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张小小的旧书桌。它又窄又矮又旧。 它一直安放在我家亭子间的窗前,与我朝夕相伴了近半个世纪。 母亲健在时曾劝过我,熟悉我的朋友也劝过我,该把这张旧书桌淘汰了。 然而,我均付之一笑。 这淡淡的笑意,包含着一种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情感。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遭遇许多事,有些是过眼烟云,倏忽即逝,有的是热铁烙肤,记忆长存。有些像是飞鸟掠过天边,渐去渐远,而有一些事,却像是夏日的小河、冬天的落叶,像春花,也像秋草,似无所见,又非视而不见一一知青生活的许多细碎事物,大体如此,不去想,什么都没有,一旦想起,便历历如绘。 这张旧书桌,便是昔日我知青生活的见证! 这张旧书桌,木料是白桦树,来自我插队的黑龙江边境村。 它,原本就是一只讲台。 记得下乡的第五年,孟队长让我驾一辆马车去给修水库的民工送粮。我驾车不慎,人和车马一起翻进了五尺深的道沟里。 有限的空间,也无法叫唤,我想我肯定死定了。 此刻,我摸到了带在身边那壶土烧,一口就喝了下去。很快便荒醉了,这是美丽的死亡,没有病死的挣扎,没有苦痛…… 附近没有人声,没有汽车声,有的是寂静,和死亡的庄严…… 隐约间,能听到马儿的喘息色,鸟儿唱起的歌声,宛如对我死亡的第一声祈福。 纯属命大,正巧有一辆拖拉机路过,把我从荒醉中救了出来,我只是挫伤了腰和腿。 偌大的知青宿舍,我独自躺在冰凉的土坑上养伤。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长夜漫漫,孤独之极,但我仍默吟起山楂树作乐。 一天下午,宿舍的破门,突然被推开了,孟队长和老校长一起走了进来。 孟队长来到土坑前,朝我笑了笑:“我看你平时总爱看书写作,我和老校长商量过了,等你养好伤去教书怎样?”教书?我几乎不敢相信,顿时惊愕住了。 “是的,学校准备复课了。”老校长朝我点着头。 这岂不是天上掉馅饼,我高兴地从炕上跳起来。 开学第一天,我就带着还未痊愈的腰伤,支撑着赶到学校。 出人意外,破旧而昏暗的教室里连个讲台也没有,但十几个学生已经早早地坐在教室里了,他们那一双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忽闪着,分明像在期待着什么? 第二天,我觉得上课没个讲台不行,打算先把我从上海带来的那只落地大箱子搬去当讲台。可是万万没料到,我一走进教室,一夜之间教室里竟出现一只漂亮的新讲台! 这讲台足有一米高,四周用红纸糊着,正面还贴着一颗金黄色的五角星,我上前用手一摸,这是只全部用一块块土坯垒筑而起的土讲台呀! 教室里一片宁静,坐在前排的陈红正在为周大宝包手。 “周大宝,你的手怎么回事?”我问道。 “没事,老师,昨晚垒这讲台时碰了一下。”周大宝朝我笑着,甩了一下受伤的手。 我一把握住这只受伤的小手,心里一阵感动。 几天后,老天爷下了一场罕见的暴雨。天亮了,雨仍下个不停,我早早赶到了学校。教室里简直成了一片汪洋,那只刚刚垒起没几天的土讲台,一夜之间倒塌,夭折在一片水泽之中。学生们也赶到了,他们一个个都哭了。周大宝哭得更伤心。 天晴了,老校长决定放倒那几棵高耸在学校操场边上的白桦树,用来翻修教室的屋顶。 据说,这几棵白桦树是老校长当年在此读小学时亲手栽种的。 白桦树“哗”地一声放倒了,老校长伤心地闭上了眼睛。 教室的屋顶翻修好了。剩下的木料,老校长让木匠专为我做了一只讲台。我和学生都打心底里感谢老校长。 不知何故,我只要一站在这只桦木讲台前给学生上课,我就会想起那只土坯垒起的土讲台,上课时心里就感到特别充实。 这年,我终于要返城了。 我走上了讲台,当我告诉学生这是我上的最后一课时,讲台下那一张张小脸都无声地哭了,慢慢地他们都走了过来,在讲台的四周围住了我,周大宝竟号啕大哭,泪珠簌簌地掉在了讲台上。 老校长来了,他颤巍巍地拉住了我的手,沉沉地说:“这只讲台送给你,捎回上海能打个书桌,算是留个念想吧!” 回城后,我果真把那只讲台,改成了这张小书桌,每天与它朝夕相伴,直至我乔迁新居,仍存放在亭子间,时常会去看一看。 几十年过去了,旧书桌的确显得很不协调,但它让我割舍不得。 因为,这张旧书桌一直在这样告诫我:不管你在北大荒的松树沟还是在其他地方某得生计,都需要用透明的、朴实的心绪去面对,生活的种种曲折,以及被埋住的生路…… 即使生活是哀状或苦涩的,一定也学会快乐,人生才得以完整与晴朗。 能哀苦的,一定也能乐在其中的。 即使遭遇绝境,也不要弃绝自己,再大的哀中,也要榨出其乐! 我自信,如果说,今天的我,身上还有点质朴与本真的话,那么一定和这张旧书桌有关。 (责任编辑 晓歌)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