的吼唱。牛走不到地头,那腔就在口中拖着。到了地头掉头,口里气也快没了,得一下子把调儿刹住。这老汉煞得漂亮,让我听得喜欢。
 
一道沟来,都说老汉唱家。年轻时好风流。所唱信天游,诉的男欢女爱。调儿直脖白嗓,词儿热辣撩人,透一股原始欲望的粗野。如土窑热炕酸烫的浆水面,喝一丝馊恶,却带得野韵。来福也喝彩,评论道:“老汉好本事!一道梁一口气不换。好唱!”
 
老汉也笑,得意道:“尔今好唱家难寻咧!”
 
见个婆姨,提个饭罐送饭上来,老汉放了耩子,去卸牛歇晌。我和来福掉转身,宽宽地放水,懒懒地转来。思想什么时候,专门找回老汉,叫给吼上一挂。
 
走回来,老远望见谷子地,东倒西卧歇晌的汉子婆姨,都衣衫褴缕。饭罐家什周遭摊一脚地。空中见了淡淡的旱烟。
 
队长张士杰脱得赤膊,枯树般一身好皱皮。双手捧了布衫,定了目光翻寻,把虱子掐得作响。我仰他近旁,胸前摊了本看烂的英文简写本,望着而今记住的那片蓝天,编排着我该是哪朵浮云。
 
张文成老汉坐一旁,身边围几个闲汉,听他在眉飞色舞。只是干咳,管道似有不畅:“那阵儿些,中央在枣园。每礼拜要开舞会了,”老汉又怀旧了。
 
“除过本地些干部,还来些大后方的。”咪了眼,老汉吐出烟锅中最后一口烟,很惬意。
 
他把烂鞋脱下来,烟锅中余灰磕到鞋底。又去烟袋中掏挖:“大后方的人,咳,俄看着个个日脏。男的头上都戴个有边儿的帽,叫个礼帽。女的穿的叫个旗袍,”老汉用手比着侧腰:“倒岔口就都开这么高,露着大腿,白个生生介,里面不穿裤子。”
 
婆姨汉们都一脸淫邪,人人笑得开心。
 
老汉来了兴致。当年他在枣园当游动哨兵,见识非寻常庄户人可比。“干部就叫来些战士,搬些筐桃儿杏儿。尔后公布了,叫个‘舞会开始’。乐队就奏乐了嘛。一个汉搂上一个介婆姨,一拐一拐的,作这么个,”老汉左手搂抱状,右手虚拳,空中半举,两肩一晃一晃,示交谊舞舞姿:“兹扭抱个一老气。”
 
“跳舞可以搂抱别个人家个婆姨,婆姨的汉不兴生气。这是中央规定下的。”老汉挤住眼,笑咪咪地。
 
“嘿呀!”汉们于是都兴奋了。
 
来兴儿婆姨说:“你那阵儿咋不跟队伍干下去?”
 
“咳,谁知道他毛主席日后能到北京坐上个龙庭,”老汉着实感叹。
 
“你那阵要是跟了干下去啥,敢个今日也像他毛主席在北京,见天儿好烧酒喝上,好肥肉块子喋上!”根宝便遗憾。
 
“就是嘛。”众人都惋惜,齐声附和。
 
李富贵老汉也就感慨:“就看这些了。”他指指知青,“毛主席把北京学生派到这苦地界儿,为叫看下边老百姓咋个苦情。将来这些都要回去作大官,好叫不要忘了咱老百姓。”
 
“侯子,王新华许小年走了大学,想了吧?”来福扔过个土块,打在英文书上,想找我说话。我正好心情,便笑笑不答。
 
“看那号书逑用了!”来福恨恨地说。
 
张士杰头不抬:“砚华侯子几个,都好文化咧。咳,跟咱这搭儿苦受够了。该都叫出去住大学。”
 
李富贵老汉探过身来:“公社要问下来啥,咱这搭儿几个北京学生好着咧。队上坚决叫去住大学。叫早些都升个状元,将来都是好官,把咱中国领导着,往富上搞。”
 
众人就都点头,说对着咧。
 
02、我记那时,插队已有三年。万庄残留这几个知青,都是父母因了问题,划的“黑五类”阶级。文革且遭揪斗抄家之祸。知青参军国防大厂招工,向无缘分。
 
但1972年大学重开,推荐招生。后不断谣传,说要恢复大学考试。这消息让人心砰然而动。上大学的诱惑力实在太大。即使明知非分之想,几个人却自欺欺人蠢蠢欲动。
 
大家搜罗各色初高中数理化书本。每晚窑中早早坐定,将煤油灯擦拭得雪亮,带着由幻想生出的激情,贪婪地读。好像在撑那可渡到彼岸的舟。
 
我那时才发现,哪里用许多时间,乃至一学期,去学一本解析或什么加速运动。一页一页读看,很快便可了却一本。没两天便宣称干掉了所有找到的课本。这时砚华说不行。要解习题。否则理解不深,所知不自由。不自由便超不出窠臼,不可有大造化。于是便又开始一道连一道,一题不落地做习题。
 
砚华姓史,万庄队知青中的高中生。来自北京四中,那是有名的尖子中学。这里其他知青都初中,因此他是万庄高知。人清瘦单薄,身形微晃,脸总略失血色。上唇微压着下唇,嘴角紧张,一种夫子做事到底,劝不回来的感觉。
 
砚华无线电很熟,精于焊电子管晶体管。但他最是偏爱近代理论物理。手上几本科普册子,早已翻看得烂了。嘴上时时挂着变化的尺与钟,俱是相对论的深奥题目。这一阵,迷上一本美国大学的英文物理,如牧师捧了圣经,夜夜贪看。这书真正原版,我自家中角落拾得,揣它到了陕北,以为宝贝。家里长辈羁旅欧美,因有此物。但它躲过抄家,也是件奇事。
 
