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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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堂里的夏天

时间:2021-06-17来源: 上海老底子 作者: 杨锡高 点击:
夏天说来就来了。好比读书时候的班主任老师,事先没有预告,勒么桑头(突然之间)就登门家访了,让你猝不及防,让你手足无措,好不尴尬。所以一首改造过的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师到我家传唱甚广,当年读书郎哪个不会哼唱? 好在现在再怎么暑气逼人,再怎么

 
夏天说来就来了。好比读书时候的班主任老师,事先没有预告,勒么桑头(突然之间)就登门家访了,让你猝不及防,让你手足无措,好不尴尬。所以一首改造过的“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师到我家”传唱甚广,当年读书郎哪个不会哼唱?
好在现在再怎么暑气逼人,再怎么烈日当空,我们已经毫不畏惧了。公交、地铁挤归挤,空调总是有的;办公楼里四季如春,已经不记得什么叫大汗淋漓了;下了班,泡个澡,一杯冰镇啤酒下肚,赛过活神仙。但如此优越的环境和条件,在很多人眼里,如今变得索然无趣,哪里比得上老底子度夏的快活!
记得六七十年代的夏天,没有空调、冰箱,甚至没有电风扇,照样开开心心过日子。男孩子拉上弄堂里的同伴,一大早就长途跋涉去郊野捉赚绩(蟋蟀)了。那个辰光,现在的内环以外,即淞沪路、沪太路、共和新路、龙华路、吴中路一带都属于郊区的,所以并不算太远。捉来赚绩就蹲在弄堂口的过街楼下面开始了赚绩大战,过街楼底下又遮阳又通风,是全弄堂最凉快的地方,也就自然而然成了全弄堂的避暑胜地、娱乐中心、小道消息广播台。由于围观斗赚绩的人太多,连老爷叔、老娘舅也好奇地伸长头颈看个究竟,于是有人现场实况转播:“小扁头的赚绩第三次发起了进攻,阿尼头的赚绩虽然断了一只前脚,成了独臂将军,但依然很凶猛,张开两只大牙反守为攻,稀里哗啦就击退了小扁头的赚绩,独臂将军赢了!”围观的人意犹未尽,小扁头自然不服帖,说明天再去赤峰路捉几只模子结棍一点的。那个年代斗斗赚绩纯粹白相相,没有赌博的。
女孩子则三五成群,躲在树荫下跳橡皮筋。这种锻炼身体的方式比现在隔三差五地去健身房跑步机上跑跑步,既有趣味,效果又好,关键是不用花“铜钿”呃。宅一点的女孩便会叫上几个小姐妹在亭子间里绣枕套,切磋技艺,原创的“作品”等出嫁辰光还可以当作嫁妆。
下午,午睡醒来,西厢房的“烂糊面”叫来后客堂的“油葫芦”一起趴在八仙桌上“白相”剪纸。说是说剪纸,其实不是剪刀剪的,而是用钢锯磨成的刻刀,在打好样的纸上镌刻出各种题材的图案,然后夹在旧课本里收集起来。等到一开学,就拿到学校里,“鲜格格”地在同学面前“卖样”。这对“宝货”收集的剪纸作品题材倒是蛮广呃,从《三国演义》到《铁道游击队》,从《列宁在十月》到《红色娘子军》,中外古今,应有尽有。
有辰光,“烂糊面”姆妈会摸出一分两分,这样“烂糊面”就可以跑到弄堂口的小书摊,坐在通风口,安安静静看完一两本连环画。一个暑假,“烂糊面”看完了《岳飞传》《苦菜花》《林海雪原》等三十几本,最喜欢的还数《小兵张嘎》,时不时地还要学着胖翻译官的腔调说上一句:“老子在城里下馆子都不要钱,别说吃你这几个烂西瓜!”
