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山区,大炮岭上,一个人迹罕至的荒丘。拨开丛生的杂草,寻路而上,一座孤坟映入眼帘。冰冷的墓碑上,正中赫然刻着“曹明纬之墓”五个大字,左边是生卒年“一九四八年一月-一九六九年十月”;右边是立碑人“弟 曹明纲 妹 曹明纯”。是的,这里埋葬着一个年仅21岁的年轻生命,镌刻着一个完整家庭从此破碎的、永远的痛。 长兄明纬,性格开朗,为人正直,从幼儿园、小学到中学,一直是父母、老师和同学眼中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他上小学时,是优秀少先队员,长期担任中队长;在中学时,又是优秀共青团员、三好学生。他政治上要求上进,学习上勤奋努力,不仅积极参加学校组织的各种活动,在活动中起模范带头作用,而且数理化、语文、外语各科全面发展,学习成绩在全班乃至全校一直名列前茅。课余时间除了阅读各类书籍外,还从小学高年级起,就成了一位业余无线电爱好者。他用从旧货店里淘来的电子元件,从矿石收音机起,先后自装了一灯至五灯的电子管收音机,以及半导体收音机。高中的后阶段,他甚至自学了当时大学的某些课程。他1961年毕业于上海四川北路小学,1966年毕业于五年制的上海市重点复兴中学。 高中毕业那年,国家为了培养外交官,计划在上海即将毕业的高中生中选拔一批优秀人才赴法国留学。明纬被所在的复兴中学推荐,顺利地通过了有关部门的面试。就在同时,父亲也在为长子的前途考虑,他深知明纬真正的兴趣是在科技方面,于是就与自己当年西南联大的校友商量,让明纬报考国内顶尖科学技术大学,师从科学泰斗,将来投身于科技事业,当一名科学家。 显然,一条光明美好的人生道路,已清晰地展现在一个即将走出校门的青年人面前。 然而就在这时,一场全国性的灾难从天而降,“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继学术、文化界之后,教育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学校停课,教师挨斗,学生造反。它在一瞬间无情地改变了当时所有人,尤其是青年学生的人生轨迹。 对当时的学生青年来说,被剥夺继续学习的受教育权利,这还是人生命运改变的一个开始;接下来的以革命名义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则连他们本应有的工作生活选择权也彻底丧失了。 1968年8月,明纬和上海多所中学的66届高中毕业生一起,被分配到安徽黄山茶林场九队务农。刚开始时,尽管茶场的劳动十分累人,但皖南山区黄山脚下朝晚优美的景色,还是吸引了这批风华正茂的高中毕业生。明纬在到茶场第二年,也就是1969年夏天给小妹明纯的信中,曾对此作过形象的描述。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不仅让人始料不及,而且来势迅猛,简直令人瞠目结舌。据当时同去的知青回忆,大致情况是这样的: 刚到茶林场,受过高中教育的明纬等队员,对连队领导用旧时管理劳改犯的模式来对待知青,“清队”搞扩大化,且完全听不得不同意见的种种做法,如随意查抄队员的个人用品、收缴书籍、禁止收听8个样板戏以外的音乐,任意训斥知青等等做法,提出了意见。 他们在向场领导反映相关情况时,得到时任场党委委员、华东师大原学生领袖刘浩德和上海农垦系统标兵朱菊英的支持。因此明纬等人自然被场党委其他成员视为刘浩德、朱菊英的拥戴者。 在69年的9月下旬,乘刘、朱外出参加国庆观礼活动,以徐兆福为首的场领导开始对明纬等持不同意见者展开了毫无人性的政治迫害。他们先是派心腹吴全福到连队,组织专案组,召开大会宣布对明纬进行隔离审查,罪名是组织小集团,阴谋篡夺连队领导权。 对于这种“莫须有”的罪名,性格一向正直的明纬当然予以否定,态度十分坚决。结果遭致迫害进一步加剧,连队多次组织全连批斗,反复审讯逼供,企图用侮辱人格、不让睡觉、强制劳动等法西斯手段,迫使明纬就范。为了达到让明纬屈打成招,承认与刘浩德等串通一气阴谋夺权的目的,他们采用极其卑劣的手法,策动、胁迫以往与明纬多有接触的同学、朋友出来揭发、批判,与明纬划清界线。 就这样,一些人迫于专案组的淫威,或出于自保的本能,或出于“立功”的动机,纷纷倒戈,加入了批判明纬的行列。其中对明纬坚持认为自己没错最具杀伤力的,是他中学的一个老同学姜某。