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辰光

老辰光

当前位置: 首页 > 写作 > 往事 >

追忆40多年前的老友喻东生

时间:2016-04-03来源:晓航博客 作者:刘晓航 点击:
昨天,我翻捡往日的旧信函,无意中看到一封寄自安徽庐江的信,信封上是我非常熟悉的老友喻东生的笔迹,我打开它;是他2008年底写给我的信,就寥寥几句话。2008年春天,我的自传体文集《曾经同饮一江水》出版,给他邮寄一本,书中野花盛开的荒岗一文述说了我
昨天,我翻捡往日的旧信函,无意中看到一封寄自安徽庐江的信,信封上是我非常熟悉的老友喻东生的笔迹,我打开它;是他2008年底写给我的信,就寥寥几句话。2008年春天,我的自传体文集《曾经同饮一江水》出版,给他邮寄一本,书中“野花盛开的荒岗”一文述说了我们在十八岗的友谊。他在信中说;“感谢你在书中记录了我们的历史,不然,就被人遗忘了。我的生活依旧,没有什么变化,我的命运就像一口快干涸的井。”,以后,我们就没有再联系,2012年元月,我和友人曾经去庐江的汤池温泉旅游,那里离庐江县城较近,当时没有想起造访他。一种内疚油然而生,于是我按照他在信里在写的电话号码拨过去,对方提醒原号码前加8,原来前几年安徽省撤销巢湖市,庐江已经归属合肥市了,连区号也改成0551了,对方是忙音,好一会儿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找谁?”这是东生老伴的声音,我自报姓名。她说;“喻东生已经走了4年了”,我立刻哽咽住了,潸然泪下;怎么会这样?我在悲痛的同时还有一份自责;东生走了4年,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不多关心他一点,哪怕一年打一个问候电话?我曾经多次邀请他来武汉,就住在我家,他总是说公事家事走不开。东生的老伴在电话中告诉我;东生是患肺癌走的,治丧时,除亲属外,没有告诉其他人。一个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一个一生经历磨难的硬汉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偌大世界立刻将他遗忘了,甚至没有一点涟漪!我知道东生一辈子不抽烟,怎么会患肺癌?一定是几十年来岁月蹉跎,内心一直忧郁,积忧成疾,许多没有抽烟史的人患肺癌都是这个原因!我在电话中安慰东生的老伴节哀顺变,希望她和孩子们平平安安,今年秋天一定去庐江看望他们。
我立刻在一本影集中找到2003年夏天,我和东生在庐江县的合影。时间隧道将我倒退 到48年前:1966年3月,春寒料峭,在皖东定远荒凉的十八岗,来自全省各地4000多青年被命运抛掷在这从未开垦过的干涸的处女地,成为全省最大的农垦学校的学生。我和来自庐江县的东生都在大专661班。这里根本不是学校,也不是农场,我们是每人300元安置费被安排到这里来垦荒的。一连几天的暴风雪,我们只能卷缩在刚糊上泥浆外墙的屋子里,砭骨的冷风和雪粒从墙缝里钻进来,在一溜檐的大土炕上,我和东生的被窝挨在一起。哪儿都不能去,他躺在被窝里读一本宋代画史,我在写日记;我在日记里叙述几天前离开故乡芜湖;在漫漫夜色中,一列轰隆北上的火车载我们离去;城市的万家灯火在我们身后迅速退去,只见两条平行的铁轨,一盏盏红色的信号灯,时闪时灭,几乎每一个人都难以入眠,因为这毕竟是我们第一次离开亲人和家乡,未来和明天是这么朦胧,而又充满期望,就像这列勇往直前的列车。“东生看了我写的日记;“你写的真好,当时我们的真实心情就是这样。”十八九岁正是一个人做梦的年代。
暴风雪过去了,春天终于来到荒凉的十八岗,草尖嫩黄,漫山遍野盛开着五色缤纷的野花;紫,黄,蓝,白,褐,一朵朵,一丛丛,披着晶莹的露水,迎着满天的朝霞,是它们第一个迎接我们这批年轻的拓荒者。我们在这片沉睡千年的土地上燃起第一缕炊烟,犁开第一兜泥土,播下第一颗谷种,挖开第一条水沟,栽下第一排杨树,修筑第一条路,烧出第一块砖。在刚刚泛青的树干上,我们挂起贴在花床单上的第一期墙报,我们放声歌唱;“拓荒者之歌”,“我爱你,十八岗!”,第一期墙报的刊头一头拓荒牛就是东生画的。他出生在庐江一户书香世家,擅长丹青,尤其工于金石。由于家庭出身是地主,所以一直考不上大学,和我们一样来十八岗找出路。但是,他生性内向,口齿木讷不善言谈。由于由共同的爱好,我们很快成为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有一天轮到我们俩去放牛,任牛们去啃草,我们躺在野花丛中,一轮血红的太阳就在我们的头顶上,荒凉一冬的十八岗,在鲜爽的春风中,生机勃勃,我朗读了我刚刚写的《赞岗头小花》,东生评价说写得太好了,写出了我们的精神面貌,我们就是具有顽强生命力的岗头小花,你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诗人或作家!我说你一定会成为一个画家!我们非常兴奋,虽然还不知道明天在那里,但是我们一直有宏大的志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也!明天就走我们的脚下!
