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喜欢把当年上山下乡的知青们称之为老三届,即66、67、68届,唯独不提69届。这批应该66年小学毕业,69年中学毕业的学生被人称之为“小六九”,“六九”就六九呗,偏偏还要加上个“小”字,似乎带有一点贬义。 从未听说哪一届学生,叫“小”XX,有吗?独此一家!同是“六”字头的六六届老高三和六九届小六九,一“老”一“小”差距十分明显。 所谓老三届,是文革前进入初高中的学生,不论在校时间长短都算,就连68届仅仅进中学才一年文革就开始了,学习时间也不长,偏偏也算是老三届。他们都是正规军,老嘎得很,而且有正规文凭,当之无愧的老。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说,“小六九”都是不伦不类的群体。 出生在五十年代,战争结束,一张白纸,百业待兴。60年代初进入小学,正是学知识、长身体的时候,偏偏遇上三年自然灾害,少穿倒也罢了,缺吃是明白的,连基本的粮食都得不到保证,更别提补充营养了,一个个面黄肌瘦,成了名副其实的“小”六九。 66年,小学就要毕业了,“小六九”们按老师的要求填写了报考初中的志愿书,可是连考试的机会都没有,仅仅拿到一张由校长签名的小学毕业证书,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 眼看着那些哥、姐们揣着红宝书,扛起大红旗,走南闯北进行革命大串联,因为当时的规定,只有中学以上的学生才能开出证明,才能去各地大串联。而“小六九”们被抛弃在小学、中学、社会、家庭之间莫名其妙地游荡、徘徊,成了社会游民、混混,没人疼爱的小西癞子。眼看着那些哥姐们活跃在文革的大舞台上,破四旧立四新,抄家批斗地富反坏右走资派,“小六九”只有围观的份,只有起哄呼口号的份。哥姐们贴大字报,刷大标语,“小六九”只能提提浆糊桶。 瞎混混到67年10、11月间,总算盼来一纸入学通知书,就近入学,管你小学学习成绩好与差,没得商量,不去也得去,谁也不得例外,于是乎,“小六九”们终于获得进入中学学习深造的机会。 闹哄哄的文革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校舍一片狼藉,“复课闹革命”“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标语口号随处可见。教室小、学生多,五十多人济济一堂,满满登登,想动一下都难。 老师上课没教材,学生听课没有课本,只有学校自行印刷的随时可能丢失的几页据说是教学材料。油墨印刷时间长了,蜡纸褶皱了,就花了,字迹模糊,还要核对一遍。各科有各科的学习材料,一卷往兜里一揣,也没人背书包,很容易弄脏丢失。因为是班主任老师教数学,课堂纪律好一些,数学几何学得多一些,什么一元一次方程、全等三角形的定理、勾股定理等。其他科勉为其难对付着上,总有几个起哄闹事不爱听课的学生,常常搅得老师没法上课,课堂纪律可想而知。管那个语文女老师叫“小头三梅”;物理老师叫“压强”(因为教了压力与压强);代课的张老师是革委会成员,一只眼睛是白的,于是送了个外号“夜乌蛋”。化学课压根没上过,元素符号形同天书。英语课教了26个字母,毛主席万岁,我们热爱毛主席,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等,至今还会口诵,手写就不一定正确了。有作业做不做随意,交不交随意,反正没有考试,没有升留级,没有奖励和惩罚,时常看见几个工宣队队员(上海禽蛋厂的工人)戴着红袖标,背着红宝书袋,在窗外走过,算是巡回查看,每当这时教室里安静了许多。时常有闹事的学生被叫去教育了一阵、训斥了几句,倒也老实了一些。 67年至69年底两年时间下乡劳动去了许多次,最长的是带着行李去川沙龚路公社启明大队学农,半个月时间参加秋收,摘棉花、割稻谷、打稻谷,是坐川沙庆宁寺旁的小火车去的,集体宿舍打地铺,热闹得很;学工劳动X次印象最深的是去禽蛋厂,十四、五岁的小孩,和工人一样在屠宰烫泡的大池子边上褪拔鸡毛,没有工钱、没有津贴,据说拔鸡毛算是脏活,每人每天5分钱的营养汤,让其他学生羡慕得要死。因为是夏天,每天都有酸梅汤,甜甜的酸酸的,随便喝,感觉特别好喝,特傻! 掐头去尾地算,“小六九”在校时间仅仅是两年半,中间学工、学农、批判资产阶级还占用了很多时间,临了连个毕业证书都没有拿到,说是初中毕业,其实空有其名。自然在人前矮了半截,甘愿被人称之为“小”六九。70年开始等待毕业分配,学习最高指示,献忠心,表决心,开大会,总动员,开小会分组讨论,统一思想。春节过后,经三结合的毕工组讨论研究定下每个学生的去向,然后陆续分批开拔了。其实目睹老三届的哥姐们离开学校,“小六九”们早就知道自己的命运了。只是不明白凭什么人家是四个面向有个选择,“小六九”就应该“一片红”,一股脑儿一窝端,全踹到农村,而且是六个方向:黑龙江、云南、江西、安徽等唯独没有上海近郊。 