那个年代,为了备战备荒,每条弄堂里都挖了井,姆妈们每天下午会打几桶井水,用来揩席子、拖地板,这样一来,斗室里的暑气马上消退一大半。
每当夕阳西下,邻居阿姨爷叔好像商量好一样,集体出动,用井水冲浇弄堂里的水门汀。暴晒了一整天的地面,经这么一冲洗,顿时清凉下来。于是,孩子们搬出椅子、凳子,趴着写暑假作业了。爷爷奶奶往往会心疼得坐在边上帮着孩子挥着蒲扇,送出阵阵凉风。
傍晚时分,家家户户仿佛变戏法一样,搬出小桌子,摆上各式各样的菜肴,解暑开胃的家常菜最流行,诸如咸菜毛豆、冬瓜开洋、番茄蛋汤等等。窄窄的一条弄堂里,一桌一桌,错落有致,好像每天上演着家境与厨艺大比拼:王家条件好,天天荤素搭配翻花样,张家条件差,不是黄芽菜就是卷心菜;李家阿婆厨艺高强,椒盐排骨又嫩又香,赵家阿嫂水平“推板”,蛮好的丝瓜炒蛋,烧得糊哒烂浆。但有一点好,邻里之间大多数和睦相处,其乐融融,小孩子如果感到今天自家小菜不对胃口,只要捧个饭碗游荡到隔壁邻居餐桌,嘴巴甜一点,喊一声阿婆或者阿姨,就可以吃几筷欢喜的小菜,出出“外快”。弄堂里的赤膊兄弟更是可以随随便便跑到对方的餐桌,坐下来一起喝啤酒、嘎讪胡。
记得小辰光有个隔壁邻居,男主人是五大三粗的搬运工,女主人是纺织女工,家庭条件不是太好。但夫妻恩爱,尤其是太太很会做家务,里里外外收拾得井井有条。每天男人下班回家,太太已经做好了饭菜,搬一张小桌子在晒台上,男人大口大口喝着啤酒,有时候啃啃糟鸡爪,有时候剥剥糟毛豆。太太不喝酒,却总是幸福地看着老公喝酒,为老公斟酒,陪着说说话。我就想,托尔斯泰也许说得不完全对,什么“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其实幸福的家庭也各有各的幸福方式,幸不幸福与金钱无关。
晚饭后,各家各户又开始了大迁移,搬出躺椅、竹榻等,占据弄堂口、上街沿最有利的地形,然后形成一个个小圈子:小年轻“四国大战”鏖战正酣;老爷叔“大怪路子”方兴未艾;阿姨妈妈说说家长里短;女生们羞红了脸偷偷议论学校里、弄堂里哪个男生长得帅;最热闹的要数男生们,他们围成圈,天天讲故事,从梅花党讲到一双绣花鞋,有时请来老阿哥讲故事,却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人生最初的性知识普及。
直到繁星点点,乘凉的队伍便陆陆续续撤退了,并在弄堂里用凉水冲把澡,随后回家睡一觉,第二天精神饱满开启了新的生活。那年头,上海滩每一条弄堂口,或者街心花园之类的地方都有乘凉大军,而最盛况空前的乘凉之地,一为外白渡桥北堍的上海大厦门前小广场,二为市百一店侧门的六合路一带,三为人民广场。那种壮观的乘凉场面绝对可以申请吉尼斯纪录的。
到了八九十年代,慢慢的有了空调、冰箱、电视机,消暑的方式也有了改变,比如用冰箱自制棒冰就成为一种时尚。晚饭后也不再抢地盘乘凉了,而是蜂拥而至居委会办的向阳院看电视连续剧。看《大西洋底来的人》,结果,麦克·哈里斯式墨镜流行一时,并被戏称为蛤蟆镜;看《姿三四郎》万人空巷,人们为三浦友和的英俊与潇洒深深折服;看《血凝》被山口百惠饰演的花季少女幸子的命运紧紧牵挂,也从此迷上了这个初出茅庐的日本小姑娘;看《上海滩》,每当剧终人尽,散去的人潮哇啦哇啦唱着“浪奔浪流,万里涛涛江水永不休,淘尽了世间事,混作滔滔一片潮流……”,然后回家去各睡各的觉,心情爽,哪里还有什么暑气啊!
二、一到夏天,上海哪能越来越像一只“火炉”?酷暑难耐,连非洲朋友都在抱怨上海的天气热得来“吃勿消”。来自赤道几内亚的留学生亚的斯亚贝巴说:“你们都以为非洲很热,以为我们非洲人的皮肤是被太阳晒黑的,其实非洲有很长的海岸线,海风吹拂,比上海凉爽多了。”说完又加了一句经典的上海话:“朋友帮帮忙,勿要搞七捻三噢!”