我的《赞岗头小花》很快刊登在第二期墙报上,东生用水彩配图,人人都喜欢这篇散文。
就走我们播种的稻谷刚刚扬花的季节,文革开始了,文革的疾风暴雨也在1966年8月吹到与外界隔绝的十八岗。农垦学校开始上午出工,下午搞运动。写大字报,造校领导的反。校领导为了转移斗争大方向,策划了一场学生斗学生的闹剧。在总校本部的4个大专班200多名学生中,绝大多数是家庭出身不好的学生,正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被拒之大学校门之外,成为社会的弃儿,被上大学欲望驱使又来到这所不经考试就能够入学的所谓的农垦学校。挑起学生斗学生的一副杀手锏就是公布这些学生的可怕的家庭档案。担任班级团支书的干部为了表示对党委的忠心,就公布了我们几个人的家庭情况,其中包括我,他们将我写给团支部要求入团的申请书和家庭情况汇报公布出来;贴在墙上,我立刻看感觉到自己成为“罪人”而无地自容。接着一批大字报开始批评我写的《赞岗头小花》;是宣扬资产阶级人性论的大毒草,并且质问你写的岗头小花中为什么偏偏没有红色的,红色代表了革命,你仇视革命,所以,不写红色的花!你是国民党反动派的孝子贤孙!这几顶大帽子让我精神彻底垮了。使我有口难辩的是;我的文章里确实没有写红色的野花,因为漫山遍野的野花中,真的没有红色的,只有紫红的,现在看来只能从物种的变异去找原因了。殊不知这也成为一项罪名,令人哭笑不得!更可怕的是我们平时聊天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被人揭发出来,成为我们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行,我成为全校批评的重点对象。当时我刚刚19岁,,天真幼稚,单纯,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残酷的政治运动,我被吓坏了。
我整天没精打采,思想包袱很重,只能以更加卖力的劳动表达对党的忠心,很多人疏远了我,只有口齿木讷的东生和我说话,比我长几岁的他以保持沉默,远离斗争漩涡的中心,几乎不写一张大字报。他一次次劝慰我;“少说话,多干活,这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东生此时对我的开导,使我克服了终日惶恐不安,恢复了平静。
正当我处于绝境时,一件事改变了我们的处境。学校为发展,决定将我们大专661班转移到九山畜牧场开辟新校点,那儿离十八岗20多里,与凤阳县比邻,是山区。这里的自然条件比十八岗好多了,有草场有山溪,虽然睡的是潮湿的地铺,但是可以吃到豆腐和山芋粉条了,入秋漫山遍野有酸枣,野梨。我们每天干的活是砍牧草,堆成草垛供牛羊过冬。另一个任务是脱土坯盖干打垒校舍,劳动强度很大,但是不搞运动了。班主任安排东生和我到干打垒工地当炊事员,我负责烧火,东生负责一日三餐的饭菜,。每天收工,已经是晚霞满天,我们俩还要去2里外的山泉挑水,听山泉叮咚,半个月亮爬上山,晚风中飘来高粱和老玉米的香味。我们竟然有了一种世外桃源的感觉。这是我们最愉快的一段时光。
正当我们的生活像一潭死水时,10月中旬的一天总校领导来九山畜牧场宣布一项省委指示;我们四个大专班学生享受普通高校大学生同等待遇,全部可以去北京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检阅。我们赴京的日子就定在10月29日,我们高兴地跳起来,几天后我们从蚌埠上了赴京的火车,东生还带上画板和画笔,他要去天安门写生。我们在北京待留整整20天,去北大,清华看大字报,去故宫,博物馆参观,去西山写生红枫似火,去颐和园泛舟荡桨。我们约好同一天南下去武汉再回安徽,但是在北京火车站,极度混乱的人流将我们冲散了,不见人影。
