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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下乡文化体验之 《 语 言 背 后》

时间:2020-07-30来源:原创 作者:丘保华 点击:
理解必须有沟通,而沟通离不开语言。因此,文化体验首先是语言体验,文化融合首先是语言融合。在知青下乡期间,这是一段绕不开的经历。换言之,知青首先、主要且始终是通过语言交流扎根农村,改观换魂,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 下面就看一下上海知青到黑龙江下
 
 理解必须有沟通,而沟通离不开语言。因此,文化体验首先是语言体验,文化融合首先是语言融合。在知青下乡期间,这是一段绕不开的经历。换言之,知青首先、主要且始终是通过语言交流“扎根农村”,“改观换魂”,“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
下面就看一下上海知青到黑龙江下乡的交流情况。(注1)
许多上海知青刚到黑龙江农场时,发现与他们朝夕相处的是先行到达的齐齐哈尔、哈尔滨知青以及当地人,就像如今中国人一出国就特别爱国一样,两地知青的邂逅首先强化了各自的地域意识。黑龙江知青以及当地人占了地利人和的优势,又因东北方言与普通话的接近而倍感优越。他们听不懂上海“鸟语”(注2),对上海话有些排斥。
他们嘲笑上海人说话舌头大,黄王、曹赵不分。他们发现上海人把量词统统缩减为“只”,在食堂买饭时说“两只馒头一只菜一只汤”。甚至,上海到食堂买馒头,卖饭的东北知青怎么也弄不清他是要买四个还是十个馒头!他们发现上海人管肚子叫“肚皮”,于是肚子饿成了“肚皮饿”,肚子痛成了“肚皮痛”。上海人甚至连“走”、“跑”都不分,明明是“走来走去”,上海人偏说“跑来跑去”。东北人说“顺便”,上海人说“顺带便”,让人提上去好像是“顺大便”! 东北人还发现上海女生有时严重用词不当,她们想让骑车人带一段时说“你荡我一段”,让人听不懂,或者干脆说“你骑我一段”,又让人背后偷着乐!
再往深一点看,东北人认为上下有别,长幼有序是中华传统,而上海人似乎辈分不清。他们看到当地同辈人长相老一些就叔叔大爷乱叫,真问到老一辈年龄时又会说:“你几岁了?” 有去过上海的还嘲笑上海父母竟然叫子女“弟弟”、“妹妹”。有坏一点的还趁机占便宜,故意叫某个上海男知青“小舅子”。那个上海知青以为自己占了便宜,没想到是把姐姐输给了对方!
上海人接受东北话比东北人接受上海话要容易得多,主要原因是东北话非常接近普通话 。(这也是后来东北小品风靡全国的原因之一。) 当然,上海知青也觉得东北话有“大碴子”味(注3),发音不像普通话那么清晰。有上海知青记得(注4),当地人将“日头热,晒人肉;炕头热,烙人肉”念成“一头业,赛银右;炕头业,烙银右”。不仅是发音,在对某些词语的理解上上海人最初也有些头疼。如“埋汰”是脏,“得瑟”是张扬,“唠嗑”是聊天。最可笑的是东北人把“很”、“非常”说成“贼”。如“贼能摆乎”是“很能说”的意思, “贼好/坏”就是“非常好/坏”,天“贼拉冷”就是“天很冷”。于是,说上海人很多就成了上海人“贼多”。 也许,最让人头疼的,是东北人好“急(念鸡)眼”。“急眼”就是发脾气,就是不讲道理,就是动粗。这在双方开始接触阶段也引起了诸多矛盾和冲突。另外,方言土语的特点就是俗,这种俗有时会走到低级下流的极端。这也是一开始让一些上海知青不适应的地方。
