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距今四十年了。那时的我,蒙昧、无知、愚蠢,在小兴安岭深处一个小铁路工地干活。
春节将至,人人下山回家。领导留下我与小光“看堆儿”,百里无人,哪来的小偷,但也得有人看守。其实我是愿意留下的,一是工资双倍;二是食堂交给我们两个人,随便吃;三是省了来回车费,可以寄家。 如果世界只剩两个人,这两个必须亲近,必须团结。我与小光素无言语,这回他主动找我说话。他说:“走,先看食堂。” 一到食堂,我才发现食堂什么也没留。哪来的肉,哪来的鸡蛋,只剩下土豆、大白菜、咸菜疙瘩,最好的是几块冻豆腐,幸好油还是有的。 然而,日历已经翻到了这一天,年到了。 那时,我对过年的要求:一是有饺子,是饺子就行,不问啥馅。东北俗语:谁家过年不吃顿饺子。意思是过年吃饺子是最常态。二是有酒,东北俗语:有菜无酒,扭头就走;有酒无菜,也挺愉快。 小光用极和气的口吻与我商量:“会包饺子不?包饺子。” 世界只剩下两个人,真有意思,对话用不着“你”“我”“他”等等零碎。 “包就包,包!”我语气坚定且不移——长这么大还没下手包饺子。 面有的是,大白菜有的是,我和面,他剁馅。 我说:“猛放油,多放油。” 他说:“多和面,包大个的。” 劳动之中,小光说:“其实,我是愿意留下来的,双份工资,食堂就是咱两个的天下。”——做英雄所见略同。 先生您要说了:过年都不回家,财迷打底老钱包。都是穷过的人,谁笑话谁呀!那年头,这不可笑。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和面与我的想象力相距甚至远。水多了,揉不成团子,沾在手上黏乎乎的,兑上面,又硬了。小光剁菜只一会儿就咣的扔下菜刀喊烦。看一看大肚子马蹄表,时辰已到,该吃年夜饭了。我猛地想起:“还有一样最重要的——酒。” 我二人放下面与菜开始找酒。食堂这帮家伙,居然没给留下酒? 在最沮丧的时刻,于黑暗潮湿的大菜墩儿底下发现一个瓶子,提来一看:北大仓。 那年月,瓶酒是奢侈品,况且这是有肩有腰亚葫芦瓶。看到酒,人就不再想别的了,只一个字:喝。 二人决定,放弃那烦人、费力、复杂的饺子,直接吃。 因为油可随意,炸白菜片子,炸土豆杠子,炸冻豆腐,又加个素的,拌大青萝卜。四个菜齐了,又有了酒,年可以过了。 我与小光将麻袋铺地上,对家的方向跪下:爹娘二老,孩儿不孝…… 我舀碗凉水,猛照灶门里泼去,噼噼啪啪,火星飞起,远胜城市烟花鞭炮。 于是乎,开餐,吃年夜饭。 穷总是先从肚子开始的,肚里没油水,油炸这个油炸那个,管够吃,不但香而且很香,特别香,极端香,因为香所以香。 小光与我对碗:“想不到,也喝上瓶装的。”咣一撞,一口下肚。身上热热的,心嘣嘣的。 想到城市里的街灯,想到白发初生的爹、皱纹爬脸的娘,好是伤感。悔不该贪图双份工资,悔不该贪图放开量吃的食堂。不觉眼湿,心也湿。 小光胳膊肘捅捅我:“哭也是年笑也是年,要死要活脸朝天。来来来——”他夹一筷子白菜片子至我碗中,说:“来来来,‘大肥肉’,吃个够。吃吃吃!” “大肥肉”让我乐了,我夹给他一筷子土豆条子:“吃,你也吃,这‘虾’鲜着了。北京运来的。” 白菜、豆腐、萝卜、土豆,被一会儿一个起了新名,南货腊味、淮扬大菜、川椒蜀酱,齐集四个大白盆子内。物质重要,想象更重要,渐渐地,感觉自己成了仙人,成为想吃什么就来什么的人物。 小光说:“唱歌吧。” 他破锣嗓子先唱:“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唉嗨,可惜没有邮递员来呀么来传情……” 他没唱完我就唱:“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 小光说:“这么光喝没意思,咱们划拳怎样?” 划就划。我从来没有玩过这个,几回合,我不干了。我提议:“对唐诗。” 二人对起了古代诗词,我上句他接下句,他出上句我对下句。这个玩卡壳,又来难的,句句不离“诗”“酒”“喝”“醉”这几个字。又换接龙飞花令。先生您想提中国诗词大会是不?第一届是哪儿?是这疙瘩,是一九七九年,于小兴安岭,是我们两个主持并召开的。 一瓶北大仓,很快从瓶子移至腹中,人也渐渐迷糊,守着四个大搪瓷盆,我睡着了。在梦里,许许多多的大肥肉,那个大眼睛上海女娃儿,一瓶又一瓶北大仓酒塞我怀里……“醉里吴音相媚好”,不醉哪来这些?醉有什么不好? 什么是美味?想吃却得不到,那就是美味;看别人吃自己干馋,那就是美味;穷人吃、穷时吃,那才有美味。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我们都成了老人。我与小光经常联系,一说就是大雪盖山那个除夕,一说就是那瓶大仓酒。现在日子好了,吃嘛有嘛了。只要是喝酒,我自然是北大仓,为的是酒好味醇,也是为了找回那次除夕味道。 我打电话给小光:“只咱两个,只喝北大仓。” “好好好,好哇,但是,菜呢?还是大白菜、冻豆腐、土豆丝么?” 那个两人一世界的除夕不可复原,我们就找家小小的店,点了最最简单的小菜,要一瓶北大仓,一斤半那个,喝着酒,重复当年和台词儿。店里的人全用怪怪的目光看我俩。 煮酒论剑忆当年,往事悠悠涌心头:兴安清泉,莽莽林海,冷雨敲窗,狂风击鼓。幸福是什么?幸福是对痛苦的回想,幸福是捡拾曾经的生活,幸福是白菜土豆加大仓酒。 喝酒喝的是朋友,喝的是那一夜乡愁。酒林总总,最爱的家乡北大仓,最爱与小光对酒当歌。那是我的青春岁月,青春都找回来了,焉不年轻?有钱啦,日子好了,干嘛不喝? 老板,上酒!喝啥?北大仓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