那一回,记是晚上。其他知青都走了城。只剩砚华和我在家。
 
收工下来,两个在窑中各自拿了⳿煤油灯,把灯罩沾了水,擦得光鉴照人。因看了米缸,已然粮尽。只剩的些豆杂面在个盆里。想那面做来费事,又见煤油灯装了罩,亮堂堂光耀了满室,造出一派安谧。于是不去举火,都捧了书去灯下读。一时间窑内安静,两人如坐大学图书馆。三个时辰下来,直读得饥肠辘辘,胃也疼了起来。
 
我去和砚华商量,说高低得弄些吃喝,饿紧了肚疼,书也看不成。正商议,门哐当一声,跳进个小女子来,定睛看了,却是张文成老汉的小女儿彩云儿。手上拿了张八分钱邮票来说道:“俄大说上次给榆林老家寄信,借了侯子一张邮票,昨天俄大去城里买回来咧,叫俄给你送来,怕耽误你要往家里寄信了。”
 
我犹豫着不肯接:“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都不记?”彩云说:“肯定你来咧!俄大不会记错的。”还没说完,又听彩云儿叫起来:“嗨,这多晚了,这些还没做饭吃?”我说:“只剩豆杂面了,不好做。又没个瓜菜,熬不成镬面。”彩云儿作嗔道:“那就不吃了?两个懒鬼,饿死不冤!”话没说完,邮票甩到炕上,门哐当一声,人已不见了。砚华搓搓手,快活起来:“这下有热杂面吃了。”
 
不一刻,窑门撞开。彩云儿抱个面案板,后跟了秀莲,金花几个小女子,拿几棵胡瓜豆角西红柿之类时鲜蔬菜,笑嚷着拥进门来,手脚麻利,分头升火,切菜,揉面,烧水。一时窑内作了戏园,闹成一团。我和砚华赶忙合了书本,殷勤袖了两手,上前旁观助阵。
 
见彩云儿把一根面杖,在案上擀得进退有据,极是招式。耳边响声大作,节奏如闻鼓点。那面片被反复撒了薄粉,叠合多层来擀。片儿越擀越大,也越擀越薄。最后竟薄帛般匀细,几可透光。彩云儿直起身来,我和砚华都喝彩。
 
彩云儿说:“俄这不算薄的,楞儿家婆姨擀的才叫薄呢。二天叫她给你们擀一回来。你们北京学生不会擀,把好东西都糟塌了。”一头说着,将面片叠起。刀法轻盈,将面切做细宽条。金花几个就把瓜菜下到汤锅。彩云儿去酸菜缸,撇开浮面的白霉,向底下舀出碗酸浆汁水,拿去锅里点了。汤里又去撒ⴀ粒,加辣糊,费出许多周折。待汤滚一滚,便七手八脚把面条往锅里丢。秀莲又去细切一大把葱花,说是待面好了撒上去。
 
静等开锅,听几个女子雀子般七长八短,说些见闻消息。金花说:“昨儿黑个红庄来电影队。你俩咋没去?”秀莲说:“放电影要用脚踩机器,咱庄几个后生也上去踩,好耍了。”彩云儿却说:“电影里演的是外国人,尽是开枪打仗,死好多人。看一气,解不开咋回事。”我便问砚华:“你知道是演什么电影?”砚华摇头。彩云儿说:“好像是叫个列宁咋了。”
 
说话间,面好了。揭开锅,雾气蒸腾,见那汤面镬了西红柿豆角瓜菜,点缀的红绿黄白。秀莲将葱花大把撒上去,搅一下,酸汤的香气浓烈,扑了上来。我忙取了三四个碗来,招呼几个女子们一起吃。彩云儿金花都笑,说是谁像你们,饿死也不做饭。俄们晚饭早吃停当了。“你们款款吃,没人跟你们抢。那一大锅两个狼怕还不够呢!”说着就都站起身,拉开门,小鹿样地跑了。身后流了串铃样的笑声。
 
我关了门。砚华笑着摇头,仍在感慨,说是民风淳厚,远胜都市。
 
两人都饿得紧,各自舀出大碗汤面,捧起来忙忙吃个山响。那面吃到嘴里,真个筋道爽滑,更配着汤水,酸鲜辣烫,直吃得鼻涕眼泪淌了满脸。怪道都说豆杂面做好了吃得令人不忘,果然不虚!
 
一大碗面下肚,人有了气色。便感到缺憾。我对砚华说:“不喝口酒可惜了。”砚华也被勾起,因说到,村里供销社小张大约没睡下,去赊瓶来喝吧。于是两人跑下院,供销社账上赊瓶杂牌烧酒,心满意足地回来。
 
两个灯下重新坐定,将酒倒大杯,互相祝愿了灌下去。又去盛来热面,将热杂面佐了酒,款款地吃喝,间叙着些闲话。
 
灌了烈酒,觉杂面汤愈发滚烫。肚内烘暖,话也渐多。
 
“我有个假说,心里藏好久了,”五七杯后,砚华放了筷子,看了我忽然说道:“最近渐渐在脑子里想得清楚。我说给你,”我见砚华,面皮红热,人近微醺。“但你要答应,先不要把想法乱说出去。”他因此表情庄严,认真说:我们数学知识不够,无法给出严格推导证明。想法只是一种猜测或省悟,无理论依据可言,说出去枉为外人取笑。“我希望有一天,能有足够的知识,把它亲自证明出来。”
 
我好奇,也觉到庄严。于是说道,我发誓。
 
他便缓缓说他的假说。
 
我现代物理知识不够,听一气,云山雾罩。但直觉他想法极有玄机,或可说很具领悟。那假说简单且复杂。是对能量质量互变的一个大胆新颖的感悟,似乎是在另辟了蹊径。
 
“我觉你想法有一个可贵的地方,是打破常规。取了一个别人没有想到的全新角度。”我因了酒,也就兴奋。听了砚华的假说,忙忙地企图贡献。我们两个都同意,科学上突破,需要灵感或悟性。
 
