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这是一个揪心的故事,这是一段不该被湮没的历史。那一年,鄱阳湖洪水肆虐,鲤鱼州大堤危在旦夕,江西生产建设兵团九团近万人,直面死神,抗洪,抢险,护堤,与洪水展开殊死博斗……
许多人早已忘记,也有人或许根本就不清楚,然而,危险确确实实存在过……
(一)
1973年夏天,上山下乡进入到第四个年头。广阔天地几近残酷的经风雨,见世面,已经使知青从外表到内在,有了很大变化,再不是赢弱的学生娃娃。耕田,挖沟,插秧,割稻,个个都是行家里手。我敢说,如果来个全国插秧大赛,没准鲤鱼州知青就能拿个冠军当当。
眼下,连续七天七夜的大雨,整个连队全被水淹了,积水最深处,足有两米。刚刚插好的中稻秧苗,打了水漂,正在抽穗快成熟的早稻,也玩完了。连长手里攥着一把从水中捞出已坏死的稻穗,欲哭无泪。庄稼是农民的命根子啊,如此大面积绝收,这情况要是在解放前,结局肯定是逃荒要饭,家破人亡。
连长掉了魂似地望着茫茫大水发呆。知青们没有连长想得那么多,但也感到沉甸甸的,毕竟自己辛辛苦苦的劳动成果,毁于一旦,谁会心里好受呢?
然而更严峻的情况是,连日暴雨,鄱阳湖水位大涨,湘子口水文观测站,已经连续两天观测到,水位超警戒线,五营地处鲤鱼州洼地,一旦大堤有失,后果不堪设想。
湘子口危急!五营危急!九团危急!整个鲤鱼州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团党委紧急命令,各连组织"青年抗洪突击队”,即刻开赴大堤,誓与大堤共存亡!
新建的湘子口大堤外的栈桥
(二)
一面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青年抗洪抢险突击队员乘着拖拉机,奔赴湘子口。原来的道路已被大水淹没,拖拉机只能绕道”北大”而行。知青们浑然不觉,此行正向着鬼门关逼近。一路上有说有笑,甚至有几人为躲过"双抢”而窃窃自喜。
我站在班长龚小飞身后,只见他双眉紧锁,原本不善言辞的他,此刻更是金口难开。小飞的家就在连队家属区,家中有老母,妻子左脚残疾,两个孩子,一个六岁,一个三岁,今天上堤,他甚至没来得及回家。
拖拉机"突,突,突,”冒着黑烟,终于到了堤下,我们跳下拖拉机,奋力冲上大堤。眼前的景象让每个人倒吸一口凉气,原本风情万钟,温顺得象个少女似的鄱阳湖,突然变成蛮不讲理的悍妇:大堤外波涛汹涌,浊浪滾滾,一波又一波,扑向大堤,轰隆隆!哗啦啦!犹如千万只马蹄,同时敲打地面,这股声势比之电闪雷鸣更是震人心魄,大堤微微在颤抖。这时候,谁也笑不出来,取而代之的只有恐惧与茫然。
带队的副连长,迅速给我们作了分工,两人一组,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巡逻,发现险情及时报告,湘子口以北三百米,是我们的防区。最后副连长激昂地说:"同志们,这是一场硬仗,我宣布战场纪律,不准请假,不准脱岗,不准……,如有违反,严肃处理。”
我与龚小飞一组,这让我稍稍安心,小飞为人厚道,做事慎密,是个可信任的人。
半夜一点,我跟在班长身后,开始巡逻。其实那只是小飞的事,我最多只是他的陪伴。小飞用手电照着堤坝,仔细观察,看有无渗漏,时不时还停下脚步,倾听声音。我看着前后左右,星星点点,飘忽不定的手电筒光,感到十分刺激。
(三)
接连几天,洪水不退也不涨。白天我们加固堤坝,晚上轮班巡逻。团,营领导每天查岗,南昌市的工人也赶来支援,大堤上,风展红旗如画,一派繁忙景象。
天气已经放晴,太阳嗮得头发昏,可恨光秃秃的大堤上,楞是看不见一棵树,教人无法蔽荫。
晚上巡逻完毕,我钻进窝棚,这是临时休息处,我摸索着走到铺前躺了下来,忽然感觉头顶凉叟叟的,什么情况?我拧亮手电一看,顿时头皮发麻,居然是一条蛇盘在我的枕头上,我惨叫一声,跌跌撞撞往外跑。
正在外面抽烟的小飞,一把拉住我:"怎么啦?”
