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布库尔河是一条美丽的河。它从大兴安岭伊勒呼里山南麓出发,穿过荒草莽莽的古里,暗褐的流水曲折而绵长,从北向南300余公里,注入嫩江,奔向东方。 这是一条古老的河。它从远古走来,东胡人饮过战马,鲜卑人煮过奶茶,室韦人点燃过篝火,锡伯人朝拜过祖宗,鄂伦春人放牧过牛羊,铁道兵修过路,架设过桥梁......古往今来,在它身上发生过多少摄魂动魄的往事,承载了多少令人心酸不堪回首的历史。 一、1970年7月9日。 近中午时分,祁智忍乘休息时间,去探望了在松岭区武装部集训而患病的同学王伟民,顺便又到农牧点看望了几位同乡。中午时分,他偕同王伟民、冯志凯和袁忠明,来到位于松岭区绿水(平岚农场农牧队所在地)多布库尔河上的公路桥边聊天玩耍。 他们都是1969年10月29日同一列车同一天到达大兴安岭松岭区平岚农场(当时称平岚“五七”干校)“上山下乡”的上海知青。 时值盛夏,没有风,林区异常闷热。 这时,冯志凯和袁忠明耐不住燥热,即从桥边走下岸,脱了衣服,下河里洗澡,意欲凉快一下身子。 7月的大兴安岭,虽值盛夏,但在这高寒山区,日夜温差很大,河水同样如此。在当午太阳直射下,河表面温度尚适游泳,但在这表面以下,河水冰凉沁骨。因此,林区明令禁止下河游泳。 地处绿水的多布库尔河,位于流域的中段,此处河道狭窄,水流湍急。横跨河道的桥梁,在架设时因预制桥墩,故使河底多呈锅底坑,靠岸处几近锅壁,陡立如峭。水流经桥墩时,漩涡翻涌,且危岩簇拥在桥墩四周。看似表面平静的河水,实为暗流潜动,凶险异常。 这一切,对于刚来林区仅8个月的上海知青,浑然不知。 冯志凯先下河。他刚游出20余米远,意外就发生了。 袁忠明一脚踏空,滑入桥墩靠岸的“锅壁”,即被漩涡卷入到急流中,往下游冲去。不谙水性的袁忠明在水中时沉时浮,连呼“救命”。 河中的冯志凯听到呼救声,感觉到袁忠明有危险,立即返身相救。他奋力把袁往桥墩方向推,推了几米后,可能是逆水推进,相当费力,可能是体力不济,他最终放弃了救人,只身游向河中心的一浅滩。这时的袁忠明仍在河中浮沉挣扎。 这一切,都被在大桥边与王伟民聊天的祁智忍一一看在眼里,他疾步跑下桥岸,衣裤未脱,从桥墩边纵身一跃,跳入河中,向挣扎中的袁忠明游去。 就是这“一跃”,注定救活了袁忠明,也就是这“一跃”,最终导致了祁智忍成功救人后的殒命。当40年后为祁迁墓开棺集骨时发现,就是这“一跃”,使他的小腿腓骨被桥墩边坚硬的石头撞击导致严重骨折,从而直接影响了他在水中的体力和终极生命。可以想象,他当时需要多大多顽强的毅力和意志,忍着剧痛,奋不顾身救人的情景。 当祁智忍竭尽全力把袁忠明托出水面,逆水推进20多米,极力把他推向桥墩岸边,王伟民顺势拉他上岸,袁忠明被成功获救的刹那,祁智忍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我勿来讪了”。他想上岸,但始终没有成功。受伤的小腿拖曳着他,随即就沉下水去,被无情的急流吞没。 一小时后,祁智忍被一哈尔滨知青打捞上岸。 “他鼻孔还有血”,哈尔滨知青说,“救他时,他还抱着水中的石头。” “祁智忍一身透湿,着藏青式的长衣长裤,静静地躺在河的岸边。”白启富清楚地回忆40年前当时所见的情景,如是说。 多布库尔河在哭泣,在呜咽,满河的浪花在向英雄致哀! 祁智忍牺牲的河。袁忠明被祁智忍救起的河。