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保留至今的当年部分图书,包括被小周用来“投石问路”的《进化论与伦理学》。
1968年的冬季,我与妹妹贤梅到安徽泾县汀溪公社大坑大队马家岭生产队插队。那一年,我二十岁,贤梅十八岁,我六六届高中毕业,贤梅六八届高中毕业。从此,翻开了我们一共七年的知青岁月篇章。 有种说法管我们叫 “六八年人”。 “六八年人”并非指所有下放农村的知识青年,而是指1968年下放的“老三届”,六六、六七、六八届高、初中毕业生,尤其是这三届高中毕业生。“六八年人”推崇读书,认为读书是很有面子的事。知青们都很在乎读书。读什么书,是什么人。人,就是他所读的书。读书是一个人的基础,要读多少好东西,最终才能成就一个人。 在当年汀溪、苏红的知识青年中,流传着一些有趣的关于书和读书的故事。现在想起这些故事,有些匪夷所思,但它们的确曾真实发生在我的青年时代,连同那些被尘封的知青岁月,一起在回忆中熠熠生辉,时至今日仍对我有莫大启发。 交友之道 战岭小周买了三十本《进化论与伦理学》,送我一本。 《进化论与伦理学》旧译《天演论》,赫胥黎著,《进化论与伦理学》翻译组译,没有具体译者,科学出版社1971年7月版,85页,定价0.17元。黄色封面,内首页引用了一段毛主席语录:“中国应该大量吸收外国的进步文化,作为自己文化食粮的原料,这种工作过去还做得很不够。这不但是当前的社会主义文化和新民主主义文化,还有外国的古代文化,例如各资本主义国家启蒙时代的文化,凡属我们今天用得着的东西,都应该吸收。但是一切外国的东西,如同我们对于食物一样,必须经过自己的口腔咀嚼和胃肠运动,送进唾液胃液肠液,把它分解为精华和糟粕两部分,然后排泄其糟粕,吸收其精华,才能对我们的身体有益,决不能生吞活剥地毫无批判地吸收。古为今用,洋为中用。”《进化论与伦理学》是一部为达尔文进化论广泛传播扫清道路的伟大著作,是一部影响深远的书。“文革”期间人文社会科学书籍已扫除得十分干净,怎么会冒出这样一本书呢?据说,毛主席问姚文元“最近看什么书”,姚文元开了个书单,其中有这本书,毛主席说“拿给我看看”。毛主席他老人家看,全国人民都看了。 一本书价是农田区一天的劳动所得,小周为什么要买那么多呢?周说,“送人。” 为什么要送人呢?周说,“我要听听他们对这本书的评价”。 为什么要听他人的评价呢?周说,“谁的见解对我有启发,我将视其为友,若对我毫无启发,下次见面,就形同路人,没有必要交往,免得浪费时间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用心何其“毒”也。 这使我想起《论语》中的孔子曰,“交友,无友不如己者。”没有什么值得自己学习的朋友,不是真正的朋友。请问,这是什么交友观? 交谈,是相互识别的一种方式,也是相互认同或否定的一种方式。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们相聚在一起,总要有一个纽带。汀溪、苏红的知青,以读书不读书,读什么书,自然地形成了各种圈子。 只剩短裤头了 爱读书的知青形成的圈子内,常交换图书阅读。交换,实行以书易书的原则。每个人拥有的书的数量是不相同的,当你已无图书和别人交换时,要以物易书,一块肥皂看三天,一双袜子看五天,都有约定俗成的规则和标准。如果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身上穿着的短裤头了,还想看别人的书,怎么办?你总不能扒我的裤头吧?让我光着屁股夹本书回去?不着急,办法总是有的,可以用精神代替物质。规则和标准是,在你借去阅读的书上,写下阅读的心得体会,一条心得体会算一天。当然,心得体会要被认可。归还图书时,一边掰着手指头算天数,一边认真阅读所写心得体会。心得体会给人的启发和满足,往往还胜于肥皂和袜子,这是一桩十分划算的买卖。 我有一本《莫泊桑中短篇小说选》,因辗转多人之手,已残缺不全,一张当年的旧画报,代替了封面和封底。但是,打开这本书,却仍让人兴奋不已。其中,书页上记载着密密麻麻的批语,这些心得体会,都是当年只剩下身上穿着的短裤头之外,再无他物的书友留下的,虽然稚嫩,但是都是很认真的阅读思考,记录着他们精神成长走过的脚印。 