在明知明纬喜欢摆弄半导体收音机,曾当众调试频率的情况下,竟无中生有地揭发明纬自装的半导体收音机只能收听敌台,而收不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 “偷听敌台”在那时是一个可定现行反革命的罪行,既然诱供出老同学揭发,那可是一颗足以摧毁明纬精神防线的重磅炸弹。专案组如获至宝,对明纬穷追猛打。在10月中旬的一次批斗会上,甚至由驻场军代表出面表态,说明纬等人“彻底错了”。此后,在不断反复轮番审讯及偷听敌台罪名的重压下,明纬的神志开始不清,他曾两次自残,痛不欲生。一次是吞食农药,一次是用柴刀砍脖子。 10月31日早晨,明纬被人发现血肉模糊地躺在大桥下,奄奄一息。他先被送到场部医院,后又送往县太平医院,于下午3点多撒手人寰。 据九队队友披露的许多详情显示,明纬的死因多有蹊跷,自杀还是他杀至今不明。 这时距离他响应号召到黄山茶林场,只有短短十四个月的时间!震惊黄山茶林场的九队“一个月斗争”,就这样以一个优秀才俊的含冤弃世画上了句号。 噩耗传来,父母的悲痛可想而知。明纬曾是他们化一生精力用心培养的长子,如果不是这样残忍的迫害,他完全可以成为国家科学领域里的栋梁之才,使父母为之骄傲、弟妹为其自豪。父亲“我少说一句”的不断自责和“为什么不再忍一忍”的反复絮叨,母亲无声的眼泪,都传递出这种撕心裂肺的彻骨之痛。远在黑龙江鄂伦春地区插队的小妹,收到明纬同学告知相关情况的来信,顿时晕厥过去,接着又大病一场,她怎么也不相信曾与她朝夕相处的亲爱的大哥会这样永远地离她而去。最可怜的是小弟,父母被单位隔离审查,三个兄妹又远在外地,只能与老姑妈相依为命。当明纬畏罪自杀的消息在里弄里传开后,他怎么也不相信,便在墙上涂写称颂明纬的文字,结果遭到不明真相的人追赶殴打,最后导致精神分裂,至今仍孤身一人,住在精神病疗养院。 我那时在黑龙江建设兵团,1969年一个寒冷的冬天,连队指导员把我叫到连部,神情严肃地宣布,接到安徽黄山茶林场组织来函,说你哥偷听敌台,是现行反革命,已畏罪自杀。组织希望你能正确对待,划清界线。那时,我头脑如雷轰顶,一片空白。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怎么也想不通,好端端的大哥,同样是下乡知青,在学校时又一直那么优秀,那么上进,他怎么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走上“自绝于人民”这条路呢? 我清楚记得,1968年春节前夕,明纬曾约我一起去父母的单位,了解他们当时被隔离审查的原因(后来才得知,他们当年就读西南联大,曾与陈琏一起组织学生抗日运动,而陈琏于1967年11月跳楼身亡)。不想那次见面交谈,竟成了与明纬的生死永别。如今想来,实在令人难以释怀。 随着时间推移,谜底被渐渐揭开。是当年黄山茶林场党委成员间的矛盾,把刚出校门、处世幼稚的哥哥,卷入了以争权夺利为核心的政治斗争漩涡:是凶险的世道、叵测的人心,使心地善良、为人单纯的你,深陷被人诬陷、倒戈、告密、遗弃的泥潭;是法制的隳败、道德的沦丧,使哥哥的人身倍受摧残,人格屡遭践踏。 不知当年那些权欲熏心、你争我斗的当权者,如今是否官运亨通、福延子孙;也不知那些为了一己私利、整人成性的走卒,如今是否清夜梦醒,问心无愧;更不知那些落井下石、无中生有的诬告者,如今是否寝食自安、夜无所梦。当年社会生态相同,而每个人的行为品性却千差万别。有些人、有些事可以逃避法律的一时追责,但永远无法逃避道德良心的审判。如果当年身涉命案而至今心安理得,那与衣冠禽兽又有什么区别? 有九队队员回忆,明纬在深受迫害、神智恍惚时,曾对前来探望、表达同情的人,一再喃喃地说“我没错……”。 是的,哥哥,这是你在用生命抗争,用人格宣示。你没错,你是无辜的。早年就投身抗日救亡运动的父母相信你,从小就以你为榜样的弟妹们相信你,一切在你遭遇险恶时同情、帮助过你的人,所有还有天良、人性未泯的人,都相信你!我们都相信,你是被冤枉的,你是被迫害致死的,你那绚丽多彩的人生、风华正茂的青春,不该早早地止步于21岁。 这是一个由共和国培养起来、又被无端扼杀的优秀青年的悲剧,是一个曾经幸福完整家庭瞬间破碎、再也无法弥合的悲剧,更是整个国家和民族在正常情况下不该发生的人间悲剧。现在重温这个悲剧,既告慰于逝者的在天之灵,也警示如今已走出梦魇的人们,更祈愿我们的子孙后代,永远不会再有这样的噩梦。 青春之殇,永远的痛! 2016年5月9日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