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高考读大学时的作者和舲 其实现实生活中的真实,远没有这么罗曼蒂克。给女儿取这个名字是因为作为上山下乡知青的女儿,当时的生产队根本不承认这个小生命,她犹如漂在水上无根基的浮萍。邻近邵阳市的新邵县没有接收知青的任务,生产队同意接收我们几个女知青是为了充实文艺宣传队的骨干力量,我们都是先卖力地又唱又跳,俨然考剧团、艺校一般,充分展示出自己的文艺才华,得到认可才同意接收的,而且有言在先,以后女知青要么嫁给当地农民,否则出嫁后将户口迁走。几年后我没嫁给当地农民,所以没有将我驱逐“出境”已是万幸,我女儿自然成了没有户籍的黑人黑户,直至1978年我考上大学,已上小学的女儿才有了正式的户籍,才有了粮票、布票、豆腐票。那位金发碧眼的外籍友人,他能理解到这更深层的辛酸么? 女儿出生于1970年10月。时值邵阳市轰轰烈烈搞知青下乡运动。随着一个很革命化的口号“我们都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我只得只身带着襁褓中的女儿,回到生产队。生孩子前,我寄住在大队支书家,如今拖儿带女只得另立门户。那又是怎样的一个门户呢?一架没有栏杆的窄窄的破损的楼梯,连接着一间低矮的两家共用的灶屋上的楼房,稀疏的楼板能从缝隙中窥见下面的一切,生火做饭时烟雾弥漫,呛得人直咳嗽。几十年的烟熏火燎,屋内黑魆魆的,靠里边的墙边摆放着一副写着“寿”字的棺木。我们母女唯一的家具,一张借来的破床便与这寿木对峙而立,除了一架缝纫机,整个屋子空荡荡的。尤其是夜间,豆大昏黄的油灯相伴那令人望而生畏的棺木,我欲哭不能,唯有紧紧搂住女儿那小小的温暖的身体,传给我一丝活的气息…… 那时我们母女最要好的朋友是生产队的一群孩子,他们是我家的常客。小朋友们很喜欢我那头发自然卷曲成洋娃娃般的舲,不时地来逗逗她,往她小嘴里塞些红薯、米粑之类的食物。生产队分给我一小块山坡上的自留地,也是热心的孩子们帮我侍弄,他们在放牛或下学途中从别人菜地偷来一棵瓜苗或什么菜种,根本没让我知道便栽在我的菜地里。真有意思,我的菜地几乎成了孩子们的实验田了。善良的农民并没有责怪孩子们,这事反而成了人们的佳话美谈。带着婴儿,我无法出工,好心的农妇很同情我这城里来的女知青,她们主动与我换工——我用缝纫机替她们缝制一些简单的衣裤,她们出工干农活,算工分给我。这倒是两全其美的事。只是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又缺吃少奶,望着嗷嗷待哺的女儿,我脆弱极了,时常母女俩哭成一团。 终于有一天,孩子们簇拥着一位年过半百,笑容慈祥的乡村女教师——唐国粹老师来到了孤苦无援的我的面前。她的到来,改变了我的生活,我终身感谢孩子们带给我一位胜似亲人的“母亲”。 好多年以后,唐老师仍感慨良深地回忆着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幕: “那天我特意提前放了学,和一大群学生去看他们常论及的一对知青母女。尽管早有耳闻,但眼前的情形仍深深地震撼了我,那哪是人住的地方?!眼前一位年轻的妈妈匍伏在缝纫机前,背上用宽布背着一个正在哭闹的婴儿,初冬的寒风中孩子的一双小腿完全裸露在外面,晃悠悠地随着妈妈踏缝纫机的身躯在晃荡。年轻的妈妈抬头望见我,先是一怔,继而眼泪簌簌地落下来。我赶忙走过去,把娘俩紧紧地搂在怀里,泪水也忍不住直往下掉……嗨,真有意思,妈妈比女儿哭得还凶呢!”唐老师一边笑着抹去眼角溢出的泪花,一边打趣着我。真的,一见她老人家,虽是第一次见面,但一种异乡遇亲人的亲情油然而生,满腹的委屈、痛楚一齐涌上心头,只想在亲人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宣泄一下压抑得太多太久的愁绪怨情,又怎能不“妈妈比女儿哭得还凶”呢? 就在见面的第二天,唐老师便把我们母女接到她所在的小学去居住。不久,由于她多方奔走,又恰值学校缺教师,于是我成了梅子坝小学的一名民办教师。