它是大兴安岭境内流淌的河,傍山而来顺流东下看似平静暗藏凶险,水寒刺骨,水下情况复杂,漩涡暗流 翻涌不断。 二、当日午后。 一纸电文把祁智忍的噩耗迅速传递给了上海的家人。电文只简单的三个字,祁溺亡。 被救起的袁忠明即到场部做了笔录。 据袁忠明40年后的回忆:当时我清楚地告诉记录者,是祁智忍把我推上岸,是祁智忍救了我。我在笔录上摁下了手印。 然而,一周后,当祁智忍的家人,他父亲,大妹智英,大弟智勇和上海南市区教育局一名干部到达平岚农场时,他们得到的结论却是:违规游泳,自溺身亡,作工伤处理。 面对冰冷的结论,家人们无言以对。 祁智忍的生前女友面对男友的家人,显得迷茫无助。她与家人相对流泪。她为他披麻戴孝,扶着灵柩送他上山安葬。她半夜三更独自啼哭:“你走了,我怎么办?” 然而,她的口径与场部结论一致。 王伟民是现场的目击者,也是亲历者。那几天甚至以后的岁月,没人向他了解,更没人让他作证,说明事故的原委和真相。 另一亲历目击者冯志凯,他曾救过袁忠明,但未舍身,半途而返,见救不成而放弃。事后,却被说成是他救了袁忠明。冯志凯俨然成了救人的“英雄”。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场部对外界封锁了消息。 没有人与祁智忍的家人说话,家人只能和场部的人见面谈话。在这远离上海的莽莽林区,他们举目无亲。他们不认识智忍的生前同学,同来的58个上海知青由十几所学校组成,相互既隔离又陌生。家人们如同走进了一座密封的铁罐,令人窒息,与世隔绝。 出殡的那天,没有追悼会,没有告别仪式,更没有鲜花。上海知青曹和宁拿出一条黑裤,扯成布条,权作黑纱,铁道转业兵伊文学开了拖拉机,10余人用爬犁把棺木运上平岚公路西侧50米左右的向阳坡上。棺盖没有封,只等祁智忍的家人最后看上一眼。 第二天清早,祁父上山,看望已经躺在棺材里的儿子。棺材是祁智忍生前好友本地职工大老姜亲自挑选上好松木,用厚葬的板材做成的。 当祁父最后看见儿子的时候,他的脸已经发黑,尸身开始腐烂。 当时墓碑还未做完,一旦做完,即时下葬。 最终,场部做出如下善后处理:给祁智忍奶奶抚恤金每月8元,直至身故,把祁智英从插队的绍兴乡下调往平岚农场,顶替祁智忍为农场职工,月薪人民币32元加高寒补贴。 家人们走了,忍着不尽的哀痛和疑虑,带着无言的眼泪和悲伤。 智忍 浙江绍兴 生于一九四九年二月一日 因舍己救人于一九七0年七月九日光荣牺牲、永垂不朽 祁智忍同志之墓 松岭区平岚农场 一九七0年七月九日 出于对祁智忍的敬意,桑松年和大老姜精心挑选上好且无甚节子的厚重松木整料,作为碑木。桑松年废寝忘食。划线,排字,写字,用从上海带来的小木刻刀,一刀一刀地作阳面雕刻,手肿了,起泡了,破了,包扎一下再干,刻完字再打磨。经过3、4天没日没夜的努力,白底黑漆字的墓碑终于做成。在知青战友们与有关部门交涉,欲追认祁智忍为烈士无果的情况下,桑松年把“烈士”两字的位置无奈刻成了“同志”。 桑松年没有见到祁智忍的亲属,祁父也未见到碑文。 未等油漆干透,场部就把祁智忍匆忙立碑下葬了。 从接到噩耗电报始,祁家就被阴霾笼罩。他们不敢对四邻说出祁智忍自溺身亡,害怕流言的中伤和蜚语的打击。祁母只要一听到家有电报,心就狂跳,惊吓不已,唯恐灾难临头。丧子之痛久久压在祁母心头。长期的精神痛苦,致使祁母恶疾缠身。1982年5月,年仅50岁的祁母,就撒手人寰。临终前一直念叨:我去看大儿子,我去看大儿子! 原本身板硬朗的祖父,是他一手把长孙带大。