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在北大荒工作时最好的搭档,至今我还会经常回忆起他的音容笑貌。
他,中等个头,身高大约1米70,不胖也不瘦。一头硬扎的短发,显得格外精神。最有特点的是他那张脸,满布着刀刻般的皱纹,粗且深,很像罗中立的油画中《父亲》的形象,只是少了一条羊肚白毛巾。他的性格是属于那种乐天型的,在北大荒的那些年,我从没见到过他有发愁的时候。 老王头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喜欢喝酒,而且一准是“北大荒酒”,他常说:“最美不过北大荒酒”。 当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想,老王头如此嗜好“北大荒酒”,总有他的道理,要不然,北大荒的男人怎么都喜欢喝“北大荒酒”呢。 粮食保管员称得上是“技术干部”,他的拿手本领就是能准确地估算小麦、大豆、玉米的干湿程度。老王头只要随便拿起几粒小麦、大豆或玉米,摊在手心,瞅一眼或在嘴里咬一下,马上就能报出其中含有多少水分来。因此这五谷杂粮,什么时候要摊晒,什么时候要上囤,哪些该留种?哪些该上交?哪些该作口粮?都由老王头说了算,真可谓“一言九鼎”。 粮食保管员更要经常琢磨老天爷的脾气,北大荒夏天气候多变,刚才还是好好的艳阳天,转瞬间乌云密布,瓢泼大雨就下来了。这可是麦收的季节,满场子都摊晒着黄灿灿的小麦呢!北大荒有句俗语“播在冰上,收在火上”,指的就是小麦播种和收成的特点。 那天午后,我们正在凉棚下休息闲聊,谁也没注意到,东边一片乌云迅速地聚拢来。老王头警觉性高,发现天气要变,指着远处的乌云对我说:“你看,雨伸腿了,你赶紧到连队去敲钟,通知大家来抢场!”钟声一响,全连职工、家属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儿,连奔带跑地赶到晒场。此刻的晒场,人声鼎沸,打撮的、灌袋的、拉苫布的、抬活动棚的,要抢在大雨来到之前把小麦全部盖好。 其实,一年四季,这晒场都是最繁忙、最热闹的地方。春天,要拌种,制颗粒肥;秋天要赶在下雪前把所有的庄稼都收到晒场来;冬天要脱粒。连队一年的收成好不好,只要数一数晒场周围的粮囤就可以知道了。 老王头是1959年来北大荒的,他本来是个乡里的干部。那些年,为了开发北大荒,整师整团的部队往里拉,时间久了,男女比例失衡,这些军官、士兵的结婚成家都有了问题。于是从胶东半岛的荣成、文登一带,动员了大批的女青年来参加北大荒建设,老王头是带队的干部。 从人烟稠密的胶东半岛来到地僻人稀的北大荒,一下车,那些个女青年全傻眼了,哭爹喊娘的闹着要回家。老王头看着不忍心,一咬牙,承诺不走了,要和她们一起扎根北大荒。 北大荒一年四季都有好景致,春天麦苗青青,夏天稻菽翻浪,秋天满地金黄,冬天白雪皑皑。 我最喜欢北大荒的夏天,尤其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月光如水,星汉灿烂,远山若黛,周围都是墨绿的庄稼地。我和老王头在一起值班,我会悄悄地走近苞米地,聆听那噼噼啪啪的拔节声。这时候,我的脑里经常会像《故乡》里的鲁迅那样“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我期着也会有一匹猹现身,但却始终没有见到过。 我知道,老王头的家乡靠海,他会不会也思念他的故乡呢?这时候,老王头会到邻近晒场的家中,拿来一瓶“北大荒酒”和一包花生。北大荒不产花生,是老家托人捎来的。我们一边喝着“北大荒酒”一边唠着嗑儿,这是老王头最高兴的时候,他会给我讲许多有关他故乡的故事。 那是个依山傍海的小城,有着悠久的历史,它因秦始皇召天下文人登山而得名,历来是个人文荟萃的地方。它在春秋时期就被称为“文士之乡”。汉代大儒郑玄曾在此开堂讲学;宋代大诗人苏东坡也曾写下了“至今东鲁遗风在,十万人家读书声”的诗句。 