我说不出话,惊恐地指着床铺:"蛇……”
小飞闪身冲进去,仔细搜寻了一遍后说:"没有啊,可能跑了,休息吧。”
我却是再也不敢进窝棚了。幸好这家伙,刚才没缠着我的脖子,那样,我情愿被它一口咬死。
我失魂落魄抱膝坐在大堤上,一夜到天亮。
驻守大堤第七天,这几天伙食一直不错。大水一来,连 队 磨刀霍霍向猪羊,反正在大水包围中,这些牲口也难以生存,还不如先让它们为人类作些贡献。
这天下起大雨,鄱阳湖水位又涨了,站在堤上,弯腰就能够着湖水。团,营领导检查更频繁,白天需要加固的堤坝处增多了。尽管累得半死,晚上巡逻丝毫不敢松懈。
2004年10月,24连战友在湘子口大堤上
(四)
晚上,又轮到我和小飞值勤。白天湖水猛涨以后,小飞明显坐立不安。巡逻中,我望着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奇地问道:"你好像很害怕?”
他不置可否"唔"了一声,象往常一样,认真巡逻。一圈走完,小飞招呼我坐下休息,他点起一支烟,终于对我说出心里话:"是的,我确实害怕,不为自己,是为我娘,还有我老婆和两个细崽。”
"我不放心啊,这水越来越大,谁知道会出啥情况,我要把我的家人,送到我妹妹那里去。”他的妹妹嫁到新建县,那儿没有洪水威胁。
"可是纪律已宣布,任何人不得请假,我该怎么办?”小飞无奈地说。
"那你去找领导说说看呢。”
"没用的,肯定不准假,更不能说这个理由。那样会被当成动摇军心,搞破坏的。”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补充一句:"何况我的家庭成份。”
我模糊知道,他的父亲似乎是个正在服刑的劳改犯。
一阵沉默,小飞又点了一支烟,他突然看着我说:"你知道我 父 亲怎么会成为劳改犯的吗?”
我木讷,摇头,看着他。
"我父亲原本是南昌百货公司一个会计,1962年出差去青海一家工厂,工厂在荒山野岭,办完事出来,他在车站等公交车,等到天快黑了,也不见公交车,正巧一辆大卡车停下,我父亲向司机打招呼:"能不能把我捎到县城?”
司机答应了,让他坐后面车厢里。然而这是辆劳改单位的车子,过县城时,司机忘了这事,结果直接开到某监狱。我父亲下车后,傻眼了。司机是个马大哈,说只好住一晚了。
谁知第二天,监狱领导竟不让我父亲走了,说这里是保密单位,不能随便进出。这样他就成了劳改留场人员,至今还在那里关着。
我听懵了,世上竟有此事,还有王法吗?但是小飞的诚实,全连皆知,他的话勿庸置疑。
我忽然明白了,无论他有怎样的才华,也不会得到领导的重用,也明白了,何以他一直忧心忡忡。在那个年代,象他这样的"黑四类”子女,是不能提任何个人要求的。
小飞似乎已下定决心,"不管他,明天我回连队……”
"不行,绝对不行。”我赶紧劝阻,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明天我替你回去,送她们走。我是红五类,我怕谁!"我霍地站起,豪情万丈。
无论小飞怎样劝阻,我执拗要替他。我深深地知道,不把家人安置好,他绝不会安心。小飞感激地拉着我的手,不再坚持。
(五)
值勤换班后,天刚亮,我悄悄溜下大堤,直奔连队。到小飞家的时候,她们正在吃早饭。这是个什么样的家庭啊,"老弱病残”是对她们最真实的写照。大多数人家都已撤离,可她们走不了,正眼巴巴盼望小飞回来呢。我简单告诉她们,小飞是班长,走不开,让我来送她们走。
我左手挽着个大包袱,右手抱着孩子,小飞妻子搀着婆婆,六岁的细崽跟着身后跑,走走歇歇,费了两个小时,终于赶到团部汽车站。小飞说过,只要送她们上车就行了,我替她们买了车票,然后把小飞给我买车票的五元钱,交给他妻子,:"这是小飞给你的,过两天水退了,他去妹妹家接你们。”
返程的路上,我走得很轻松,想着刚才他老母亲的千恩万谢,感到十分受用。忽然想起雷锋雨夜送老大娘的故事,为自己也能做这样的好事,而心花怒放。不由地哼起"学习雷锋好榜样”的小曲……