痛失爱孙的打击,使他长期积郁在心,不到70岁,于1973年弃世而去。 顶替哥哥的妹妹祁智英,深爱着自己的大哥。1969年3月,她先去了绍兴农村插队,以为这样,哥哥就能留在上海。岂料,1969年“一片红”,哥被分配去东北大兴安岭。她向亲戚借了盘缠回沪送别哥哥,不想此别竟成永诀。就在祁智忍出事的第二天凌晨,智英梦见他回家看望,叫他留下待几天,他却说要回大兴安岭,有好友在那里。如今她在哥哥身亡之地,哥的生前好友有的极力回避她,有的故意疏远她,没有一人和她说话,视其形同陌路。两年中,任何人没有向她提及哥哥的事情,更没有人向她说出祁智忍死亡的真相。她默默地承受着痛苦,埋头于大田的农活,直至1972年调离至大庆油田。 从此,祁墓成了一座孤坟,没人上坟,没人烧香,静静地躺在荆棘野草丛生的山坡上。唯有那块碑,无声地向山林,向原野,向多布库尔河诉说着墓主人的不幸和悲哀。 不久,在碑的左侧和墓后分别长出一棵白桦树。当人们发现它们的时候,已经有碗口样粗了。这两棵树,像哨兵,日日夜夜,一前一后,默默地忠诚地护卫着墓主人。 三 2011年10月1日。 经过三天三夜的火车跋涉,白启富,山起鹏、龚慧芳、袁忠明、戚丽珠、唐莲娣和朱家织等一行7人,当年的上海知青,重返42年前“上山下乡”的平岚农场。面对已然荒芜的平岚,知青们大声呼喊: 我们回来了! 祁智忍,你在哪儿? 年届花甲的知青们重返故地。他们是一群有良知的知青。在人生开始回望的时候,他们踏上了原先燃烧过青春和生命的土地。面对熟悉而陌生的原野,他们激动、兴奋、感慨、伤怀。继而,他们陷入沉思,往事在脑海里闪回,记忆在心底里苏醒。他们在思索,他们在寻觅。他们要寻找已逝的青春,他们要寻找遗落的生命。 在松岭区白春祥副区长陪同下,会同原留守平岚的老职工共20余人,知青们驱车前往早已荒无人烟的山林,寻找祁智忍的墓地。 天阴沉着,灰蒙蒙的。人们一字型排开,进行地毯式查找。秋后的荆棘高过人头,荒草没膝,风吹过,一片萧瑟。40多年了,山还是这座山,林还是这片林,然而,风霜雨雪,日浸月蚀,漫长的时光给茫茫山林蒙上了岁月的沧桑,到哪儿才能找到祁智忍的墓地? 当年开着拖拉机用爬犁把祁智忍棺木运上山如今已70多岁的伊文学,凭着记忆,终于找到了当年安葬祁智忍的那块向阳坡。木碑安然矗立在墓前,白底黑漆已经剥蚀,然凹底阳刻的碑文依然清晰。两棵白桦树,一前一后,像哨兵,像卫士,守望着墓地。 骤然,天空放晴了。金色的太阳拉开了时光的云幕,将光明洒满了山野。阳光照在墓碑上,照在墓地上,照在那两棵高高挺立的白桦树上,清新,透亮。 “祁智忍显灵了。”戚丽珠脱口而出。 “噗通”一声,当年被救知青袁忠明跪倒在墓碑前,跪倒在救命恩人祁智忍的墓前,跪倒在40年前救他重生的灵魂前,重重地磕头! “我们都回去了,你还留在这儿……” 白启富向久违的英雄道出了积郁在大家心头的话。 在场的人们纷纷向英雄鞠躬致敬,由衷地表达几十年来积压在心头的对英雄的敬意和怀念。在人们的心中,祁智忍始终是救人的英雄,蒙在他身上的尘埃应该拂去,历史应还他的清白。人性的温度又重新回到了人间,萧瑟的山林有了春天般的暖意。 一阵秋风吹过,落下一地金黄,留下了千古绝唱。 “一定要让英魂回归故里。” “找祁智忍的家人。” 白启富、戚丽珠把这一想法告诉了龚慧琴。龚慧琴历经数周,到处打听,寻找在大庆油田工作的祁智忍妹妹。辗转托人,终于找到了已退休回沪的祁智英的联系电话。 当祁家接到龚慧琴的电话,得知已找到祁智忍墓并希望回归上海的消息时,全家人喜极而泣,对他们的善举内心充满感激。