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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我这样被“推”进大学之门|薛理勇

时间:2018-08-27来源:朝之花 朝花时文 作者:薛理勇 点击:
俯瞰华东政法大学(曾作为文中提到的复旦大学分校借用校址) 1976年,四人帮被粉碎,文化大革命终于结束了。翌年,报纸上传来恢复高考的消息,许多人奔走相告,跃跃欲试。我高中的同学林建福希望我一起报名参加高考。当时,我已经成家立业,还有一个两岁的女
俯瞰华东政法大学(曾作为文中提到的复旦大学分校借用校址)

      1976年,“四人帮”被粉碎,文化大革命终于结束了。翌年,报纸上传来恢复高考的消息,许多人奔走相告,跃跃欲试。我高中的同学林建福希望我一起报名参加高考。当时,我已经成家立业,还有一个两岁的女儿,我本来读书的成绩就不灵,估计自己也考不上大学,如今有了稳定的工作,有点安于现状,我没有报名。我的不少高中同学参加了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次考试,大部分名落孙山,只有一孙一胡两位同学考进了镇江的农学院和上海海运学院。后来才知道,这一年全国有570万人报名,最终录取27万人,录取率4.7%。没过多久,第二年,高考接着举办,我仍然没有参加考试的打算。
 
       替我报名,同事落榜我上榜
 
      我单位有一位“老三届”高中的同事,他想参加考试,但是单位里没有人报名,他不愿意“单枪匹马”一个人去报名,于是拉我垫背,没有征得我的同意就替我报了名,还替我支付了5毛钱报名费。同事们都知道了我要参加高考的事情,看来,我不参加高考也不行了。根据相关部门的规定,报名参加高考的人可以享有15天的“复习假期”,有的单位松一点,从报名日开始,考生就可以享受假期。我没有申请“复习假期”,一则我手里没有任何的复习资料,呆在家里也是“没头的苍蝇”,没有方向;另外,邻居们见我长期不去上班一定会打听,我会无言以告,因为我自己在嘀咕,这次万一考不上大学,一定是一件“牢坍招式”(上海话,坍台、没面子的意思)的事情(实际上,我的老婆也不知道我报名参加高考的事)。 
 
      考试地点在闸北区中兴路的一所中学里,我偶遇了高中时一位不是同班的同学,他叫顾民杰(后来成了我的大学同学),于是,上午考试结束后,我们就留在学校,等待下午地理考试。考生中有许多应届毕业生,他们(其中一位叫张晓春,后来成了我的大学同学)提到了几个自认为一定会遇上的考题,其中有“攀枝花”,这是当时中国自己建设的很大的钢铁基地。离开学校多年的我们则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且还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知识,我与顾民杰面面相觑,吓出了一身冷汗。晚饭后,我骑着买来不久的自行车到老同学林建福家里,准备明天的考试,离开他家时,发现停放在他家门口的自行车不见了。三更半夜,到哪里去找?我把自行车钥匙留在林建福家,只能垂头丧气地步行回家。当时,一辆永久牌自行车138元,还要凭票供应,而我的月工资只有41元,一辆自行车相当于我3个多月的工资,我有一点懊丧,出师不利,估计这次考试一定是名落孙山。第二天晚上,林建福匆匆赶到我的家告诉我,自行车找到了。原来,当地居委会在夜间巡逻时,发现了停在门口的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担心被人偷走,就把它推到了居委会,代为保管。 
 
      考试结束后,替我报名的夏同事来到我家,告诉我他原以为自己数学成绩最好,但是,遇上了难题,数学考得不好,后来干脆把其他几门考试也放弃了。当然,他落榜了。我本来的读书成绩就不理想,学业又荒废了许多年,当时,邻居几个小孩读初中,而我上班的时间很宽松,在家时间较多,便经常帮他们补习功课,想不到帮初中生复习功课的知识在考试中却派了大用场。这次考政治、语文、历史、地理、数学、外语(可以不考,分数作为参考),总分是500分。当考试分数公布,我的成绩332分,基本上每门有60多分,而最低录取分数为320分,我竟然考取了。

 
 