砚华认为,若是凡事,都习惯用打破常规的思维方式,就会受益,将来有可能有突破。“比如麦克斯韦方程,那个人为加上的一项位移电流,我猜就是麦氏悟性所致。”砚华停一下,又补充说:但那悟,是在数学物理系统知识上的结果。光灵性不够。需要学院的基础训练。
 
我以为他的确了不起,热烈喝彩。当下大杯满了酒,立起身,祝他日后假说证明成功。两人都把酒一口直灌了,喉咙觉到火辣。我至今记得土窑中当年那一幕。那时我们年轻,有一种地球就踩在脚下的感觉。
 
见酒倒空,大汤面锅也见了底,便放了碗筷。推门出来,外面夜已深深,全村尽睡,余一片寂静。听窑门涩涩一声吱呀,分外响亮,恍惚僧推月下门。又醉些酒,两人摇晃着往后井沟坝转去。
 
记得那晚,月朗风轻,甚好夜色。空中那月,白得耀眼,四下里是清辉。只是静极,脚步细语,清晰可闻。空荡乾坤,仅余了我们两个人。
 
后井沟坝里,聚的一坝清水。月光下数百点鳞波,无声地细细闪烁。人在这片静谧,隐隐感到四周都着了些神圣。
 
砚华便如此呆立岸边,久久去望着那水,脸上波光涟漪。我也被这静谧感动,静立水边。听到砚华说出内心愿望:“要获得严格数学证明的能力。就得上大学。为这个假说,争取上大学。”他回过头来,看了我,鼓励道:我们都来努力争取,想法上大学,“我们虽然都家庭黑五类。即使只有百分之零点一的机会,我们做百分之二百的努力。”
 
03、记得一日,傍晚时分,云霞流了满天。
 
乡邮陈保发推个车子到万庄,下院起撂下些知青家信。手里另捏块纸头跑来场院上寻我:“快,侯子。你家里寄好东西来了。”我忙停了手中活计,接过纸头看,见竟是张包裹单。家里已半年没了信,心里自是欢喜。当下便和队长把假请好,说第二天走延安城去取包裹。
 
第二天清早,便不出早工。饱睡了一刻,人方懒懒爬起。出得窑,见四下晨雾一片淡红,天色绝好。灌了两碗米汤,又将窑里打点了,这才换了件布衫,离了庄子。
 
万庄所在山沟唤作西沟。万庄村距沟口近三十里。出沟口可望见延河川。沟口再三两里是河庄坪大队,这村也是公社驻地。此处距延安城又三十里。
 
出沟口,渐近河庄坪村时,日头已高。见路旁不知何时多了间茅舍,围半截土墙,探一头老树。才记起已大约半年多没出过这沟,头发也尺把长了。
 
走近看那茅舍,见门上一块木牌,上书“工农食堂”四个红字。元来是个饭铺。心中一喜:方圆几十里,还不曾有卖饭处。于是抬脚进去。
 
屋内窄小,空无一人,歪两套方桌条凳。一面墙开扇小窗,墙那边大概灶房,饭菜该从这小窗口递出。旁边挂块黑板,歪七扭八的粉笔字,似是菜牌。正待细看,身后已转出个老板娘,徐娘年纪。见有客来,格外殷勤。招呼落座后,便上来讲清规矩:“是生产队社办单位儿。买一个菜,可以普通粮票带买两个馍。不买菜,单买馍不卖。”
 
我起身去读那菜牌。除过炒洋芋丝之类外,赫赫然三个肉菜:回锅肉三角五,过油肉三角五,红烧肉四角,价格确是不菲。下意识地摸下裤袋,我知有张十元大钞。因想到父母寄这钱不易,轻易地没有用它,思想秋后作路费回家。藏了竟近一年。但这半年人窝在山沟,粮且不够,更不见个腥膻。现见这肉菜,人馋得万恶,如何能挡住不去吃它?于是将钱攥着掏出裤袋,对老板娘说:“三个肉菜一样来一个。有什么白酒,来上二两。馍一个也不要。”
 
老板娘听了,面上放光。但见了那钱,如见马克吐温的百万英镑,说:“哟,咋这大钱,这可给你找不开。”我说:且放着,先上菜。吃了再作计较。
 
待那菜端上来时,红卤亮油,盈室肉香。等不得细看,捡大块肥瘦塞到嘴里,咬下去,肉和油溢了满口,手竟快活地发抖。可怜价长年不见滴油,人如野狼般地想肉。无一刻,二两酒下去,三盘肉渐见盘底,人也酥了八分。
 
转眼便空了三个盘子,却意犹未尽,心下怅然所失。伸手抹把嘴脸,这才抬头。想了一想,慢慢看了老板娘说:“原样再来一份吧。三个肉菜,二两白酒。馍不要。”
 
老板娘听了,欢喜不迭,说:“这下那十块钱好找了。你这北京学生,哪个庄的?真是好吃手!”拍下手,雀跃到间壁,吼叫灶房出菜。
 
第二份上来,便吃得斯文有样,动作也慢了许多。方见到红烧肉里还放有粉条子,肥肉皮上生多根长短猪毛。
 
会了账出门,感叹肉酒皆足,难得平生一回。但想到竟将六份肉菜扫得盘空,有些骇人。作怪肚内也不甚过胀,可见平日油缺得残豁。又想到《水浒》里武松,酒店中唤店小二,每每是:“打二角酒,切五七斤雪花膏也似的好牛肉。”快活便似今天这般光景。如此这般,胡乱思想了望延安城晃去,脚下轻健许多,竟不觉路遥。
 
顺公路进延安城,街上驴马渐多。寻到东关邮局,递上条子,取了邮件出来。见是一小布包。撕开线,竟是两条腊肉,着细纸包了。打开来,见肉二指余宽,白多红少,油汪得亲切。另有母亲家书一封。信中写道,父亲仍在猪场喂猪,很平安。生活费有的发,不多,但一切都好,勿念。又叮咛,可怜你陕北没有营养。这两条肉搞得不容易。每顿切一小段,放菜中添些油水。千万细水长流,方能消化吸收之类。
 
收了信,携包裹出来。又街上胡转一遭。眼见日影歪了,这才往回赶。
 
过河庄坪村时,已近黄昏。想这里朋友多日不见,便拐进村里,径转到知青窑。听见里面喧闹。推门进去,除河庄坪小苏外,砚华克明几个也在。我知他们月前派在公社河堤出民工,却不想聚到这里。
 
窑中脏乱,空中飞大团苍蝇。灶上不见大锅,铺块菽秸盖帘。上面立着半瓶白酒。窑里散乱些字纸。
 
几人见我,都欢喜。砚华告我:被召到公社给河堤出战报。“你能画,给延河战报出个刊头吧。”克明捏份稿子跑来,一付馋相:今天走城啦?可带的荤腥?
 