不过,误解与冲突只是其次,语言的主要功能还是交流。笔者个人的经历中就不乏轻松有趣的案例。由于来自中国第一大都市,“上海闲话”虽然听起来像“鸟语”,东北人对其也是爱恨交织。“阿拉上海宁”大概是很多东北人听懂,并且会讲的第一句上海话。一次,一个叫江波的齐齐哈尔知青问“江波是个大好人”上海话怎么说,一个恶作剧的上海人说叫“江波拉屋里宁西光”。于是江波逢上海人就说“江波拉屋里宁西光”,弄得上海人莫名其妙。还有一位齐齐哈尔知青比较聪明。他叫郝秀怀,当他知道了上海话把“好”叫“哈嗲”,就活学活用,在上海人面前自称“哈嗲秀怀”,逗的我们捧腹大笑。
显然,恶作剧与搞笑都走不了多远,虚心求教肯定效果更好。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这是红色文化的引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老话中也有这方面的教诲。总体而言,上海人学东北话除了发音不太标准,相对还比较容易,而东北人学上海话最多只能达到听懂,真正会说的凤毛麟角。但凡事总有例外,笔者一位“荒友”是齐齐哈尔下乡知青(注3),她非但学会了上海话还部分因为这个原因而嫁给了上海知青,下面是她的回忆:
我学上海话也属偶然,69年三月上海知青来到了咱分场,做为本省知青我充满了好奇。那时候很少有人去过上海,看到上海知青吃穿住行确是与北方不同,语言就更不同了。他们分别编了二个排,各自由上海带队的曹菊文,沈明良二人负责。由于语言不通让当时的连长姜书田,杨国安(本地职工)工作很吃力,最后连部决定让我去负责女排工作。于是我就和她们吃住一起,工作也着实吃力的很。他们觉得一个东北人住在排里很不方便,有的人在讲东北人有“老不死”。北方人戴着方头巾,他们也觉可笑,称之为“狼外婆”,“鸡妈々”。一开始叫他们起床,出操都很困难。我开会批评她们大都市来的知青不文明,有意见可当面说为什么要骂人?后来才知道他们说的“老不死”是虱子,鸡妈々狼外婆是说东北女人戴方巾类似卡通画册里的人物。类似这样的笑话还有很多。我当时也是年轻气盛,觉得语言不通咋能做好工作,就开始学上海话了。学着学着我慢々喜欢上了上海方言,知道好多话都是有典故的,且很形象。语言畅通后我也渐渐发现上海人好多优点:认真细腻,实事求是,勤奋好学。
其实,笔者也有类似经历。如刚到农场不久笔者就痴迷于东北话中的象声词。其中说冷是“冻得嘶嘶哈哈”,表示程度的强烈用“刚刚的”,形容走路是“倔得倔得”、“拧得拧得”、“颠儿颠儿”,听上去直观形象。这种描事状物的形象性俯拾皆是,如说乱七八糟是“皮儿片儿的”,说人上了岁数是“老眉卡哧眼儿”。最有意思的,是他们擅用直观形象的语言表达笼统抽象的含义,如说人举止粗糙叫“破马张飞”,说人不谨慎叫“虎了吧唧”,说人不听劝叫“不进盐酱”,说人说话做事没有分寸叫“蹬鼻子上脸”,说人做事有章法叫“光腚坐板凳,有板有眼”。尽管东北话以直观外露见长,有时玩起含蓄来,也是“云遮雾罩”的, 如“咋的”:“你要咋的?”“你说咋的就咋的。”又如“嘎哈”:
A:你嘎哈呀?(读gàhá,干啥的意思) 
B:我没嘎哈呀!
A:没嘎哈你这是嘎哈呀?        
B:你少跟我嘎哈噢!再和我嘎哈我把你嘎哈了
A:哎呀!我就和你嘎哈了,咋地?(此时来了一个第三人)
C:你俩这是嘎哈嘎哈呀?没事儿都别在这嘎哈了,该嘎哈嘎哈去!
 