83岁久病在床的祁父老泪纵横,拉着家人的手说: “把坟迁回来,家就圆满了!” 四、2012年6月下旬。 大兴安岭化冻防火季节交替时节。 事先经白启富、龚慧琴等人与祁家人筹划商定好迁坟等事宜后,22日,袁忠明自告奋勇,与祁智忍家人,一同前往大兴安岭迁坟。 25日早上7点,祁智英一行到达松岭区小杨汽站。当年同场的老职工白春明、伊文学、巴尔拉等早已在那里等候迎接。上午,白春明带着祁家人找来起坟人员,备好祭奠用品,开好进山迁坟证明,安排好车辆。中午,巴尔拉的老爱人,用大兴安岭特有的山野菜和鱼,准备了丰盛的午餐,为上海知青接风洗尘。 白启富和龚慧琴等虽人在上海,但手中电话联络不断,安排和组织好迁坟的一切细节,包括如何应对恶劣天气都考虑在内,处心积虑,用心良苦,关怀备至。 26日清晨,大家醒得很早,整整一夜的大雨,仍未停歇。雨丝飘飘,朦胧间,似乎寄托着起坟人的无限惆怅和不尽哀思。 小客车行驶到山脚边,再也无法前往了。白春明、伊文学、巴尔拉带着大家徒步进山,冒着细雨,穿行于没过人头的野草树丛。 铲土起坟。开棺集骨。正当清完土准备启开棺盖之时,冥冥中,上苍似有感应。蓦然,雨停了,太阳出来了。新鲜的阳光照射在满是雨水的山林草木上,照在墓地上,照在墓碑上,照在那两棵白桦树上,也照在刚刚清土显现的祁智忍的棺木上。天地格外明亮宁静清新。 真相开始揭开。在雨后的阳光下,当集骨先生把祁智忍小腿腓骨斜裂的骨折伤口拿给祁智英看时,祁智英终于明白,她哥哥纵身一跃后,被桥墩边坚石击伤骨折,救人后无力无法上岸,终被急流吞没的真正原因。积郁在祁智英心中几十年的悲伤一齐涌向心头,她哽咽着,大声哭喊着: 哥哥,你苦,你苦啊!几十年了,你独守山林,寂寞无助,没人给你上坟,没人给你烧香,没人陪你说话,你凄凉,你孤独啊! 哥哥,你冤,你冤啊!袁忠明亲口告诉我,是你把他推上岸,是你救了他。是你纵身一跃,把小腿撞伤,是你忍着剧痛,把袁忠明逆水推了20米远,是你救了他的命啊! 你小腿受伤,你完全可以放弃救人,但你不,你不是那样的人,你是祁智忍,你是祁智忍啊!就像你的名字一样,你“忍”住骨折,你“忍”住剧痛,你舍身也要救人。曾记得,你小学6年,天天帮助无父母病的残疾同学上学放学,帮着做家务,乐于助人是你的秉性。由于你的“忍”,袁忠明活了,你,却走了。 哥哥,你没有违规游泳,哪有穿了长衣长裤游泳的。你不是自溺身亡,你是舍己救人,光荣牺牲。平岚欺骗了我们,还封锁了消息,不让我们知道你救人的真相。整整40年了,你的亲人整整40年蒙在鼓里,你整整40年遭受冤枉。现在该还你清白的时候了!有袁忠明、王伟民作证,有桑松年亲自刻的墓碑作证,有你受伤的小腿遗骨作证。 哥哥,你知道吗?妹妹是多么想你吗呀!在你出事的第二天,妹妹梦见你回家了,但你说要回去,那里有你的战友,有你的最爱!当我知道你下乡大兴安岭,我从绍兴农村赶回上海,为你送行。原想我下乡了,你就可以留在父母身边。你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你能写一手好诗,你有天赋,你留下,就可以施展你的才华,你会成为诗人。不想,你还是去了,而且一去不回,成了永别。 哥哥,你不该死啊!你知道,爷爷多么喜欢你,是他一手把你抚养长大,因为你的死,不到3年他就撒手而去!因为你的死,妈妈整天啼哭,家里不能有电报,只因你的电报,她受了惊吓,她心狂跳,她终于罹患绝症,她临终前说,我要去看大儿子,我要去看大儿子!