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兵团那会儿见过许多高大全人物,可至今对他们的事迹甚至名字大多没留下什么印象,惟独那个没正形的皮皮班长却时时浮现眼前。 他是从四川“盲流”过来的老职工,大号周伯奇,被人叫成“周扒皮”,偏偏他又真是地主出身,可人黑瘦,脸上没有四两肉,尽管生前官至农工班班长,可加上家属两个“三十五块二”养活一大窝小萝卜头,给我的印象总是破衣喽嗖,邋邋遢遢的,再有,虽说是个班长,却没点正形,除了干活,平时没人怵他,大家都可以作弄他调侃他,因此,大伙哪怕是还带着学校“红卫兵”余威的知青叫他“周扒皮”,叫他“皮皮”, 也决不是出于什么“阶级仇恨”,而是因为他太可爱了! 歇工时他在地头上耍的活宝,雨休时他在宿舍里摆的龙门阵,都是那个乏文娱时代的福音。 他的嘴像阿Q那样死倔,因此,经常挨比他更倔的排长的尅,这两个领导“总是尿不到一个壶里”,动辄唇枪舌剑,随时硝烟弥漫,便成了我们每天必看的连台本戏。他的嘴又像阿Q那样不老实。记得,有一次跟他一起到地里收麦秸装完车,他看到我接连窜了几次也没上得车去,满脸坏笑地说:“要是上面躺一个姑娘,你上得去不?”,我一听大窘,几天不理他,他见状巴巴地给我补好割大豆时割破的水鞋。后来,他大概又开了一些“和尚动得,我动不得”式的玩笑,被一帮家属一轰而上去扒他裤子喂他奶吃过,于是,每当看到他气咻咻地躲开那些强悍的东北“老娘们”的时候,我更感到十分开心解气! 然而,他毕竟还没走出运动初期挨整的阴影,别看他给小青年摆龙门阵时吐沫横飞,都不知自己姓啥了,可耳朵后面还长着两眼睛,一有风吹草动,立马便会转变话题高声念道:“日本侵略猖狂,人民纷纷反抗,八年抗战非寻常,领导全靠共产党!”抑扬顿挫,朗朗上口,瞧那小样要多革命就有多革命! 可他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们,每当他说得来劲的时候,我们就故意吓唬他:“周扒皮,你又在毒害我们小青年啦?小心再抓你个牛鬼蛇神!”他这时便会正色道:“瞎说,我有几个脑袋?不见我在布置任务,‘抓革命促生产’吗!再说,你们一个比一个蔫坏,还用我毒害啊?” 说的也是!虽说他没个正形,但他重活脏活难活险活都拿得起,而且经常给我们补水鞋磨镰刀,人缘极好,后来连里讨论给四个人涨两级工资,他在我们排获得全数同意通过,可惜没等拿到手就永远离开了人世。 那是1974年冬天,我排十几个人远离连队上山砍伐烧柴,按规定没有礼拜天,但可轮流回连休假一两天,他在过了元旦春节后才最后一个请假回的家,谁知在半道上遇翻车不幸被压死了。 据我日记载,“2月2日排长从连里回来说:‘照迷信讲,是该着他死;照情况看,他是赶着去死。车歪歪着走了50米远,吐鲁都吐鲁下来了,可他把大绳拽得死死的……” 而我更疑惑,因为我知道他平时吃菜三大碗都能干下去,可那天只啃了一个馒头就匆匆走了;另外,他在死的前一天仿佛有所预感地对我说过半宿话总结一生,说别人要他伐木他伐了,要他做菜墩他做了,要他捎木头的他给捎了,问他借钱他给借了,要他耍活宝他耍了,要他说知心话他说了…… 总之,他是在文革初期挨整逐渐活跃起来了几年后走的,而“资产”出身,学生气十足的我虽然一开始还是一肚子不合时宜,喜欢独自发呆,但很快迷上了他那夹荤带素的俗文化,逐渐走出自闭,不再古板,也许用当时的话说,这叫放下了知识分子“臭架子”。 他走了,也许在天堂真的成了快乐天使,甚至还当班长,并且时不时附在我耳边讲笑话,以致把我从梦中闹醒。 (作者原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6师23团上海知青)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