我笑而不答,伸手却去包裹中,将两条肉霍地抻出,得意道:腊肉!
 
话音未落,几人欢叫,抢将上来。克明手快,还不及看分明,已然咔的一声,将一块肉咬下到口里。我忙喊,那是生的。众人也喊生的,合力将他手上的肉夺下。克明嘴仍在嚼,一脸狐疑,说:“我觉挺好吃,不是生的。”
 
大家都看那肉,色如黄玉,仅一线红瘦,便都夸赞:这肉真是极品。叹我家人眼力不俗。又说如何能弄熟了它。小苏说,做饭灶在女生窑,去了狼多。不如在这里弄,主席老人家说:“弄伤十个指头,不如砸断一个指头”。只是这窑没有灶火。
 
砚华说:“我有办法。”于是出去,又回来,手上捏了条电炉丝和一根电线。奇怪他神通,不知哪儿找的。砚华窑中巡了一回,选块平整处,拿根改锥在地上抠了条回纹形槽。将炉丝细心嵌入槽中。又把电线两端皮剥了,拧出些裸铜硬线。将电线一端的两条铜线绑绕住炉丝两端。另端捏在手里,问小苏电门在哪儿。
 
河庄坪村沾公社驻地的光,村里窑洞都拉了市郊电。小苏就把电门指给砚华看。砚华手捏了两根铜线,分别去插电门座的两个孔,插得电花哔啪声大作。大家都紧张,说是:小心触了电,不是耍处。
 
砚华倒镇定,悬悬地将电线挂了电门上,直起身来得意。大家忙看那炉丝时,就见地上亮起个火红的回纹字,美如都市霓虹。都对砚华喝彩。
 
几人翻出个铝锅,胡乱刷了,放了水,坐到回纹炉上。又将肉分切寸段,放一铝饭盒内。肉段上撒些ⴀ粒葱末花椒,掸几滴白酒。小心放到锅里去蒸。
 
待一刻,便有蒸汽冒起,肉香也随之溢出,缭绕于室,勾得众人焦躁,便要揭锅。砚华力排众议,坚持蒸了大半个时辰。待揭开锅盖看时,却见满满一饭盒深黄色的油,如液化的琥珀。肉已是不见。砚华道声:惭愧。忙拔了电线。小苏找了手套,将饭盒取出。油倒出整一茶罐。下面方露出肉条,已然缩得细小。
 
众人都道:可惜。于是争相动手,夹了肉条到口里,齐声大赞。我肚内油旺,便安居人后,从容了去尝。只觉肉条咸鲜,且已耙软,所谓入口便化。虽是香糯,但不过瘾。
 
不消片刻,肉已被吃得干净。砚华将空饭盒看一下,抬起头,东张西望。我知他尚未尽兴。却见他忽然将那茶罐取过,端到口边,喉节抽动,汩汩有声,一气将那油赫然喝下小半罐。放了罐,递给克明。抹一下嘴,说:“这油喝得真叫过瘾!”几人见说好喝,就都捉过罐子,一人几口,将油分喝了,方才显了意足。
 
回看地面时,那炉丝处土色浅红,一如熟蟹。回纹槽边缘坚硬整齐。用勺去敲,清音如磬。似是烧成了砖石。
 
04、我记得柏林工大。去系里登记,选帕普教授的课。这时看见帕普。老头儿红光满面,心情甚好:“呀哈,谢,你选这课?好呀。第一堂课你来讲吧。”我吓一跳:“怎么我讲?”老头儿笑眯眯:“这是小班研讨课。你既是要选它,我建议你准备讲一节。资料和参考文献,请到我办公室来吧。”我忙去看那课说明。类型栏中,赫然一词在上:seminar。只好苦笑,心说着了套儿了。
 
Seminar,第一次听到这词儿,是在陕北,竟是大山里的万庄。
 
头年大学恢复招生。知青中有了震动。并不考试。凭严格政审,须红色出身,方推荐入科。到1973年时,民间风声愈紧,说大学真的要开考了。
 
万庄那天清早。睁开眼时,窑门纸窗上,天光早已亮起。前夜书看的晚,醒得迟。奇怪队长没有呐喊出早工。开门却见外面淅淅的雨,空气湿嫩嫩地涌进了窑。
 
那时窑中读书已久,都结束了中学功课。竟大了胆,去看大学数学。牛顿莱布尼兹的数学技法,微积求导,积微求和,带的新鲜哲学思辨,给了大家科学文明的快活。
 
窑洞门外,雨渐成幕,天也白了。光景几个时辰雨停不住。这种天,上山路滑,队里不出工。让人开心,今天能看书。
 
中午时候,卫华跑来。他红庄知青。也在看书。经常过来,交流些问题。下雨他们庄也不出工,游荡出来,又跑我们这里。
 
一时窑洞中热闹。砚华看了说:“今天人多。咱搞一回研讨班儿,英文叫seminar。”
 
我只知讨论,英文discussion。seminar不曾听过。大家都看砚华,等他讲。
 
砚华告我:“seminar不光是discussion,”他哪儿得的知识:“国外大学教授,有一种上课方式,叫seminar。给高年级或研究生。”
 