老王头给我讲得最多的,还是关于他老家的“天福山起义”。文登是革命老区,1935年,这里就创建了胶东第一支党领导的人民武装队伍──昆嵛山红军游击队,1937年,中共胶东特委组织领导发起了震惊全国的天福山起义,打响了胶东人民抗日第一枪,创建了山东抗日救国第三军,后改编为八路军山东纵队第五支队,至今在人民军队中还保留有三个集团军。文登人民为中国革命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从老王头的口中,我第一次听说了理琪、于得水、林一山这些传奇式的人物。后来我还知道,从革命战争年代到新中国成立以来,文登这块土地上产生了将军和副军职以上的人民解放军高级将领有一百多名。 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和老王头一喝酒,就有讲不完的话题。 逢年过节,老王头怕我们想家,总会邀请我们去他家喝酒。北大荒人家的自留地除了种蔬菜,还要种上一些烟叶,男人们抽的都是这种纯天然的卷烟。 酒席上新鲜蔬菜是少不了的,都是自家院子里现摘的,豆角、黄瓜、芹菜、西葫芦,青翠欲滴。北大荒人喜欢养鸡和鹅,连队有水库,鱼也少不了。我们围坐在炕桌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北大荒酒”,就着丰盛的下酒菜。尤其是冬天,窗外飘着鹅毛大雪,屋子里暖融融的。多年以后,我在上海的一家“东北人家”酒店,屋子里也有土炕,但,我却再也找不回当年的那种感觉了。 老王头退休后,身体渐渐不支,年轻时落下了许多病根。我当年的许多北大荒朋友都寿命不长,这是否和他们年轻时受了许多苦有关呢?最近几年,我们曾经生活在那片黑土地上的知青,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你回去了吗?再晚回去,恐怕老人都见不到了!”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啊。 最后,老王头的听力也不行了,我好几回在电话的一头大声地喊他,他知道是我,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终于,老王头去世了。他从年轻时来到北大荒,他本来是可以回到他的故乡的,那里有他的父母兄弟姐妹,那里有他熟悉的昆嵛山和渤海湾。当年,只为了践行一句诺言,他就把自己永远地留在了这片黑土地上。 佛教里有六道轮回的说法, 我虽然不相信,但却希望有来生。如果有来生的话,我和老王头还可以在一起喝酒。我们还会在夏夜的月光下,剥着花生,喝着“北大荒酒”,听他讲述那永远讲述不完的文登的话题;我们还会在冬天的暖炕上,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北大荒酒”,体味着那人世间的温情和友谊;我们还会在春寒料峭的清晨,一起在晒场上忙着拌种制肥,他还会从兜里拿出一瓶北大荒酒,让我喝一口祛寒;我们还会在暴风雨到来之前在晒场上抢收麦子,当我们都被大雨浇得浑身湿透时,他还会请我收工后,到他家中去喝几盅“北大荒酒”。 啊,这“北大荒酒”包含了多少人世间的深情厚谊,又演绎了多少优美动人的故事!我要大声地说:“最美不过北大荒酒!”。
作者:马琳
马琳:大学本科毕业,爱好文学创作。原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三十三团担任十一连和二十二连副连长。退休后现任上海市知识青年历史文化研究会副秘书长兼《知青》杂志《知青时代报》常务副主编。所写散文、小说、诗词作品曾发表在作家出版社、文化艺术出版社、文联出版社、光明日报出版社、云南出版社、学林出版社、《北大荒文化》、《北大荒日报》、世界华人周刊、凤凰网、中华诗词学会网等全国公开出版的报刊、图书和网站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