下乡前我曾站过讲台,故委以重任,一到校便任毕业班的班主任,并包班教学(各科全教)。那时为了便于孩子们上学,允许学生带弟妹来校上课,只是这种情形高年级较少,因而舲便由唐老师所教的低年级一、二年级的学生带着上课,可以说舲是在教室里长大的。 舲托母亲给唐国粹老师带来阖家美照。 唐老师的一对儿女亦是下乡知青,或许是知青情结吧,我们形同母女,舲一直叫她老人家“婆婆”。那时我身体极度虚弱,小病不断,可能是产后一直没恢复好。为了便于照顾我们,唐老师索性把我们安排和她同住一间房。严寒,漫长的冬夜,孩子哭闹,她抱着舲百般细心地哄着;酷暑难当的夏夜,她用蒲扇一下一下,不厌其烦地为舲驱蚊,好多年以后,舲脚上穿的是这位婆婆亲手缝制的布鞋。 当时学校也分有自留地,但种的菜品种单一,那年洋葱丰收,几乎天天吃洋葱,以致以后好多年我一见到洋葱便想吐。可孩子不能跟大人一样受罪呀!唐老师的儿子也下乡在我们公社,只是他所在的生产队挨近邵阳市郊,种菜买菜都方便得多,因而这位毛舅舅便成了舲的菜食的供应者。可他生产队离我们学校有二十多里地,于是就有了一条特殊的运输途径:由毛舅舅那儿在公社中学读书的学生将菜带至公社中学,再由我们学校附近在公社中学读书的学生带回我们学校,一个小黄色帆布挎包便成了运输袋。舲是吃着毛舅舅带来的菜长大的。那时城乡差距很大,记得有时我把香肠切成薄薄的小片放在饭上蒸熟喂舲吃,一大群从未见过香肠的农家孩子眼馋馋地围着舲享受这人间的美味佳肴,仿佛舲是位皇室的小公主。 从学校回邵要步行二十多里地,才能乘公共汽车。有次唐老师与我们结伴回邵市,舲太小总是要抱或要背,几十里路够劳累的。为了让我多休息,唐老师总是抢着抱舲,但周一回校,害得唐老师手痛得抬不上不能在黑板写字。放学后,一位老教师悄悄地把我拉到一边责备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唐老师在文革时手脚被造反派打断过,有旧伤,怎么能让她抱那么久的孩子呢?”我一听怔得半晌透不过气来,羞愧得无地自容,强烈的内疚使我抑制不住地想马上跪在唐老师的面前说声“对不起!”我快步回到房间,只见唐老师正侧着身子坐在床沿,嘴里轻轻哼唱,手轻柔地拍打着舲哄她入睡,虽她侧面的身影有些佝偻了,但她那花白的短发自然地卷曲着,映衬着线条仍旧秀美的脸庞,笔直的鼻梁下柔和的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慈眉善目之间充满了爱意,这眼前的情景不由得使我想起了圣母玛丽娅。我默默地扶着门框,此时无声胜有声,望着这动人心弦的一幕,我什么也说不出来,语言已变得那么苍白无力,我心里只有一个信念:我和孩子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份心盛不下的湿漉漉、沉甸甸的爱…… 生活是最公正的见证人,二十多年来,我们一直互相牵挂着。有一次我突然非常想念她老人家,好几天做事都安不下心来,于是百忙中抽身去看望她,巧的是一进门,唐老师手一拍:“哎呀,你来啦!这几天我总挂着你,正催着大毛,小毛去看你!”腿伤已使她行走不便,她还这样为我牵肠挂肚。虽我是彻底的无神论者,但这种心灵的感应不能不说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吧。舲大学毕业工作后带回男友,回邵的当天便一同驱车去看望这位婆婆。而今舲自己也做了妈妈,成了老师,远在广州教书。唐婆婆的影集里,在舲几大页从小到大的照片后,又多了几张舲活泼可爱的女儿的彩照,年逾古稀的唐老师端详着比舲小时更顽皮可爱的小外孙孙,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嘴里喃喃地叨念着:“唉,又是一个小舲舲……” 作者简介:姚锡年,女。1968年上山下乡到绥宁县,后转点到新邵县寺门前公社。1978年恢复高考,考入邵阳师专。1981年毕业后分配于邵阳市四中任教。1985年调入邵阳市二中任教,2003年退休。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