它是个讲课,一人讲,众人听。“但和上课不同,站在台上讲的,不是教授,”砚华说:“是学生。”我看着他,站那里,忽然觉得他挺像国外大学教授。
 
这一般,事关新理论新方法,教授自己也不熟。但教授不讲,让学生讲。学生看资料看参考,自己读懂。上台讲。教授其他人下边听。讲完共同讨论,总结,甚至诘问质疑。
 
“每人上来,给大家讲个题目,”砚华脑子带的学究:“这种方式,是个人自学搞懂,讲给同学老师。通过讨论,获共同认知。”
 
我觉得新鲜。感觉这方式,会适合书本没有的知识。便说的想法:“数理我们有书,都学了。但社会知识,我们太多不懂,也没处看书,”我觉得:“砚华说这特好。谁知道,谁会,谁讲,大家讨论。”
 
大家便议论社会知识。说到比如,知青最兴趣话题,应付体检。“书本没有。咱们可以seminar讨论。”
 
“装病我知道一个,”卫华坐灶旁,撕了一页语录纸,捏了烟叶子卷烟:“听李庄知青说的,香烟泡碘酒,晾干。抽这烟去查肺。X光出结核点,是碘沉淀的阴影。特吓人。碘过几天就能被吸收,没关系。”
 
“我说一个。吃洋地黄,体检时能让心律不齐,”简华贡献说。
 
“那不能碰上高手,”卫华更具的知识:“北京友谊医院,心脏科陈主任在这里。他专门研究过洋地黄造成假心律不齐曲线的辨别办法。”
 
大家就都叹老头子死心眼,搞这个课题,不给知青留路。
 
砚华听了说:“本来是想数学题目。社会知识我们空白。为了上学,我们得花时间精力,补充这些知识,”我其实是听到,他心底深的悲哀。上大学搞政审,会没他份儿。可他就是心不甘,徒劳了尽全力在做争取。可怜。
 
砚华的话,对大家,也对自己:“我们都尽最大努力。不争取,没一点儿希望。争取了,就有可能会有希望。”他跟卫华说:“你来试试准备,给大家讲一回体检?”
 
“考试时,”砚华接着说起:“卷尾也许会有选作题,比如‘举一个在工农兵三大革命斗争实践中运用课本里科学知识的例子’这样的题目。”当然你可以不做。但我们有出身问题,这题绝对不能放弃,得准备。实际是能力的好机会。“例子要想得难一点。用高等数学,表明自学程度。”
 
几人说有理。于是都去想,有人就去翻书。
 
砚华说:“我想过,用积分算复杂体积,这样实践中的例子好编些。或者是沿条复杂的边缘曲线作积分,或者是沿横竖两向作二重积分。这就显了水平。”
 
大家都说好:“要是把判卷的老师都给弄得看不懂了,这印象效果可就出来了。”可是积分毕竟与山上古老的牛耕地有些距离。“农村的应用例子怎么设计呢?”我担心地说。
 
“算猪槽容积。准确给猪喂料,”砚华脱口便答,一脸的迂夫子相。大家都笑起来。
 
可砚华认真:“积分算猪槽,当然有道理,是配发酵饲料,得准确按比例上料。”是杀鸡用了牛刀?就是为给人看,手上拿了把牛刀,接下来还可以算发动机飞机宇航船的。
 
05、我还记得窑洞最后一次seminar,是砚华做的。
 
砚华文笔很好,为上面看到。被临时抽到延安县里,写农村调查文章。队里已月余不见人了。
 
一日醒来,觉人清气爽。上面传了话来,叫知青到公社开会,就都没出工。正要走,却见窑外高天薄云,砚华回来了。
 
“今天搞个研讨,我讲。时间不长,”砚华黑瘦许多,气色却好:“延安高校招生。”窑里立时安静,大家合了嘴望着他。
 
“今年高校招生,真考试。考初高中数理化。分配各地院校名额不同。在延安地区招生的高校有北京外院,西北军工,陕西师大,西安建工……”
 
土窑昏暗,浮动着兴奋。只觉得人眼鲜亮,想到杰克伦敦小说的饿狼或其它猫科,在寒夜中炯炯的眼。
 
我感慨说:“老天,真的要考试上大学了。就怕是考试不让咱参加。”砚华愣一下,没说话,却继续报告:
 
延安地委某月某日,成立1973年高等院校招生小组。这是一个临时性的机构。由某某某任组长,霍某某和某某某任副组长。小组成员有某某、某某某,……
 
组长某某某,地区组织部的。副组长霍某某,文革前任文教局副局长。因搞按分数和成绩选拔尖子学生,文革中当成执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被批斗。
 
砚华满怀了希望:我觉得霍会对努力自学的人有同情和好感。
 
看着大家点头,砚华说:“我们每个人都去主动找他,谈上学愿望,谈自己自学情况,”霍作息时间,礼拜一三地区党委政治学习。礼拜二四上午,礼拜五全天,工作会议。礼拜二四下午空闲。一般午觉后,下午三四点钟,霍自己一人在办公室,是个空档。他办公室在地区机关大院,上三排,第五间石窑的便是。
 
几人都听得欢喜,夸赞砚华,这些知识,如何就能知道。
 
“我们出身不好,要特殊表现,才可能机会。比如写论文之类给上面,表明自学能力。可以去交霍局长。”砚华取出一叠字纸:“这是我早先写的学习笔记。改成了一篇文章,题目叫:偏微分方程数值解方法的两点改进意见。”
 
大家听了都说,砚华这题目够大,交上去肯定破格录取。
 
因事起仓促,我犹豫着,不知选什么题目。砚华看了,说:“我有篇东西,也是以前写的,老了点儿,叫‘运用唯物辩证法指导开关电路设计’。送你了,你读一下,理直气壮算你的东西。”他见我踌躇,催促说:“你得扔掉那些不好意思什么的。这是我送你,不算抄袭剽窃。”
 
我向砚华道谢。却又想一下,说:“我用英文攒篇文章吧。能很快搞出来。”内容可以写自己,如何农村改造锻炼,如何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又如何自学,及上大学的愿望之类。
 
砚华听了说:“也不错。社会上把英文扔太久了。现在几乎没什么人懂英文。你写英文上去,准能够上水平。你上学的愿望那段打算怎么写呢?”
 