现在,爸爸听说你要回来了,老泪横流着说:这下圆满了,这下圆满了!弟妹们听说你要回来了,哭喊着说:大哥回来吧,大哥要回来了! 今天阳光特别好,刚才还下着雨。哥哥,雨是为你下的,让这山林干干净净的,好迎送你回家;阳光是为你照的,让你清清白白的,好阳光地回到上海,回到亲人们身边,回到你原先朝夕相处的战友们身边! 你知道吗?你的老战友,老同事,还有那些老职工都在你的身边,他们都看你来啦!被你救起的袁忠明,他也在你的身边。还有你原来的女友张银娣,她临终时说:我有初恋,他叫祁智忍。哥哥,大家都在怀念你,都在想念你呀! 你冷吗?你还孤单么?在地下你受了几十年的冤屈,遭了几十年的苦难,今天终于云开雾散了,终于重见天日了,终于真相大白了!你能感受到这人间的温暖吗? 今天,我们来到你的身边,把你抱在怀里。我们回家吧,我们回家吧,我们回家吧! 祁智英拿起同埋棺材40余年的一壶陪葬酒,军用水壶里盛满了当年平岚酒厂自酿的土烧酒,打开盖,浓重、醇厚、甘洌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她尽情地把酒泼洒四方,祭天,祭地,祭那蒙冤几十年的不朽英魂...... 此时的袁忠明正斜靠在墓地旁的一棵树上,昨天夜里他呕吐不止脸色蜡黄,他没有力气走近祁智忍的棺木,他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起坟的一切。在忧郁的表情下面,他的内心是否也像祁智英那样翻江倒海,思绪万千? 他曾对白启富说起,就在他滑下水的瞬间,想:这下完了,见不到父母了,妈妈要哭了; 在祁智忍托起他上岸的刹那间,他听到并至今清楚地记得祁智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我不来讪了…… 他说,他经常做恶梦,梦见多布库尔河,梦见自己在河里,很累很累…… 他对祁智英说,是你哥救了我,我一身两命,一条命是父母给的,另一条命是祁智忍给的。我对不起你哥。 从出事的那一年起,每逢祁智忍忌日,他都要上山到墓上祭扫,拔草,清理清理墓地,一直到1976年调离平岚,以后就一直没有去过。 几十年来,他一直很压抑,很忧郁,内心一直很痛苦,备受煎熬。他经常想:祁智忍他为了我把命丢了,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山上,我该怎么办?我要好好活下去,我要对得起他。返城后,他去看过祁的父母,想安慰他们,把他们一直放在心里,但又不敢见祁的父母。祁父去世时,他也参加了祁父的追悼会。 “1979年顶替父母到粮店工作,2005年下岗,2009年退休。30年中间,没有地位,没有知心朋友,精神不好,婚姻也不好。这一辈子,过得沉闷,浑浑噩噩的。”袁忠明如是说。 然而,他还是有良心的,他没有说假话,即使当场长宣布错误决定时,他还是认为是祁智忍救了他。但是,当祁智英顶替他哥在平岚时,袁为什么不去找她说实话?没有勇气?受到农场领导或事故处理当事人的压力?直到40年后,袁忠明良心发现,提议去找祁智忍的墓,主动参与迁坟回归。他天良未泯,他的心没有冷却。如今,他无力地靠在墓地的树上,在回想?在反思?在忏悔?在为祁家尽最后的一点慰藉? 阳光暖暖地照在墓地上,照在祁智英的脸上,照在袁忠明的身上,照在迁墓人们的心上! 白春明、伊文学、巴尔拉自始至终陪同着祁智忍的家人,直到载着祁智忍骨灰的火车从加格达奇离去。 