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2. 2018(印尼龙目岛) 父亲有过小中风,过90岁生日那天他感到很幸运,但一直觉得有件事情没有做:就是给北大荒中俄边境呼拉县河西屯当年去世的三位上海知青立三个墓碑,他们死时都不满十九岁,一位男知青是开山采石时被哑炮炸死的,一位女知青是上山伐木时来不及躲避被树干砸中昏迷几天后死去的,第三位优秀的高个头大张——武装排排长是一位烈士——他是在试图阻拦准备带枪叛逃到河对岸投奔“苏修”的同龄知青小梁时,被后者丧心病狂地开枪打死,然后丢入地窖的。小梁身材矮小,性格孤僻,曾受一些素质较差的知青欺负,据说他平时唯一的安慰就是干完活儿下班后偷听对岸以《莫斯科郊外的夜晚》音乐开头的莫斯科中文广播电台,那天小梁在打死阻拦他私携枪支的武装排长大张之后、慌慌张张趁夜色踩着冻结的冰河逃到了苏联边境哨所投敌!二个月之后又被苏联像赶一条丧家犬一样地驱赶回中国边境线这边,很快被县边防人员获讯抓捕,因为他有血债罪孽深重,县武装部决定立即枪毙,他临死前除了交代罪行,最多讲的一个字就是“饿”,好像苏联那边二个月没给他吃过饭似的,瘦得皮包骨头而且精神恍惚,枪毙之前年轻罪犯提出“要吃一个面包和一顿青菜白米饭……” 父亲在那个特殊年代是上海下放老干部,担任河西屯生产队副队长,带着母亲和弟妹一家四口插队东北边境小村庄,整整六个年头每天带头干重活 并管理近百名15-20岁的上海知青的干活、学习和吃喝拉撒睡。母亲在菜地和食堂干活,她感到比在上海单位里挨批舒坦。父亲时常给在北大荒兵团务农的我写信,特地从黑河来嫩江看过我,父女情深心心相印……发生叛逃事件时父亲正在公社开会,多年来父亲一直对三位罹难知青依依不舍心有愧疚,90岁生日后父亲捐款为他们立了三个墓碑,并让我家三个儿女重返河西屯扫墓鞠躬、看望老乡。 最近,父亲忽然收到几位年逾花甲的知青来信 ,写到他们“当初在河西屯生产队年少无知,为了好玩刺激,曾把瘦骨嶙嶙个性孤独的小梁骗到树林里先是嘲笑欺负,后来干脆毒打一顿,以后又发生过几次……可能这是造成他内心仇恨以致叛逃杀人的原因之一,年过六十,我们于心不安,希望捐钱为小梁也立一个小墓碑,纪念他的不幸和我们的悔恨。” 此时老爸已是九十四岁享有副部级医疗待遇的医院老住户,每年新年春节有许多“知青朋友”来看望送花。收到这封信时父亲老泪纵横,在梦里他看到那个16岁时来到北大荒河西屯报道小个子小梁,他无缘无故地笑着,好像要众人接受他的矮小与卑微;没有想到等待他的是暗地里的嘲弄与毒打… 第二天我去医院看望父亲时,他对我说了他的梦:“女儿,我梦见了第四座墓碑……很小,但它立在那里。” 我眼眶湿润了,紧紧抱住老爸……这就是我们两代人无法释怀的北大荒。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