小六九都是些不满16周岁的娃娃,童工啊,个子没长成,身体没发育,甚至童音还未完全变过来,一群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小丫头,离乡背井,扛着行李卷踏上火车,当火车启动的一瞬间,车上车下一片狂嚎恸哭,涕泪交加,就连火车的鸣笛声黯然失色,就连上帝都为之动容的场面,至今还在我眼前晃悠。火车一路颠簸三天三夜到了二井,一个从未听说的小车站,成了生命中重要的一点;站在汽车上一路风尘十多里路到了分场。从此开始了长达九年的令人心酸却难以忘怀的艰苦岁月。 “小六九”们私底下说是在修地球,美其名曰:屯垦戍边建设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相比之下,每月31.25元的工资让我们这帮“小六九”稍有心安,养活自己没问题,君不见,很多农场老职工一家五六口人也只有这些钱,况且去插队的朋友更困难。这点工资成了众人羡慕的高工资。 初谙人事的“小六九”品尝着人生的酸甜苦辣,一言难尽的独立生存,也是群体生活,让“小六九”们懂得了生活的艰难,懂得了生存的艰辛,懂得了命运的叵测。夏天每天天刚亮就集合列队跑操,冬天天还没亮,迷迷瞪瞪地冒着零下好几十度的刺骨寒风,照样训练,有一次,据说是零下38度出去跑步,那个冷啊,至今未忘。原本一心一意面朝黑土,背朝蓝天的辛苦劳作,编织着扎根农村一辈子的噩梦。 忽然有一天,传来高校要恢复招生的喜讯,于是老三届的哥姐们成了当然的老师,宿舍里挂起了黑板,上起文化课来,语文、数学、英语。放下锄头,重新学习,“小六九”激起高涨的学习热情,期盼能改变自己命运的那一刻诱惑着每一个人。尽管有人表了忠心,要坚持乡村的伟大胜利。当有人上大学走了,有人征兵入伍去了,有人投亲靠友了,陆陆续续的,犹如一泓恬静的湖水中投进了石头,人们躁动的心一时间难以平复。盛传多时解决知青问题的钓鱼、撒网、拷浜终于到来了。 返城了,各种各样的理由:病退、顶替,全都走了,宿舍空了。高高兴兴地返城了,两手空空地回家了,“小六九”们又陷入了重新认识、重新工作、重新生活的崭新课题。要工作等分配,因为无技能,多数人只能在街道工厂里弄生产组“屈就”,要结婚没钱没房子,因为住房紧张,多数人只能在小阁楼中“窝居”,打地铺。“小六九”们多少年后才慢慢地融入这既熟悉而又形同陌路的大都市。终于有了自己的小家,哪怕是方寸之地;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再苦不能苦孩子,倾其所有,呵护、培育,无微不至地,满怀希望地热切期盼孩子能够出人头地,有出息地生活在这个城市,体面地生活在人群中。2000年前,“小六九”再次陷入尴尬的境地,多数人面临单位重组、整合。下岗了、转岗了、买断工龄了,没有特长的的“4050”们中多数是“小六九”。上有老下有小,屋漏偏逢连夜雨。再次就业,再次上岗,再次认识。生活偏偏是那么捉弄人,历尽坎坷的“小六九”咬咬牙,狠狠心,爬起来,掸掸身上的尘土,继续挣扎在生活的漩涡之中。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如今的“小六九”已经步入花甲,知青老矣尚能饭否?有的伺奉老人、有的照看孙儿,有的忙于儿女婚事,生活没有安闲。只有夜深人静之时,才能思忖自己的一生,才能回味自己的过去,才能放眼自己的未来。劳苦艰辛了一辈子的“小六九”们,谁会关注我们,谁会关心我们,谁会关怀我们。 平心而论“小六九”是从古到今从中到外,整体上在校学习时间最短教育质量最差的一届所谓初中学生,“小六九'是在上山下乡中被集体运动的所谓“知识青年”,实质上仅仅是小学毕业而已,在“小六九”知青身上反映出多种社会矛盾,即69届现象,也就不足为奇。虽“贵为”知青,享受到一些知青政策,虽有少部分幸运儿早参军、早返城、早上大学,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但从整体来说无法改变'小六九'整体弱势的客观事实。从上山下乡时的非工、非农、非军、非学的无所适从的强烈失落感,一直到改革开放后的今天,内退、协保、买断,时代的失落感依然强烈存在。其实“小六九”们心里跟明镜似的,无论是何时,即使返城后也一样,差距感,低人一等的感觉始终伴随左右。就像没娘的孩子,到哪都遭白眼。生活的煎熬,岁月的磨练岂是一句两句话能随便侃完。 其实,我们都知道,总有一天,我们都会衰老,老态龙钟;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化成烟尘,四下飘荡;总有一天,有人会说,这帮“小六九”终于走了,话语中有庆幸、有哀伤、也有无奈。即使到了那时,我们还是“小六九”,这是一顶永远都摘不下去的帽子,也许是永远也不会消失的历史符号。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