等我们再次见面,已经是1967年的3月,我们从各地回到十八岗,大家从全国各地转了一圈,我们形成一个共识;为学校的前途归属而努力。学校成立不少造反派组织,我和东生参加了革命造反委员会。我们俩办了一份小报《东方红战报》,我担任主编,所有的稿件我一人写,他负责刻钢板,油印。他的钢板可得非常有功夫,毛泽东的头像栩栩如生,每一期只印50份,只办了两期就夭折了,可惜,当时一份都没有保留下来。1967年4月底,我率领60多名同学再次去北京上访。此时全国的串联已经停止。我们是一路爬货车北上的,等我们到达北京的丰台已经是清晨,我们跳下煤车,一个个成了黑人,经国务院接待站安排,住进左家庄的接待站,每一天发4个馒头几块盐水泡萝卜。我们去教育部上访,一无所获,一个个怏怏南下,回十八岗,学校的前途何去何从从,一筹莫展。
但是同学们的一次次上访,终于感动了当时安徽省军管会领导,他们同情这些学生,认为前省委以欺骗的方式变相地将这么多青年上山下乡的做法是错误的。1967年6月初,安徽省军管会同意凡是愿意离校的都可以将户口迁回原动员城市。不到几天,我们芜湖市的400多个学生大多数将户口迁回芜湖市。偌大一个十八岗农垦学校,一下子冷清了,但是一些来自县城的学生没有走,他们持观望的态度,继续留在学校,因为,每一个月还有14元的生活费,东生属于这一批人。很快学校就被军管了,我们在芜湖听到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喻东生和另外几个庐江籍学生被该县公安机关逮捕,人是从十八岗抓走的,罪名是他们组织反革命集团,这个案子还涉及东生的几位长辈。我惊愕不已,东生罪名老实的人怎么会反抗如此强大的体制?这不是以卵击石吗?是否会是一个错案?这在当时的社会环境是不足为奇的。但是,事实却是那样冰冷无情;1968年春天这个案子宣判;东生的父亲,叔叔蒙难,其他几位从犯被判处有期徒刑,东生被判处十年徒刑。由于当时我们无法弄清真相,在当时强大专政铁拳下,我们闻讯后,只能发出一声叹息。我在心中为他祈祷平安。1968年12月十八岗农垦学校宣布解散,所有学生回到原动员城市就地上山下乡插队落户。校址被改为安徽省民政厅收容性农场。
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帮,为时十年的文革宣告结束。中国大地百废待兴;知青大返城,恢复高考,关于真理标准的讨论;平反冤假错案。我参加了文革后恢复的高考,被一所师范学院录取,在新生报到入学时,见到两位庐江籍的原十八岗的同学,他们与我录取在同一所学校;我立刻向他们询问东生的近况,他们说东生仍然在劳改,还没有满期。我哑言了。
1981年,我从高校毕业后,为了照顾夫妻分居两地,终于从芜湖调动到武汉市工作,这在当时是一个奇迹。从此我和安徽所有的同学失去联系。1985年,我突然接到一封信,通知我;经过多年的努力和上访,安徽省教育厅终于同意为我们十八岗农垦学校的4个大专班学生补发大专毕业证书。我立刻回信;由于我已经取得高校毕业证书,所以不需要这份迟到的毕业证书。对同学们的不懈努力表示感谢。
2002年春天,我和芜湖的汪诗伟,定远的张作昌共同发起“重返十八岗”活动,经过大家的努力,终于将当时4个大专班的同学联系上了。其中包括庐江的30多位同学。这才和东生恢复联系,他告诉我,他在刑满释放后回到庐江,现在县工艺陶瓷厂从事产品设计,现在有一子一女。由于在工厂走不开,无法去定远十八岗相聚。欢迎我有时间来庐江。2002年5月2—3日来自全省各地的30多位大专班同学在定远相聚。庐江来了7位,并且知道当年30多位庐江同学已经有8位先后去世。我们聚会活动的第一项就是全体起立,为去世的同学默哀3分钟。我们还专程去十八岗寻找当年的足迹。1966年2月我们第一批同学来岗东住的茅草屋还在,挖的那口井还在,现在砌了水泥。重返十八岗,了却一个愿望,十八岗是我们4000多学生人生历程的起点站,因为青春总是回忆在一起!