      然而,录取通知书迟迟没有下来,也不知道考取了什么学校。根据规定,企业凭考生正式的录取通知书办理职工离职手续,于是,我依然天天照常上班。大概到了年底,录取通知书先送到了我单位,再由单位通知我办理了离职手续。接下来,我进了刚刚成立的“复旦大学分校”,就是现在的上海大学文学院,成了历史系的一个“爸爸级学生”。照惯例,高考每年一次,1978年的考试是7月份举行,正常录取的考生在当年9月开学。然而因为高考已经停止多年,为了尽快培养人才,这一年“扩大招生”,增加了录取名额,12月再发录取通知,1979年2月开学。由于1978年有过这样的一次考试、两次招生,于是,人们把第一次录取的学生称之为“78级秋季班”,第二次录取的为“78级春季班”,我是“78级春季班”。
 
      复旦大学分校,“慈母”班主任管“爸爸级”学生
 
      我就读的复旦大学分校是为了响应政府“扩大招生”而临时组建的学校,没有自己的校址。第一年,学校借用以前的圣约翰大学校址上课(现在是华东政法大学校址)。历史系全部教职员工加起来只有5位,而一个班级的学生就有90人。好在圣约翰大学的教室很宽敞,能容纳90个学生同时上课,为了使坐在后排的学生能够听清老师的讲课,学校配置了当时挺时髦的日本产“两喇叭”扩音器。学校没有在编教师,上课的老师都是从其他大学临时聘请的,听说大学老师外聘上课可以获取额外的费用,所以,老师们很愿意来。给我们上课的师资往往是最好的,学校也经常聘请著名学者、学人到学校开讲座,我能记得的就有周谷城、曹漫之、唐振常、汤志钧、沈渭滨、朱维铮、赵丹、方行等,许多老师告诉我们说;“复旦大学分校的师资力量一点也不输给复旦大学。”可能是受恢复建立华东政法大学的影响,第二年,我们搬迁到西江湾路,这里原来是政法大学校址,就这样一直学到毕业。
  
      根据相关规定,已经工作满五年的学生可以带薪读书,就是由原单位按原标准发放工资,我的单位每月照常发给我41元工资和5.9元奖金,还额外给我一张月票(当时乘公交车的凭证,每月交付6元,乘车不再收费)。有一年涨工资,规定增加的幅度分3元、6元、9元三档,我的单位统一给外出读大学的职工每人增加6元。
 
      大学同班同学中有不少应届毕业生,我与他们的年龄相差一匝,也就是12岁,有的应届生呼我为“老骨头”,我则叫他们为“小棺材”,好像年龄不是隔阂,大家友好相处。我的大学班主任姓何,是复旦大学老师,约长我十几岁,我进大学时已是位31岁的父亲,把老师的关爱称为“慈母般的关爱”似乎不妥。何老师确实优秀,我们班90位同学年龄参差不齐,来自不同地方,何老师对应届生看管得很严,生怕他们有所闪失。不少应届生曾抱怨:“那能(沪语,“怎么”的意思)进了大学了,还是用中学生的办法管我们。”后来许多应届生成了机关、企业领导、骨干,大家聊起大学的往事,还是十分感谢何老师的关爱。  
 
       大概是大二时,我妻子胃出血住进了第四人民医院,妻子的堂叔是第四人民医院的外科主任,建议作胃切除手术,本来应该由他亲自操刀的,但是四院正在大修,无法做手术,他便联系了虹口区中心医院。救护车来转送病人,可是救护车工作人员不知跑到哪里聊天去了,妻子经过搬动,血喷涌而出,昏厥过去,送到中心医院,血色素为零,立即被送进急救室。中心医院离大学近,何老师特意来探望我妻子,对我说:“你最近一段时间不要来上课了,在医院呆着,陪着老婆。”妻子病情略有好转,可以自理了,看到我回到学校,何老师说:“侬那能还来学堂里了啦,快点回医院去陪老婆。”这一学期我便没怎么上课。但是考试成绩不错,我估计可能是何老师向任课老师打了招呼吧。 

 
 
清华大学1977级的学生在课堂上
 
      复旦大学分校虽然是临时组建的学校,但是,老师们为学校发展和进步费尽心机。历史系先建立了资料室,学校也很快建立了图书馆,可以借阅到许多书籍,阅读报刊杂志。现在想来,大学老师教给我们的不仅是知识,更多的是培养独立思考的能力和教我们做学问的方式。
 