放暑假了,老底子功课没“嘎西多”,薄薄一本暑假作业三四天就完成了,小朋友可以尽情“白相”了。“白相”到汗水淌淌滴,就动脑筋降温。当时没空调、电风扇,缠着爷娘要铜钿去买根光明牌棒冰。棒冰的品种还是蛮多呃,桔子棒冰、赤豆棒冰、盐水棒冰等等。即使四分一根棒冰,也是“难板”解解馋,更勿要讲八分一根奶油雪糕、一角九分一块简装冰砖了,那个腔调比今天吃哈根达斯还要有派头,勿是“阿狗阿猫随便吃吃”的。头子活络的“小驹头”专门跑到弄堂口烟纸店,央求老板娘从棉花胎包裹着的棒冰箱里翻找断了棒头的棒冰,只要三分钱,省下钞票积少成多,或者干脆直接在老板娘那里再买一包用黄草纸包成小三角包的咸萝卜干,咸是咸得侬舔一小口都会皱眉头,但必须承认,舌头经这么一刺激,全身凉快。
弄堂里很多小朋友爷娘在工厂上班,一到夏天,厂里经常会发一些盐汽水给工人防暑降温,但做爷娘的哪里舍得自己享用啊,下了班都悄悄地带回家。所以,小朋友会算好爷娘下班辰光,等在弄堂口,一看到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就欢快地飞奔过去,“急促乌拉”地从爷娘背包里翻找出盐汽水,然后捧在胸前,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回家去。这一刻,是最“扎台型”的,做爷娘的也是最满足、最幸福的。我的发小阿唐到现在都说,小辰光盐汽水比正广和橘子水还要好喝,那种沁人心脾的凉丝丝感觉一辈子都忘不了。
西瓜是夏天消暑的最好水果,但那时候西瓜是稀缺品,没有一点路道想吃到西瓜是“捏鼻头做梦”。当然,凭医院的病历卡,高烧38度以上还是有资格买一只西瓜解解馋的。碰上运气好,有那么一两天,西瓜丰收了敞开供应,大家一哄而上,排起长龙抢购。没有冰箱,打一桶井水,把西瓜浸泡在井水里,等两三个钟头,切开西瓜吃一口,沁人心脾,那效果绝对不比冰箱差。
而善于持家的家庭主妇会想方设法像变戏法一样,隔三差五就变出一只西瓜来。老弄堂里阿三头娘,浏河乡下有亲戚,过两三礼拜就会去一趟浏河,第二天拎回两只大西瓜。等晚上阿三头爷下班回家,吃完晚饭,全家老老少少围在一起,切开井水冰镇过的西瓜,一人一块,咬一口,真正是“晶晶亮,透心凉”“透心凉,心飞扬”。
有辰光,阿三头午睡醒来,伊拉娘会端来一小碗百合绿豆汤,偶尔还会买来一根棒冰浸放在小碗里,绿豆汤一下子变得又凉又甜。当然这不可能天天有,那是很奢侈的享受哦!阿三头讲,夏天最开心了,吃的东西多,花头经透。
这就是舌尖上的夏天,不仅小朋友吃得开心,大人们同样吃得“焐心”。在大人们的心底,最消暑的非啤酒莫属。但那年代,啤酒并非随便可以买到。不过,有一种散装啤酒,每天下午跟洒水车差勿多样子的槽罐车会嘟嘟嘟准时运来,随后停靠在饮食店门口,从车上拉出一根粗壮的橡皮管子,接入饮食店啤酒桶里,打开笼头,啤酒就源源不断地流入桶里了。饮食店门口早已排起了长龙,附近的居民们手提热水瓶、铜吊、钢盅镬子准备盛啤酒。排队的人,不管认得勿认得,都在叽叽喳喳高谈阔论晚上准备啥下酒小菜。到了太阳落山,弄堂里、晒台上,早已支起了小桌子,摆上了男人们的夏日美味。菜肴各式各样,丰俭随意,但男人们心头最爱的夏天下酒菜还数萝卜干炒毛豆、咸菜肉丝、糟凤爪。石库门的生活没有隐私可言,啥人家吃点啥小菜,弄堂里兜一圈“煞煞清”。不像现在,房门一关,老死不相往来,隔壁邻居姓啥叫啥天晓得。
有一点,我一直不明白,男人们为啥要乐此不疲,天天喝老酒?前些天跟朋友小聚,我还发出这一疑问,朋友解释:太太花了两个多钟头准备了一桌好菜,侬勿喝点老酒,十分钟吃完饭,饭碗往餐桌上一推,对得起太太的辛勤劳动、倾情付出伐?如果喝点小老酒,边喝边跟太太“嘎嘎讪胡”,顺便夸夸太太小菜烧得“米道赞”,这是对太太最好的尊重。而且,老酒咪咪,毛豆剥剥,凤爪啃啃,螺蛳嗦嗦,工作的疲惫、生活的烦恼,统统抛到九霄云外了。
 
这是迄今为止我听到的关于男人为啥天天喝点小老酒的最美丽的“借口”了。

 
(责任编辑: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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