从2003年,我开始写自传体的散文集《曾经同饮一江水》,这本书的第一部分就是写十八岗的经历。我要采访当年的同学,了解他们的人生经历。
2003年6月中旬正是“非典“时期刚刚过去,我去无锡采访了樊惠谦,去滁州采访了黄旭,然后重点去庐江,采访东生等同学。在阔别36年后我终于见到这位老朋友.他的外貌几乎没有多大的改变,仍然像以前一样憨厚木呐,望着你微笑。第一天我就住在他家里,他的夫人比他小十多岁,两人都在县工艺陶瓷厂上班,这是一个专门生产仿古建筑需要的琉璃和瓦当等陶瓷工艺品,东生是这座陶瓷厂主要设计人员,工厂的效益不好,勉强维持运转,他们的收入较低。女儿在北京卖服装,儿子在合肥一所中专学工艺设计,看来是要子承父業。他们的宿舍条件很差,没有空调,只有一台摇头的电扇,我们泡了一壶浓茶,作彻夜长谈,倒一倒这36年来的各自的风风雨雨,酸甜苦辣。对于他们全家在文革期间的蒙冤蒙难,他不愿多谈。在我
的一再追问下,他才说一些真相;就是在夏天纳凉时,一家人,当然也有外人,聊天时议论时政,发发对现实不满的牢骚,言者无意,却被别有用心的人告发了,作为现行反革命集团案处理了。这个案子牵涉到许多人,都被判了刑。他的父亲,叔叔蒙难,他被判处10年徒刑。一直在合肥一个轮窑厂劳改,因为他能写会画,所以没有干多少重体力活,刑满释放后回到庐江,成家立业一切从头开始。我问他文革后为什么不向有关方面提出申诉,因为全国各地像这一样的冤假错案太多太多,大多数已经平反改正,给受害人恢复名誉。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我们认命了,死去的人已经不能复活,我们没有太多的精力,活着的人安安静静,凭劳动和技术吃饭,将下一代教育好,不要再过问政治。我无言了,我这一辈子阅人无数,像他这样对曾经蒙受过的冤屈,选择沉默不语,是不多见的。这是他们的消极懦弱吗?是一种胆怯惧怕吗?我顿然领悟到这是一种近乎于宗教力量的彻悟,勿以恶抗恶,沉默代表洪山爆发前般的平静,就像大海有时也是平静的,正是这种平静聚集了日后九级狂澜的咆哮!
他早就找期待我的来访,作了一系列的准备;擅长金石的东生,早为我刻了两方印,一方是楷书的“听雨楼主“,因为我的书斋号是听雨楼,他在印壁镂刻;听雨楼主四字乃仿骆公大师笔意,付拙诗一首;经霜小草已凄凄,春楼听雨正遇时;但愿刘郎舞椽笔,潇潇竹声长与之。”,另一方印是篆体,刻的我的姓名,他还用金文刻了一首诗;“”三十六年前春夏秋冬共风雨;十八岗后苦辣酸甜各西东。“他的字体潇洒俊逸,刀法遒劲有力。,我特别喜欢这两方印。他还将自己创作的两尊紫砂工艺品送我;一尊是插着双翼的观音的造像,一尊是一尾跃龙门的鲤鱼。这两件工艺品很重,我非常高兴地将它们背回武汉。
东生另一个爱好就是看相算命;在劳改农场他精读了易经,学会了麻衣算命,给人一算一个准,在庐江颇有名气,许多人登门求相面。他那天给我相面算命,说我的命硬,先苦后甜,前半生风风雨雨,后半生大富大贵,妻子贤惠,子女争气,命中总有红颜相助,他预言我在77岁那一年将有成功的惊世之举。这令我似信非信。他叹了一口气说他的的命不好,他的命是一口井,如果是一棵树可以挪走,如果是一栋屋,也可以撤了重盖,但是井是无法移动的只能够在原地不动。这也许就是他的宿命!
我的老友东生已经走了四年了,可是这些年,他几乎每一天都在陪伴着我,2010年,我第二次退休,接受我的老友上海书法家熊恩普的建议,练习书法,我喜欢写小楷,每一天写两大张,成为我每一天生活的乐趣。在落款处我都要盖上东生为我治的这两方印,鲜红的印泥显现出他俊逸的书体和遒劲的刀法,它们就像是东生那张微笑的脸,亲切地每一天面对着我。
怀念你,40多年前的老朋友,我们都曾是荒岗上摇曳的野花,‘
生命可以漂泊,但是思想的火焰永不熄灭,任何强权无法摧毁它!

(责任编辑:晓歌)
顶一下
(0)
0%
踩一下
(0)
0%
------分隔线----------------------------
广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