我说:“就写在工农兵三大革命实践中深感科学知识的缺乏,希望能深造学知识,之后再把知识用回到工农兵三大革命实践中去。”
 
砚华说好。又说,我在延安城里认识一个华侨。他曾在国外,英文不错。回国来后成了右派,流放在这里。你写好了,我带你去找他,把文章帮忙给润色一下。
 
几人又议论一气。见天色不早,说得动身,晚了须不好看。这才散了。砚华到窑中匆匆取了些书纸杂物。大家一起离了庄子,往公社去。
 
沿小路下到庄口沟洼,砚华告我说,他可能要给招到县农具厂。我还未及答话,见后面尘土漫了半空,遮天蔽日,大群羊汹涌,自路上拥下来,大家纷纷向两旁斜坡上跳。羊后面跟了个海富,身上穿得稀烂。手捏把拦羊铲,怡然哼个曲儿。见到我们,嘴咧了笑得一发憨厚:“砚华要招工去县了?不要走了,黑夜都到俄窑伙吃豆杂面来。”几人都笑,说消息好灵。海富说:乡里人不识字,消息传得就是快。又说砚华,有空就回来看看,不敢把咱万庄忘了。砚华答应。
 
路上砚华告诉说,北京干部支延工作队要撤了。走前和县里谈了一下,北京知青中,年岁大的,家庭困难的和出身有问题的,可能终究无处可去,只能扎在陕北。尽量帮忙在本地县社厂子给安排。工资高低能有两个钱。砚华黑五类,已被找过谈话,分他到县农具厂做学徒工,每月有十八个元。砚华说,他考虑了。最终没的路,还是去的好。“不管在哪儿,我要争取上大学。”我说:“农具厂在延安城,在城里可能有机会接触各种官儿。要是有他们什么人点头,你准能进考场。”
 
砚华说那自然。又说,希望大家继续坚持自学。上学的事,要多方争取,不要气馁。只要能进得考场,就是成功。多多联系,有事都互相通个信儿。
 
06、那时我清楚,批准砚华和我参加考试,实际政审很难。但受砚华传染,终是心有不甘。要去用头撞那无望的南墙,企图做那百分之二百的挣扎。
 
河庄坪公社驻地,那个傍晚。空中细雨无声,不见雨丝,天暗得飞快。
 
沿小路走上斜坡,脚下是公社书记家窑顶。我拢着衣袖,百无聊赖,野狗似的游逛。
 
家家窑顶,一缕轻烟相继冒起。看那烟在小风中慢慢地扭,想到大漠孤烟直,那是因为没有风。此时这风湿冷,寒透衣衫,搅起肚内饥绥。正是晚饭升火的时候。我知书记家也在做饭,不可打搅。
 
此之前,我进城里找过霍局长。霍甚是和善,肯听人讲话。对那篇英文有兴趣,说是他看不懂,可以让延安大学老师们去看一下。可是参加考试,还是要走基层推荐,政审合格才行。只要能推荐上来,自学的这种情况会给予考虑。说原你队史砚华也这种情况。
 
砚华和我都明白,我们俩都得和基层领导谈。他需要找农具厂书记,而我是找公社书记。争取各自单位推荐,被批准参加考试。
 
在队里想了两天,盘算去说动书记。下午便到了公社。书记却在开会,不可打扰。直到天黑会散。看了他回家。思想着待他吃罢饭,有心情听讲,再上前去细陈上学愿望,盼他好心能够批准。
 
天愈暗了。书记窑上那烟渐消。烟道口飘出两粒细红的火星,转瞬灭了,便又守候。四周昏暗,寂无声响。不知何处,传了一声细细的羊叫。
 
我犹豫许久。怕吃过饭人便要去磕睡。终于定下心来,转到窑门前,举手去敲那门。听里面沉沉地发出话来:“谁个?“
 
我口中答应,慌忙推门。窑里电灯晃眼,书记端坐炕上,手中捏根烟管。炕桌上碗筷零乱。灶旁婆姨在收拾家什。见我招呼说:“哪队的北京学生?”书记有些诧异,拦过婆姨话头:“这晚你来作甚。”声音硬朗。我忙开始:想上学,自学,知识不够,请书记批准,参加考试学好了干革命。一气讲来,语无伦次。
 
书记听了,静半晌。尔后发话道:“我知你家情况,公社搞过调查。说是你爷你大两个,搞那号资产阶级学术。这北京有文件放着。听说西沟你几个净看古书外国书,什么《水浒》《红楼梦》。要好好划清思想。”喷口烟,想了想,缓了语气,又鼓励道:“你实际还是好青年,队里说表现不错。政策要讲宽大。招大学有规矩。你好好安心在农村,也一样干革命。不敢胡思乱想。”
 
书记一席话,有政策给出路。我点头称是,有些手足无措,赶忙检讨反省。见了书记点头,便慌忙起身,狼狈告辞。书记跟到窑门,叮嘱道:“走好。”
 
出来见外面,四下漆黑一片,不见一点星光。也不去找河庄坪知青过夜。懒懒一人,脚下深浅不觉地往沟里走。雨却愈小,统化作冷风,吹的浑身凉透。半夜路过红庄,听村里狗子凶恶,直咬成一片。
 
近万庄时,夜已将残。雨却停了。静夜空中,转出一轮浩月。残云呈五彩,被月光逼住,远远地散开。四野忽然分明,山路银子似的亮。
 
隔天死睡醒来,人有了活气。抄起书本,翻几页,放到一边。心里终是不甘,就又请假,往公社走来,不明白这算是去做什么。只是这种时刻,人心里发慌。没法安静队里呆着。没来由心里直觉,虽然无望,但呆公社,兴许会碰到机会能再做些争取也未可知。
 
进的公社大院,见文书李明发往外走。李与西沟知青都熟。见了我,拉进他的窑,热情递杯开水过来,便问我能借出些钱么,“好侯子,十五元,过下月一准还来。”他以前也借过,都还的。我想我没十五元。就问他为的甚事,他给我讲他什么急用。而今我都不记。好像些自家难处。我答应说:“我有五元。都先借你。再问问谁,看能帮你。”他便记起来,问我走公社来作甚。因就说起知青上大学,我问他:书记说我家情况严重,不能批准考试。你知咋回事?
 