6月30日,英魂终于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故土。当山起鹏、白启富、龚慧琴、唐莲娣、朱家织、戚丽珠、俞代子、王伟民、俞国宝、车荣华、徐家俊等平岚上海知青和祁的家人冒着酷热,从四面八方赶到上海火车站迎候英魂回家的时候,其充满人间真情,满含人性力量的情景,令在场的每一个人无不动容,直至潜然泪下。 12月2日,平岚知青同祁智忍家人,在嘉定松鹤墓园为救人英雄祁智忍举行了简单而庄重的安葬仪式。人们在英雄的墓前拉起了“祁智忍,我们永远怀念你”的横幅,英雄的遗像前摆满了鲜花,墓碑上刻着:“灿烂的生命,因见义勇为而献身!” 知青战友们依次走到英雄的碑前鞠躬,献上一支寄托哀思的黄花。 五、2013年1月20日,祁智忍的知青战友和家人联名向上海市民政局申请:请求追认祁智忍同志为革命烈士。 申报称: “42年前,祁智忍同志为了抢救不幸落水的战友袁忠明而献身,他奉献的不单是自己的生命,而且是一曲道德和精神的壮歌。” 报告中引用孟建柱2012年7月22日发表的《弘扬见义勇为精神,树立良好社会风尚》一文中的一段话:“一个没有英雄的民族是可悲的民族,一个拥有自己的英雄而不知尊重的民族是可怜的民族。” “他们不仅是全社会的典范,也是全社会应当关心爱护的对象”。 报告最后恳请:根据我们提供的有关资料、证据和信息调查核实后,请批准上海知青祁智忍同志为革命烈士。 然而,申请未果,理由是,事件发生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1980年文件规定前,不在文件规定的时间范围内,故不再受理。 其实,追认烈士与否已经不再重要,在人们的心中自有一杆秤来衡量。祁智忍事件真正的意义在于:沉埋40多年的真相终于得到澄清,原先模糊甚至颠倒的事实终于得到纠正,失去的公正终于重新回到历史的天平上,人性的光芒终于焕发出新的光辉,生命的高贵终于再度得到了尊重,人心终于恢复了应有的体温。这是人民的梦想,是民族的梦想,也是经历过“文革”,经历过“上山下乡”,经历过改革开放的一代知青的梦想。 11月初,现已64岁的白春明,受白启富和祁智英的委托重新上山,到祁智忍墓地把墓碑找回,钉成木箱,以快递方式把墓碑快速运回到祁智忍家人手中。 2013年11月24日,上海宛平剧场。上海海湾园举行知青广场和知青博物馆成立三周年庆。会上,家人亲自把祁智忍墓碑赠送给了知青博物馆,以示永久保存和激励后人。此举,激起全场经久不息的掌声和热烈的欢呼声。至此,沉冤40余年的祁智忍终于大白于天下,他舍己救人光荣牺牲的英雄行为终于得到了社会和广大知青的深深认同和无限敬重,同时,也引发人们深层的人性思考和历史追问。 多布库尔河,古老而美丽的河,日夜唱着生命的歌,它酿造生命的悲剧,也铸就生命的美丽。但愿悲剧不再发生,美丽依然绽放。愿英魂随着河流的千古流淌,万世流芳! 文章来源 《生命记忆》一书 (祁智忍,男,l949年2月1日生,上海市人,祖籍浙江绍兴。原上海南市区机械中等技术学校1969届毕业生。1969年10月29日“上山下乡”到黑龙江省大兴安岭松岭区平岚农场(原平岚“五七”干校)。8个月后,1970年7月9日中午,因抢救在多布库尔河落水的同场知青而不幸牺牲.年仅21岁。)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