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烟不会带走一切, 带不走爱也带不走情谊, 他弥散在天空的生命, 依然会深深祝福人间。 父亲离我们而去已整整一年了,这是去年父亲大殓当天,好友给我的安慰信。我把这段文字读给我的母亲听,她与我一样既难过又欣然!我们相信着青烟没有带走父亲的爱,也相信着他弥散在天空的生命,依然在照看着我们。 父亲其实不是一个强有力的人。记得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上海开始启动改革开放以后最初的城市化建设,“拆迁”这个词也在那时应运而生。当时我家所在的浦东杨思地区是第一批被列入这个计划的,经过几年,老家被拆除,农田变房产,那里拔地而起了一座新城,就是如今的浦东新区上南新村。那时,我刚从上海戏剧学院毕业进入上海人民艺术剧院工作,在单位宿舍居住,周末回家。听父母说起要拆迁,既觉新鲜又无概念。我们世居自家院落,父亲因幼年丧父,无法享受父爱。因此,等他自己有了子女,就尽他所能把一家人拢在一起,勤俭持家,让我们兄妹享受着完整的父爱。全家人融融乐乐从未分开。父亲对于祖宅拆迁后要住进商品房毫无心理准备,极其担心自己苦心经营的大家庭从此分化。故而他很想要求拆迁办把分给我家的几套房子放在一幢楼里不要零散分开,这样全家人还可以住在一起。但是因各种原因要求没有得到满足。 有一天我从单位回家,母亲告诉我父亲上午又去找过拆迁办了,不知情况如何。我来到父亲房间,门半掩着,只见他独自背着身,蹲坐在一张小矮凳上,在将拆未拆的空旷房间里埋着头,很无助的样子。不知为什么,世上的子女最害怕看到的就是父亲无助的背影。朱自清在看到父亲为给他买几个橘子,微微发胖的背影蹒跚地走过铁道时,眼泪很快就流下来了,那是一个爱的背影,朱自清流下的是感动的泪。我看到的是父亲无助的背影,但同样感受到了浓浓的父爱。少年丧父使他特别看重家人团聚,看重亲情,总是想把我们都拢在他的羽翼保护伞中,显示他作为父亲的强大。但在新生事物面前,他无奈了,他心有余力不足了,他的那点希望全家人还住在一幢楼里,分房不分家的要求,无法实现了,他能不沮丧吗?看到这样的背影,我的眼泪也很快就流下来了。那天,我没有进父亲的房间,我不知道如何劝慰他。但那个蹲坐在小矮凳上的无助背影,深深刻在了我的心头。在以后的生活中,哪怕父亲开怀大笑时,他那时的状态都会掠过我的脑海。 表面看着并不强大的父亲,有时却非常严厉,最吓人的一次,是对我大妹发火。大妹那时已经有了男朋友并已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有次她去未婚夫家作客,晚饭后突然狂风暴雨发大水,眼看无法回家,未婚夫的妹妹怕她路上不安全,邀我大妹在自己房间挤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妹回家,父亲大怒,觉得女孩子还没有正式结婚就在未婚夫家住有失体统,根本不顾当时情况特殊,也不容我大妹辩解,愣是把妹妹说哭了。父亲认为我妹这样做会被别人看不起,同时告诫,我家的女儿们都不能破这个规矩。父亲霸道的“闺训”,无论如何,让我们懂得了洁身自好,懂得了女人自爱的可贵。 我是家里的大女儿,父亲给我面子,就是对我批评也算是客气的。十几年前我因扮演第一部电视连续剧《儿女情长》中的大姐一角,荣获中国电视第十五届“金鹰奖”最佳女配角奖。在领奖台上,主持人问我:“你是否自己就认为今晚能得这个奖?”我回答:“差不多吧。”其实我是不善言谈,但在家中看电视直播的父亲当时就对母亲说:“美娟这样讲显得有些骄傲,回家要告诉她。”在父亲离世的这一年里,我经常忆起他的言传身教,我庆幸有这样一位既普通又有良好价值取向的好父亲,他使我在工作中取得再大的成绩、得到再高的荣誉也决不会沾沾自喜,得意忘形。 我的父亲极其聪明,手巧得让人目瞪口呆。我小时候家里有一个收音机,是父亲自己装的,又大又漂亮,喇叭的部位用了一块金丝相间的小格子喇叭布包贴着,好像此刻还在我的眼前闪着亮。机身颜色漆的是柚木色,收音机内部那些细密的小铜丝缠绕的线路,在我们的眼前展示了一个神秘的空间,只要父亲巧手拨弄,里面就能传出各种声音。有了它,父亲每天关注收音机里播送的任何信息,经常到深夜还在收听。我则从小耳濡着收音机里播音员纯正道地的普通话,提升鉴赏。七十年代中期我考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时,招考老师们对于我这样一个来自上海地区的考生在普通话方面一点就通,都有些意想不到。只有我知道,这是和父亲通过他的双手,努力给我们创造的“硬件”分不开的。 我在上戏当学生的年代,有段时间流行不带领章的军装,男生女生谁要有办法弄到一件穿在身上,从上戏校园里走出去时,就是一种“时尚”。青年人在各个时代都有爱美之心,我也不能免俗。大概在父母面前无意中提起过,有次周末回去,惊奇地发现家里添了一架二手缝纫机,父亲只是买来裁剪书看了几遍,就给我做了一件合体漂亮的女式“军装”。我们全家人惊奇不已,父亲怎会在做衣服方面无师自通,他只是说:这很简单,能看懂裁剪图就行了。现在想想,父亲是用他的聪慧,最细腻无私地传递着父爱与对家庭的责任感,让我们的家庭作为一个社会最基本的细胞,在朴实无华中淡定安心地前行着。 父亲退休前是上海一家市级玩具厂的技术科长,在我们小时候,厂里只要有新产品,他总是第一时间把样品带回家让我们先“玩”为快,那些漂亮有趣的各色玩具给我们兄妹的童年带来了无尽的乐趣与欢乐。和父亲工作有关的事情,留给我们印象最深的,是他有一年被借调到上海电影技术厂参与设计支援山区的小电影放映机,那段时间,他每天下班回家后,都要在简易画板的图纸上工作至深夜,父亲从设计到制作直至参与去山区试映。有一天晚上,他带了一部电影胶片回家,说吃完晚饭要在家里放电影。记得左邻右舍都来了,片名叫《地雷战》,是黑白片。我们把家里的箱子橱柜挪到一边,腾出一面白墙当“银幕”,因为父亲只带回了机器与胶片,没有喇叭和声道,所以,我们看的是“无声片”。只见片中人物在我家白墙上晃来晃去,但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尽管如此,那个年代能在自己家里放电影,足以让我们兴奋了很久,也对父亲崇拜不已。有趣的是,当年在自家墙上看电影时离艺术很远的我,今天,居然与电影事业已无法分开。冥冥之中我始终认为:是父亲在我的生命程序中,注入了只有他能解读的密码,让他的女儿能为中国电影艺术做些力所能及的贡献! 今年七月二十三日,是我父亲离世一周年。去年的那天,我从《儿女情更长》的片场狂奔回去送他走完生命最后的旅程。一年来,我们全家无法相信父亲已离去,每次经过他的房间,只觉得老父随时要出来与家人同乐,但已不能。今天,这些一年来心里憋着的话,我把它当作是我们父女之间的一次天地神聊!爸爸安心!爸爸安息! 2012年7月20日于上海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