李明发几分不解:“咳,你们这些北京学生,都非要去读那大学做甚?”关怀了低了声音:“俄这是私下和你说了。为知青入党入团,公社去年搞了政审咧。给所有知青父母单位儿发外调函。属你家单位儿,回信最残豁。说你爷搞的国民党地质,什么大官儿,反动反党反毛主席反社会主义,这些话都有了。”
 
我听了,人直如盆冰凉到了脚。这是把墙上贴的大字报塞到档案里了,当然是没了一点希望。
 
但想到砚华,做百分之二百挣扎,便不肯罢手。隐约听说,单位里谣传,要恢复父亲研究工作。父母那边祸一遭福一阵出些故事,俱暗合着当朝变化。便谢过了李明发,连夜走的延安城,给母亲挂长途。平素家中,父亲不懂过问,母亲却向有见地。她接电话,请假说进城,到城里后跳上火车去了北京。
 
时值文革乱后,百废待兴。闹文革与搞实务俱在,晴一阵雨一阵,乍暖还寒。研究院旧领导在接手上台。母亲便去找。有老领导早年与我家前辈,工作往来。不敢文革翻案。于是出个措词的函,说是学科上有些权威,成绩有些贡献,也有些的错误。家属能否被准,去进那大学考场,小心翼翼。一通含糊后,可结合子女表现,适当综合考虑云云。
 
我捧那电文,又去找书记。书记将那纸头,慢慢念过两遍。喷了烟,疑惑说:学科权威,啥个官?想了一想,成绩贡献,总是个京官。这戏文上也见有,京官贬到乡下,不定何时又招回朝里也说不准。于是和善了口气:“娃队上说表现不错。去通知文书,参加大学考试公社没意见。叫去推荐参加。”又叮咛:“日后到了北京,可不敢忘了咱这小地方!”
 
07、砚华终于不被批准参加考试。
 
他那情况,比我要糟。父母遭单位批斗,街道批斗,被赶出北京,押回老家乡里。北京家被抄得精光。我知他父母读书人。祖上好像留的几亩田,那是万恶。但更要命的罪恶是,有叔有伯在台湾在美国。虽也读书人,但那性质是“复杂的港台和海外关系”,属组织最要警惕的一类人。
 
农具厂,县里,都不批准他进考场。家里更无变通的法子。他做太多争取上学的努力,全都失败。到处撞得是高墙。头破血流的。对心理很是打击。
 
我知砚华去找了组织书记。他谈自学,解释自己论文。组织书记行武。对砚华,书记鼓励说,学文化是好事。后来听到人讲,政审会上书记单举砚华为例,说这是个白专典型,更背景复杂。要把这样的人坚决堵在大学门外。
 
那天下午,在延安县城里寻到砚华。他仍然是不死心,甚至于有些兴奋。他拉我陪他去访个宣传领导,且固执着说:某某上北工,听说是找这领导说了话的。这领导若说话,就一定能参加考试。但我说:某某的父亲是党的高干,最近平反被中央启用。我们什么出身,如何能比。砚华一头犟牛:“我们去试试,万一领导说动了呢。”
 
“都一定得去试。试过,不行,知道不行,”砚华讲给我的,是心里的执着。多少年后,砚华对我说他这死理:什么事不说不,说试试。英文try,得踹一下。
 
广播宣传办公室在南山。进大门,院子扫的干净。中央砌了花坛,花中生着杂草,都长得热闹。南面一排石窑,门窗漆得鲜艳。我随砚华,捡了个门首去敲。见是一位领导走出来,着一领涤良月白的衫儿,踏一双圆口黑面的软鞋,阔面红唇,举止甚是沉稳。砚华忙上前说明:北京知青,河庄坪的。
 
于是让进去。靠门窗一套沙发,罩了白布的套儿,围个茶几。脚地干净,一尘不染。墙上挂一溜儿领袖头像,个个脸上都很喜庆。领导让沙发上坐了。砚华便讲述故事:插队,自学,想参加大学考试。书包中又掏出叠稿纸,上面钢笔正楷,一格一字,抄的工整,两手递上去,说:“这是我写的两篇文章。数学的一篇,物理方面一篇。可以检验自学水平。”
 
领导接过来,翻看了题目,放到茶几上,说道:“搞文化学习不错嘛。有些知青,尽唱黄歌看坏书,你们学习文化,不错。我看,这应该提倡。”端起茶杯,人仰到沙发上,说:“上大学,好事。”因问砚华,家里在北京做什么工作。砚华直了身,认真地斟酌字句,底气有了不足。领导便不待讲完,插进话来说:出身不能选择,划清界线就好。呷口茶,语气宽厚,鼓励道:平凡岗位是很有前途的,做螺钉一样能发光发热。
 
我一旁无事,只转了头,去那窑里东西张望。
 
告辞出来。砚华默不作声,沿了山路曲折地走。天渐黑,头上星光及山下灯火在陆续亮起来。
 
“你知道,我头一次,做了一回违心的事,”砚华忽然站下来,沉吟了对我说道。他太需要找人倾诉了:“L对我说,她有个舅舅,是西京大学物理系主任。她可以安排我去物理系讲一次。讲我在物理方面的自学情况。他们听了也许会要我的。”
 
我知道L,是延安川面公社的知青,拉一手快活的手风琴。才知道她喜欢砚华。但我知道,砚华心里已恋有他人,是西沟插队知青S。两人患难有日,彼此感情。砚华停一下,心绪极坏:我知道我不能接受L的帮助,到后来这会伤害到她。我犹豫很久很久。但还是搭车去了西京。“你知道那诱惑力有多强大,我根本无法抗拒,”他语气沉重:“我看到我软弱的地方。”
 
我听了无言,因我实在理解他这心境。
 
静良久,我问说:“但你在物理系讲的怎样,有希望吗?”
 
