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二为段吉明 惊悉段兄吉明于北京时间10月1日16时30分在旧金山去世,悲从中来,虽然今年春节时就知道段兄病情加重,总以为能熬过来,因为见过不少帕金森患者久病依然健在,不想无情噩耗还是隔洋传来! 吉明大我三岁,68届高中,1969年春到吉林省双辽县秀水公社插队落户,1971年抽调到四平市钢丝绳厂,我比他早一年进厂,以前虽然在一个区,插队又在一个县,却从未谋面。 下乡前吉明住上海愚园路一西式花园洋房里,据说其父母当年结婚时外面小轿车停了一大排,可见过去家境殷实,生活优越。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早已时过境迁,虽然住的还是洋房,生活则与一般市民无二,与段兄交往这些年,不曾见他有娇骄二气,相反,他比一般上海知青要简朴和勤奋。 钢丝绳厂有一道工序叫“酸洗”,即用盐酸溶液将盘圆上的铁锈清除掉以便拉丝,操作这道工序的工人叫“酸洗工”,是全厂最危险的工种,工人们的工作服大多被盐酸“咬”出一个个窟窿,稍不留神就会“咬“伤皮肤,吉明就是酸洗工。 工作三班倒,十分劳累,住宿条件差,吃得也不好,大多抽调上来的知青除了上班就无所事事,混日子,唯吉明五、六年坚持苦学不已,每天至少有六个小时用来自学数理化加英语,正因为有这般刻苦、勤奋,使得他后来顺利考上大学,又出国留学,一举获硕士、博士(双博士)乃至哈佛的博士后。 我与吉明交往大概有六年时间吧,刚认识时我才十七、八岁,是只读了一年的初中生,而吉明是高中生,在我眼里,他什么都懂,因此我有了一个随时可以请教的老师。事实正是如此,跟吉明交往的日子,他鼓励我自学,还将一本十分珍贵的英语教材送我,因此我工余时间开始学习语文、数学和英语,尽管那个时代学习文化知识不被看好,有吉明这个榜样我还是“勇往直前”。 我从吉明那里得到的不仅仅是鼓励,在古汉语,在解方程,在国际英标的学习上,吉明就是我的入门老师,在缺乏教材和学习渠道的彼时,没有他的辅导我寸步难行。因了吉明的鼓励和辅导,自学的一些知识在我后来的人生历程中得益匪浅。 这仅仅是与吉明交往中受益的一部分,对我影响更多、更重要的是思想认识的启蒙。那时近乎小学生的我,认知水平也仅限于小学受过的那一点点教育,别说世界名人、名著,就连国内名人、名著都说不出几个,至于国际关系、政治风云更是一脑子浆糊,人云亦云,竟一直以为自己是“新一代的青年”。当吉明不经意说出一些人名、事件、观点时,我大为惊讶,原来世界可以这样认识: 除了鲁迅、郭沫若、矛盾……还有胡适、陈寅恪、林语堂……; 除了斯大林、毛泽东、周恩来……还有华盛顿、丘吉尔、甘地……; 除了《艳阳天》、《苦菜花》、《烈火金钢》……还有《唐吉可德》、《大卫﹒科波菲尔》、《罗宾逊漂流记》…… 他跟我介绍加利福尼亚……,评论萨哈罗夫……,讥笑“三人帮”……(没有王洪文),如上种种,无不对我的价值观产生影响,可以说是颠覆性的。 孔子说“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我觉得未必正确,如果浑浑噩噩没有人开导的话,或许就自以为是地活着,一直生活在“骄傲”、“自豪”、“无悔”中。 回想与吉明交往的那些年月,许多情景还历历在目。 记得1971年秋,我们几个上海知青去道东八马路电影院看电影,在拥挤着买票时,一帮流氓不知为什么,拥上来围着吉明拳打脚踢,我冲上去护着吉明,大喊为什么要打人?等电影院戴袖章的“群专”出来,将我们带进办公室时,我头上已挨了好几拳,吉明更是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原来这帮人是电影院雇来维持秩序的混子,他们打吉明因为认错了人! 电影院向我们表示道歉,我气愤不过,问:“那就白打了?”吉明却对我说“算了,走吧”,他挨了打,竟息事宁人! 路上他跟我讲林语堂,现在也忘了具体讲了些什么,似乎是要接受最坏的遭遇,这样才不会纠结,何况现在还没有最坏之类。 那时物质十分匮乏,一年也吃不上几回肉,大家都营养不良。有一天,吉明在宿舍里用豆豉加红辣椒炖了一小锅豆腐,邀我共享,说尝尝他的家乡菜,原来吉明的祖籍是四川成都。那天豆腐被他用电炉小火炖了好长时间,豆豉的鲜香完全被豆腐吸收故十分好吃,其美味至今难忘,没有想到书呆子也有精致的一面,以致后来我总想吃豆豉。 最令人难忘的是有一年回上海探亲,正高考失利的我心情沮丧,他骑自行车到我家,邀我出去散散心,他已经在上医大读大二,正放暑假。 我们一路往郊外骑去,边骑边谈,四十多年前虹桥路往南就是大片的田野,约十公里左右到了梅陇镇。吉明说我们学学孔乙己,挑一个临街的阁子,弄两斤黄酒,要几个菜,边吃边聊。那时梅陇镇还是江南水乡模样,一条街沿河而筑,青砖黛瓦或临河或临街,我们找到一个小饭店,既临河又临街,上二楼靠窗找个座,吉明说他请客,要了两碗黄酒,两三个炒菜,其场景十分像鲁迅当年的《在酒楼上》。 那天我们直到傍晚才回到市里,吉明此行只有一个目的,劝我不要放弃,一定要考上大学。 2000年后,吉明回国的次数多了,每次我们都要聚一两次,有时上海有时苏州。记得2005年他来苏州我家,从上海出发前,他告诉我得了帕金森,待见面时,却几乎看不出异样,健步如飞,还能和我打乒乓,不过,据他说是药物控制的结果。 这次相聚时间虽短,吉明留给我的一句话让我汗颜至今。 这天送别吉明的时候,我回头看着漂亮的小区,感慨地说,当年我们十个人挤在一间宿舍时,何曾想到今天能住楼房,用小汽车啊!我的意思是当年的日子太苦了,吉明看着我,笑道:“你是小富即安啊”。我的脸当即红了,尽管他误会了我意思,以为我很满足当前的生活,但也提醒我,比起吉明兄,我还差得很远很远,不仅仅是财富! 2018年吉明夫妇回国出席校庆,返美前请我们,巧得很,竟也设在“梅龙镇酒家”,不过是南京西路的那家,不在当年的梅陇镇。这也是我与吉明最后一次相聚,此生再无来日! 零零碎碎的记忆,无法一一道来,好在精力尚可,留作日后慢慢再写吧。 吉明兄将于旧金山2021年10月15日落葬,谨将此文草就发段夫人黄敏梅女士,即为追忆又为悼念,寄托哀思矣! 二〇二一年十月八日 何国良于四川德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