  语言的背后有时代。黑龙江省宝清县红新村人在文革初期创作的一首歌曲在笔者所在的农场里家喻户晓,知青们也几乎人人会唱:“新苫的房,雪白的墙,墙上挂着毛主席的像,贫下中农瞧着你心里升起红太阳。我们欢呼,我们歌唱,歌唱我们心中的红太阳。......”这种乡土气浓厚的“红色文化”固然能占领农村舞台,东北知青心记口传的京东大鼓也会时时响起在地头田间:“火红的太阳刚出山 朝霞就布满了半边天 路边上走来了人两个 一个老汉一个青年  张老汉今年有五十多岁 后跟他的女儿 叫张桂兰 ......”说实话,就是这段唱词中透出的那种北方曲艺中特有的开朗和明快令笔者终生难忘。
如果以上语言文化在当时的“主流媒体”上有所反映的话,还有一些只能靠人们的口传心记了。段子1:村里的民兵开大会,村长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上级决定给我们发枪了!”底下兴奋异常,一片掌声。“一人一把(停顿、掌声)是不够的,......两人一把(停顿、掌声)是木头的。......”段子2略显粗俗:上级领导给村民作报告时说道:我是大老粗,粗不粗妇女主任知道。昨晚上我和她捅咕了一宿。......  这类故事也许源自部队文化,与转业军人开发北大荒有一定关系,能唤起人们对逝去久远的农村革命时代的记忆。
也许是乡情难却,也许是为了抗衡,尽管没有地利人和,上海知青也常常把自己家乡的民谣拿出来展示。沪剧《 芦荡火种》大概就是其中之一:“ 芦苇疗养院 一片好风光 天是屋顶地是床 青枝绿叶作围墙 又高又大又宽敞 世界第一 哪个比得上 ......”以上是雅的,革命的(注5)。还有另外一些:“三月初三白相苏州虎丘上,宁三宁海交交里格怪,耐了旁旁额,额了旁旁耐,(下面的太低俗,恕不引用了。)......”是的,很俗很低下,但这似乎是对那些“三突出”的红色曲艺的一种弥补。太高雅、太革命的有时不容易进入知青的日常话语。
应该承认,农村的语言具有社会底层文化的特点,说白了就是粗俗。这种粗俗尽管在城市语言中也时有所见,在农村当地却十分普遍。记得笔者刚下乡时,就因为不会说粗话而感到不能“与贫下中农心连心”。笔者一开始也不习惯不少当地干部将“摸鸡儿扯蛋”,“掏裤裆扣腚沟”当作随便打闹甚至平易近人的代名词。乡土语言中有一个类别叫破谜儿(念“闷儿”)。这种“谜儿”没有太多的时代特点,通过人们口口相传,反映的是乡俗民情。这些“谜儿”常常带“荤”,如“你肚挨我肚,你肚有我一块物。”这叫荤谜儿素猜,谜底是石磨。还有素谜儿荤猜:“一棵树上两个梨,小孩看了直着急”,谜底是女人的乳房。又如“四耳朝天,八抓着地,中间转轴,两头出气”,谜底是“狗连裆”(即俩狗交配)。
毋庸讳言,随着时间的推移,粗言俗话也在知青中逐渐普遍起来。但也许是文化背景的差异,知青对这种现象的态度却因人而异。黑龙江原下乡知青黄春来对此有生动的记录:
(注6)那是1969年1月23日,吃完晚饭,全排人员挤在宿舍里开讨论会,我坐在上铺,耷拉着腿,不知不觉,碰着一个人头顶,随即传来骂声,什么“缺德”、什么“操蛋”、什么“蹄”,连珠炮似地向我袭来。......决定反击,写一首“骂人小诗”:“闻来骂语不着急,误会说明魏璐琦。脚动谁知头顶碰,岂能骂个‘为足蹄’。”写完就找人送给她。24日,她又让那个人把条拿回来,并附上两首诗,第一首写道:“诗人作诗不出奇,计较小事没出息。犯人缺德口头语,爱咋分析咋分析。”第二首写道:“谁知头顶你脚碰,言语发作骂了你。脚碰头来真生气,请你原谅为目的。”看完回诗,我火气仍然未消,理直气壮,继续写诗谴责她:“今天要把骂人谈,可耻一斤多少钱?‘操蛋’谁来‘习惯语’。‘缺德’那个‘口头禅’。”我写完,说实在的,没有勇气再送出去,因为这件事不只怨她,毛病还在自己身上,所以也就偃旗息鼓,记到日记里,没想到还能见天日。
语言交流到一定程度,就会碰到真正的口头文学。这在当时是被边缘化的,却依然存在于人们心底,“偶尔露峥嵘”。笔者就记得70年代初进孙吴县小兴安岭修公路期间的一段有趣经历。那几天连着下雨不能施工,参加筑路的农工(刑满就业人员,俗称“二劳改”)和知青憋在帐篷里闲得无聊。这天,一个远来的农工被请进工棚。其他农工好吃好喝好烟好酒供着,就为了听他讲那些胡编乱造的武侠传奇。只见他酒上脸,话不停,一讲就是两个小时,把个卖迎风拔毒膏的侠客描绘得如神似鬼,云遮雾罩。
无独有偶,下面一位知青对类似现象有更形象的描写(注7):
不知怎的就扯到老张说得最精彩的那段评书上来。我说真好听,老张就又说起:
 话说绞线虎,身材剽悍,乌发朱颜。二目生光,似豹瞪环眼。一鼻刀削,如剑阁森然。大口一声咳,哇呀呀,大地倾倒一片群山。看他,腰阔膀圆,虎臂熊肩。头戴金盔甲,身披铁布衫。手持赤红电光叉,脚蹬黑紫螯蟹钳。兀地一声吼,吱楞楞钻云天。青雕盖顶,未敢沾边,秃鹫见背,望风丧胆。忽啦啦,一绳坠下,飘飘乎如神仙入凡,踏雪无痕留,走灰不起烟。若道绞线虎真正的英雄处,并非这武功,平少林,灭武当,扫尽天下帮万千,曾叫陈真跪地求饶喊爷娘,绝后空前。而是那滔滔东海水,滚滚长江浪,口若天河的说功强。退敌阵,吞虎狼,黑压压妖魔叩头降。你道死马当做活马医,他云活牛我能说它亡。别人的咱不碰,自己的不让动也不成。啪,小脸蛋这么一拍,过来!谁个不服这虎的威风。
......
   
以上语言文化中有很多在那个革命年代都不登大雅之堂。但因其植根于人们的心灵深处,却如水银泻地,传之久远,让人至今难以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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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囿于笔者个人经历,本文只涉及上海知青在黑龙江农村的语言经历。
注2:东北人对上海方言的贬称。
注3:李春荣 原齐齐哈尔市下乡龙镇知青,担任过知青排长、连长,后与上海知青结婚并最终在上海落户。
注4:夏云,上海黑龙江下乡知青,漫画家。
注5:《芦荡火种》是《沙家浜》的前身。
注6:摘自《青春淌过老莱河》 24 ”“岁月留情”,作者:哈尔滨下乡黑龙江知青 黄春来
注7:摘自 “牛车谣----夏”  金秋时节的博客

(责任编辑: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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