砚华语句疲惫,讲述在西京大学。当了一屋子物理系老师,讲他在队里,补高中各科,修大学功课。高等数学四大力学都按了自定计划,认真去读。遇到过不少困难,但已修完许多内容。老师们都听得有趣,又提问些学问上的问题。系主任听得惊讶,感慨说,农村环境简陋,自己学到这样程度,说明在理论物理上,自学能力及理解能力确实较强。“那么你能否谈一下家庭出身情况。如一般的没什么大问题,我们有意把你这情况报告上级,作破格录取。”砚华说,他一五一十,将家里情况交待了个一清二楚。
 
讲完之后,竟是全场鸦雀无声。老师们都不讲话了。到后来,主任站起来,对他说道:这事非常可惜。我们这里,是尖端物理学科,要求查三代人家庭背景,政审非常严格。你家情况复杂,不适合这里,更不适合学习这门科学。报批上级不会有希望。愿你能不气馁,回去继续,把自学在农村中坚持下去。
 
砚华语调悲凉,说道:“我从西京大学出来,觉得人要大病一场了。”静一会儿,可又说:“但我还是不甘心。我知道,只要能参加上考试。就肯定能上。明年不行后年再争取。”
 
我望他脸,瘦骨峰棱,眼射精光,如斗牛士对了奔来的牛。
 
“连续几年都没机会进考场,最终上不成呢?”我犹豫了一下,口中有些苦涩,小心地说。
 
砚华不说话了。过后,赞同地点头,脸暗下来:“这有可能。过了岁数。人不能八年十年的试下去。最终无论怎么努力,还是上不成,”话中几分凄苦与无奈。
 
他眼光散漫了,去看那虚空,心抽去了根底。良久人立着不动。然后听砚华缓缓说道:“那样的话,大概就真是命了。”停一下,居然换了声调和情绪:“那我就去写小说!”要把这些经历都写下来。写下我的不甘心。写下我的抗争。留给后人,看看我们在怎么样的一个荒谬中作了怎么样不甘地挣扎。
 
砚华忽然闭了口,目光闪亮着向前定了看。我觉到奇怪,顺那目光看去,见是路旁立一块大石。石面坚硬平整。却偏偏一株小草,纤细稚弱,孤立在光滑的石面上,露的细细一根青翠,迎风摇曳,仿佛有些灵性,是在向我们召唤。我过去,看到一细小石缝。那草是从那缝隙挣扎出来。
 
砚华也聚过来,对那草呆看许久。有了感动。这是在给我们的指示。这野草。压不住,它要冒出来。
 
砚华咬紧了下唇。
 
他去衣袋,摸索半天,竟掏出来一把小折刀。蹲下来,他对我说:“我们来帮它活得容易些。”我见砚华用折刀,极其小心,把裂缝略微橇大。两个都沉默了,望着那草。
 
我待要说些什么时,砚华忽然站起来。他走到山崖边,立那里。尔后挺直身子,迎了来风,迎了山下的万家灯火,把衣领扯一扯。突然间狂啸出口,仅三个字:
 
“我—不—信!!”
 
那声音撕心裂肺。它将年来积压的抑郁,屡试屡败的辛酸,凄厉地吼了出来。山谷喝彩似地报以连续几个周波的回声,荡在虚空中,久久不散。我呆立不动,感到惊心动魄。
 
万籁无声。我看到冥冥上空,有只静静注视的眼。
 
静了许久,我们才下山。一路上没有一句话。
 
结尾
 
想起年前,北京香山饭店,中科院国际物理大会。我意外发现主席台上竟坐着砚华。 
二十多年不见,一眼将他认出。砚华是特邀与会,会后去物理所去北大,作暑期高级学术讲座。讲座题目玄妙,唤作“量子纠缠态与量子信息论”。 
那年我走后,砚华继续县农具厂,学徒工。1977年国家开考,不计出身不再政审。为贺他参加考试,我们痛饮,喝到烂醉。砚华得进大学物理系。后去国他走,赴美留学,借助那害他一路的罪恶海外关系。 
那时没互联网。与他一度断了音信。我知砚华不会停止前行。只是时时挂念起他。知道他就是那棵小草。于天涯一隅,祝他成功。 
而今二十多年相遇,两人感慨。其间艰辛变故,当年风雨坎坷,彼此叙来,唏嘘不已。 


那株顽强的小草,命数中为我们亮起暗示。砚华终得自由发展。他进马里兰大学,攻量子光学。先获物理博士,后任物理教授。在马大,建起了自己的实验室。终日埋头光子世界。Dr.Shih量子光学实验室,成功许多出名实验。比如首次SPDC,造出纠缠态双光子对。量子光学界,凡制作纠缠双光子,都在使用砚华的SPDC。比如曾200个标准偏差值证伪贝尔不等式,支持量子力学。比如成功量子擦除实验,诡异地崩溃了因果次序。Dr.Shih实验室,聚一批美俄英意诸国的优秀学人。 
2002年,砚华世界首次成功量子纠缠鬼成像实验,获Lamb奖。颁奖人Scully教授,做过Lamb的学生。颁奖会上,老头儿Scully对砚华一句著名赞语,为人广传。Scully对来宾调侃说:史教授和我们的经历太不一样了。我们大家研究光子,是在大学美好殿堂。史教授学习光子,是在中国西北贫瘠的大山上,那时候他在山上刨土豆儿。

(责编 晓歌)


(责任编辑: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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