      不一样的老师不一样的结局,毕业论文一波三折
 
      我曾经是上海汽车运输公司的工人,与马路打交道,对上海的道路分布和路名“了如指掌”。进了大学后,我在《地名知识》发表了一篇关于上海马路名称的文章,被上海颇有影响的《报刊文摘》转摘,现在看来,这篇文章有瑕疵,但这毕竟是我在专业刊物上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我喜欢古代汉语,在读大学之前,有一次路过昆山路,弄堂口有一个临时摊位,摆着街道图书馆清理出来的旧书,其中有二十四史《历律志》的抽印本,一毛钱一本,太便宜了,我全部买了下来,花几年时间通读一遍。在读大学的时候,看到《历史研究》发表署名文章《释〈汉书〉“日有九道”和“月有十九道”》,我认为作者根本没有理解《汉书》关于“日有九道”和“月有十九道”的意思,于是写了一篇《也释〈汉书〉“日有九道”和“月有十九道”》,在我毕业之前发表在1980年《历史研究》,在读学生能在全国第一流刊物发表文章是罕见的,且发表的是一篇一般人连题目都看不懂的文章,也是一段难忘的经历。 
 
      学校规定,学生在大四上学期开始提交毕业论文的题目,由学校安排指导老师。我的毕业论文的题目是《〈系辞〉筮法质疑》,这是关于古代卜筮方法的探索和研究,全文一万余字。学校找不到合适的指导老师。此时,校里刚调进来一位老师,是北京大学考古系毕业生,学校以为他懂《周易》,就请他作为我的指导老师,他也认可了。可是,当我把毕业论文给他后,麻烦来了,因为他看不懂,于是,我只得当面向他解释。卜筮只是古人祈祷圣灵指示的方式,不会很复杂,只是后人人为地添加了无数的神秘主义色彩,才使它变得扑朔迷离、神神叨叨。然而这位老师仍然听不懂我的解释,还对我说:“你为什么不把《历史研究》上发表的文章作为毕业论文?”我无言以对,只能回答:“学校规定,已经发表的文章不能作为毕业论文。”(后来我想,可能是老师想找一个台阶,大家可以相安无事)。我向老师表示,我不一定希望取得好成绩,给我通过,让我毕业就可以了。班主任何老师替我向这位老师求情,没有结果。何老师又让当初帮忙把他调到复旦大学分校的老师去求情,他也是这位老师北京大学的同学,然而,也许是老师面子上受到了伤害,终被他驳回。一般在学生提交毕业论文、学校指定指导老师后,未经指导老师同意,学校不能随意更换指导老师。无可奈何之下,我只能在家里等待事态的变化。在家里,我另外写了一篇《先秦妾媵制度考》,写完后,我找到何老师。何老师很兴奋,不断地自言自语:“这下好了,这下有办法了。”因为我换了毕业论文,学校就可以帮我另外找一位指导老师。新的指导老师只在我的论文上改了一个字,我认认真真地重抄了一边。后来,这篇毕业论文得了“优”,发表在《江汉论坛》(哪一期,我记不清了)。先前提交的论文,我立即寄给《中国史研究》,不久就收到了杂志社的回复,表示已经录用,可是一直到六年后,才在《中国史研究》1987年第1期正式发表。 
 
      在大学期间,我还写了一篇《“枚筮”新证——与庞朴同志〈‘枚卜’新证〉和〈阴阳五行探源〉商榷》,文章很长,一万余字,寄给了《中国社会科学》杂志。这是中国社会科学最高的刊物,我读过庞朴先生的许多文章,知道庞朴是中国著名的学者,还是《中国社会科学》《历史研究》杂志的主编,然而,没过多久我就收到《中国社会科学》的回信,没有署名,也没有发信单位的名称和盖章,字很漂亮,我估计是庞朴的亲笔信。我的这篇文章,被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1985年第3期。大概就是这一年,庞朴先生来上海,下榻离开虹桥机场很近的龙柏饭店,当时,我工作所在的上海历史文物陈列馆借虹桥路的农业展览馆开馆,离开龙柏饭店不远,庞朴先生打电话给我,希望在龙柏饭店会面,我受宠若惊,匆忙赶到龙柏饭店,乖乖隆地洞,进入一个硕大无比的接待室,庞朴先生一个人坐在一只硕大无比的沙发上。我的顶头上司、上海文化局副局长方行,上海博物馆馆长马承源等多人毕恭毕敬地站着,围成一个半圆。庞朴先生见我进来,起身把我拉到身旁,还与我勾肩搭背,窃窃私语,方行和马承源先生大概一直也没有弄明白我与庞朴先生是什么关系。 
 
      不能说读大学改变了我的“命运”,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什么,如果不读大学,我的命运又会如何,是一个落魄的“无业游民”?还是一个商业上的“暴发户”?不得而知。但是,大学实实在在地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使我从一个企业的工人走向历史研究之路,成为一个学人、学者。
 
 
(责任编辑: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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