"站住……”忽然副连长横亘在前面,他双手叉腰,怒目而视。
我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原来已到大堤。赶紧解释,:"我昨晚值勤,今天上午该我休息,……”
可是战场纪律是不听解释的。下午开会,副连长宣布给我"警告”处分。
小飞走过来,我告诉他:"她们已安全上车”,小飞点点头,满脸内疚:"对不起……”
"没事,……”我故作轻松地说:"警告算什么?开除我才好呢!开除了,老子可以回上海了。”我冲着副连长的身影直嚷嚷,他只当不听见,顾自走了。
其实副连长也很无奈,警告处分,已是他职权内最大的宽容了。我忽然有点小小庆幸,如果真的是小飞去的话,那无情的阶级斗争,会把他打垮的。在那个年代,什么样奇葩的事做不出来?我为能帮朋友躲过一劫,而高兴。
(六)
坚守大堤第十五天,早上省气象台预报,今晚大风大雨伴随着大潮,鄱阳湖水位有可能创新高。
气氛骤然紧张,老团长亲自坐阵湘子口指挥,各路精兵强将都往这里赶,大堤又被厚厚的加高一层。吃晚饭的时候,当我们精疲力尽,终于把这些工作全部完成后,风雨如约而至。
今夜注定无眠,大堤上下,星星点点,到处都是巡逻的灯光,象一条巨龙蜿蜒,蔚为壮观。过了子夜,雨仗风势,风助雨威,潮声也越来越响。雷鸣电闪中,但见湖中一条白线,向着大堤急冲而来,瞬间冲至大堤,"哗啦”一声,我们站在堤上,被水溅得浑身湿透。天地间竟有如斯之威,人人为之骇然。
过了两个小时,龚小飞敏锐地观察到要退潮了。他告诉我,切记,退潮的水势更可怕,它有极大地劲力,把岸上的物件往水中拉,这时候最容易决口。
似乎印证他的话,一股小山般的浪头当头盖下,护堤的两块水泥板,就像纸片似地一翻一飘不见了。
小飞大叫:"不好,有危险!……"他拉过副连长,指着被掀掉两块水泥板的地方说:"看,这里的泥巴已经凹进去了。”
团长闻讯赶到时,浪涛已经把这里冲出水桶般大小的缺口,抢险队员紧张地把沙袋和石块,朝缺口投下。然而潮水太可怕了,投下去的沙袋,石块,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缺口渐渐扩大。
团长一声令下,全部下水,组成人墙。龚小飞第一个跳入水中,接着我们几十个人,齐刷刷地直往水中窜。我们在水中,手挽手组成两道人墙,里面的战友,抓紧抡起大槌,打下木桩,再把沙袋,石块牢牢堆砌在缺口处……
险情排除了,东方露出鱼肚白。副连长在水中吆喝着撤退,大家手拉手,往岸边走。突然暗流涌到,一股极大地劲力,把我们推倒。我前面的战友,不由自主地手松了,我扑通一声,跌入滔天白浪中。但觉口一张,喝了两口浑水,身子一个劲朝外飘。千均一发之际,我只感觉有人,用劲把我推向岸边,他大声喊道:"使劲游啊!……”
我听出那是我的班长龚小飞,而小飞他,因为推我的反作用力,被恶浪带到湖深处。我得救了,战友们七手八脚把我拉上岸,可班长却是连影子都没有了。
"龚小飞!……”副连长声嘶力竭地喊着。
"龚班长!……”知青们带着哭声喊道。
团长老泪纵横,拔出手枪,朝天鸣放。
我瘫坐在大堤上,两眼发直,望着星空,心里却很明白。一颗星星从天上殒落了,一个善良的好人与我们永别了,老天你为何如此不公?!
我想到了小飞苦命的母亲,残疾的妻子,年幼的两个细崽,我还想到他含冤受屈的父亲。这一家人今后该怎么活呀?!……我嚎啕大哭,任谁也劝不住。
太阳出来了,潮水已完全退尽,鄱阳湖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抗洪突击队今天凯旋。我再一次面向深深的大湖祈祷:龚小飞,愿你的英灵,与天地共在,与日月同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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