在《莫泊桑中短篇小说选》中的《戴家楼》上,写着:“《戴家楼》是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缩影,揭示了资本主义繁荣的根源。”这是立足于故事的开头:戴家楼是一个小镇上的妓院,光顾妓院的,都是“有体面的人,商人、市区的少壮派”。一天,妓院贴出告示,姑娘们要回乡下省亲,歇业两天。昔日充满活力的热闹小镇,死一般的寂静,连狗都只是夹着尾巴,跑来跑去。还有一条批语:“一个罪恶的人的灵魂深处,也有美好的一刹那。” 这是立足于故事的结尾:清晨,姑娘们在一个客栈等候回小镇的马车,这时,教堂的钟声响了,姑娘们神情专注地听着……可能是想到了当年神父对她们的人生祝福,未忘初心。 另一篇《人妖之母》上,有这样的批语:“人们感觉不到罪恶的悲惨,是由于犯罪并不是出自恶意,而是愚蠢。在犯罪的人与造成犯罪的社会面前,我们应当指责的是谁?一个人的幸福与痛苦,只能是社会给予他的东西。” 书之来源 知识青年阅读的书,从哪里来?管中窥豹,说说自己吧。 宣城中学是一所百年老校,图书馆藏书十分丰富。图书馆管理员李老师的经历颇富传奇色彩。首先吸引我的是他办公桌上的一幅对子:“书中取乐、笔下用功,浪迹天涯、问心无愧。”他历史知识丰富,喜欢与学生天南海北,尤其是谈书。当时有个疑问:李老师为什么不去上课?后来听说,他是个右派。后来又听说,他是解放初潜伏台湾的地下党,后来关系断了,始终无法证明他的身份。像这样的“怪人”,我在校时,宣城中学还有好几位。 “文革”初期,宣城中学图书馆被查封,门窗全用木板钉死,据说全是封资修的货色,要付之一炬。一些学生瞄准了这里。真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图书馆的书,每天都在减少。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到图书馆偷书,当然是在夜间,上半夜,还是下半夜,要看是上弦月,还是下弦月。四个人是最佳组合:选一个僻静一点的图书馆的窗口,最好没有路灯,将板车拖到窗下,一人在路口望风,一人在窗口守着板车,两人翻窗进去找书。借用电筒的光,在书架上选书,选中的,放进随身带的书包里,书包装满,将书倒在板车上,再继续选书,板车上的书,由看守板车的人整理好。发现图书馆书架间也有手电筒光在移动,一定也是来偷书的,都会小心回避,互不干扰。 板车将书拖回家,怎么分?将书堆在地上,一人拿一本,循环拿书,直至拿完。那真是一个十分有趣的场景:四双眼睛都紧盯着那一堆书,脑子不停地盘算着拿哪一本,紧张而有序,公平而合理。 关于这件事的道德判断是个复杂的问题。 鲁迅先生在《孔乙己》中,有一段孔乙己的话,说:“窃书不能算偷……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康有为一次游览西安大雁塔时,居然将唐朝玄奘法师从天竺国取来的真本佛经偷走了几册,坐火车逃至潼关才被拦截下来,或许他当时的想法和孔乙己一样,觉得窃书不能算偷。章太炎在《诸子学说略》中记载过这样的事:孔子在向老子问礼时,向老子借了许多书,但借去后就不再归还,窃为己有了。孔子通过整理从老子的图书馆中“借”来的书,编写成了属于自己说教内容的“六经”。章太炎此说后来被鲁迅引用,写出了《故事新编·出关》。章太炎此说来源于庄子,如果这个故事成立,那么,孔子就成了中国历史上首位窃书盗贼。 下有孔乙己,中有康有为,上有孔夫子,哪个读书人不窃书?不窃两本书,能算个读书人么?何况,能让面临灭顶之灾的图书转移民间,藏书于民,简直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 就这样,知青们得到了自己的“第一桶金”。 书的来源还有一个渠道,到造纸厂购买。很多单位将图书馆的书送造纸厂销毁。可以到那里购买,但要单位开个证明,说明“供批判用”。批判不批判,大家心里有数,只要手续齐全就行。 另外,有时你会发现,去小店买盐买糖,包装纸就可能源于某本中外名著,你可以用其他纸,将名著换来,也可以花钱买。这种书往往缺头少尾,但也很稀缺,能得到一本这样的书,也让人欣喜若狂。 总之,那个年代,该有书的地方,没书;不该有书的地方,却往往会出其不意地得到好书。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